第56章 榆林马驿(丁亥,水克火)(上)

“果真如此?”姜景士看着面前的陈同林。

此时早已是深夜,夏观颐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姜景士坐在他的床边和陈同林面对面。

“正是如此安排。”陈同林道。

姜景士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依然和之前一样,谦逊平和。

他继续道:“这也是我跟那巨门宫主反复沟通的最好结果了。您也知道,道宗面圣之时,那海口都夸出去了,皇上都拨了骁骑营送行,我们只能先北上,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等过了宣府马驿,进了山西境内,那骁骑营也就回去了,至于之后寻还是不寻,寻着了什么,对我们玄天派来说,也是不打紧了,那个时候您就可以自行回去了。”

“这个夏家的小子……你们还要扣押吗?”姜景士问道。

陈同林接着道:“您老也知道,夏家和玄天派是世仇,我有天大的本事也说不动道宗。此次是夏家主动招惹的玄天派,怎么也得拿一拿这个小辈的,等那夏绍宗上门赔罪才能领走不是?但是您放心,我带着夏观颐回龙泉山,定不会亏待了他。”

姜景士问道:“若是夏绍宗不出现,那这小子就一直关在你们龙泉山了?”

陈同林叹口气道:“这之后的事情,可以再斡旋,眼下是要把第一关先过了。”

他用手点着床面,凑近姜景士道:“如今地图没了,线索断了,那《玄天录》寻不着也就罢了。但道宗可是极少进京,场面上还是要过得去,断不能有一点怠慢。这一点姜老还是理解的吧。”

姜景士将手抱在胸前,点点头,道:“理解,理解。”

陈同林便告辞,起身出屋。在他跨出屋子的那一刻,姜景士忽然在后面叫他:“陈道长!”

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是控制住自己身体,转过身去,问道:“姜老还有要交代的?”

“没什么。”姜景士笑道:“这些天多亏了陈道长,姜某心中感怀。”说完他拱手道谢。

陈同林轻声回了一句:“不敢。”便低头走了出去。

隔了一日,正是庚午月丁巳之日,黄历这一天宜远行、沐浴。

亦是正直深春时节,阳光明媚,绿树红花,京城墙内旌旗招展,和风习习。路边看热闹的百姓已经聚集了不少,那骁骑营的护卫甚少出皇宫,各个都是骑着高头大马,那锦衣盔甲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是显得鎏金溢彩,威风凛凛。

队伍分为三段,骁骑营的骑兵自然在最前段,一共十位,分列为两排,最前面两位身后背着旌旗,白底红彩边,上书“御敕”二字,颇具威严。后面的八位皆在左边挎着金丝龙纹漆皮长刀,整齐划一。

中段则是几辆马车,有人乘的锦缎篷车,亦有堆满行礼的货车,旁边走着玄天派的道士。

后段则全是玄天派之人,穿着祭礼时的正装,手执白毛紫檀木拂尘,身着纯白长衫,外穿银青色对襟道服坎肩,身后背着道家长剑,头戴天师道帽,不紧不慢地走着。

此时,陈同林依然与姜景士和夏观颐在一个马车之中。

马车很宽敞,夏观颐可以半躺在车中,姜景士专门从观里拿了蒲团和棉被放在他身下,缓解一下舟车劳顿对他的伤的影响。

此时三人无言许久,陈同林与姜景士皆闭目养神,夏观颐从马车窗帘的缝隙中看着外面的景色,可是他此时却是心浮气躁,什么景色其实都未入眼。

昨日,他从姜景士那听来了陈同林先往北行再不了了之的“计划”,根据姜景士之前大致看到的地图的位置,他们决定先往袄儿都司的长城边境方向走。

如今手头上太爷爷的锦囊已经悉数打开,再无指点,他在如此的境地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只得听从。

此时隆颀虽有好转却还未恢复意识,姜景士便又在京城寻了可靠的商贾之家一隅暂留隆颀养伤。留书信一封说明大致情况,让她伤好之后自行回南疆罢了。

夏观颐回想起自己近一个月以前随着姜景士去往京城的时候,那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对旅途又是充满了怎样的期待。也从未想过,短短一个月,经历诸多未解之谜与人祸,如今落得身心俱疲,诸事无果而终,自己却还要被玄天派带回龙泉山做人质,前途未卜。

甚至姜景士还提醒自己,可能这一路事情并非计划的那么简单,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防备。

本来,他以为仗着有太爷爷的指引,诸事必顺,可是他现在才知道,那时在彰德城上蹿下跳的自己,当真是丝毫不知世间的艰难险阻。如今想来,也只能用“无知者无畏”来形容当时的自己。

想到此处,他不禁心中懊恼,眼眶居然微微发热,他忙揉了揉眼睛,背对着另外二人,用力躺了下去。

出了京城,一路官道行进,畅通无阻,第一日因下午出城,没有走得很远,还未到顺义,天色便已晚,队伍便在驿站歇息。

第二日出发得较早,晌午便过了顺义,接着向着那居庸关的方向长驱直入,此时,路途上已难见绿树覆盖的青山碧水,渐渐被土黄色的山石与荒草丛生的平原所替代,风中裹挟着黄沙,带着丝丝寒意,有那诗中的边关之感,夏观颐亦是满目萧然。

晚上,骁骑营的士兵住在千户所,而其他人则宿在了榆林马驿。

夏观颐依然无精打采,跟着一帮人在驿站的楼下胡乱吃了一些,便跟着姜景士上楼回了房间。他们的房间门口专门立着个凶神恶煞的道士看守,正是那巨门宫的人。

此时,姜景士忽然将门开了一条小缝隙,向外偷看了一会儿,尔后又打开房间的窗户,看了看外面的环境。之后,他走到夏观颐面前,轻声道:“今天晚上我们找机会逃走。”

夏观颐心里一紧,说不出心里是紧张还是兴奋。但是马上他又陷入了担心之中,脸色沉了下来。

姜景士却也明白他的心思,道:“你身上带伤跑不快,逃遁只能用巧法,不可被人发觉。”他在夏观颐对面坐下,方便与他小声交谈:“前几年我正好与商贾经常会跑龙门,而这个驿站亦是住过多次,这个驿站的老板我也是认识的,我已在吃饭的时候给他留了暗号让他来房间找我们,到时候商量一下对策。”

他话音刚落,忽然从门外传来对话的声音。

“干什么?”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粗声粗气,正是守着他们房间门的道士。

“道爷,这屋的爷要了一盆热水,想是要给那小爷治伤换药的,小的就给端来了。”

“怎么你亲自上来了,你那伙计都跑哪里去了!”

“嗨,您也看到了,今天来的人多,伙计们现在都在后厨忙活呢,我这不是闲着,就把这活儿给揽了……”

“好了好了,进去吧!进去吧!”那道士推开了门,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留着山羊胡子的微胖中年男子,端着一大盆热水走了进来。

姜景士乘机喊道:“快快,过来帮我摁着这个小崽子。”

“哎,哎!”那个人心领神会,用脚钩了一下门,带好,才小步跑到姜景士的旁边。

他首先将水盆放在一边,之后贴近姜景士的耳朵道:“您这个房间位置不太好,下面正是驿站大厅,现在还有七八个道士在那处饮酒作乐。”

夏观颐听着,心砰砰直跳。

“我思来想去,唯有一个法子,不知道行不行。”那人道,接着他压低了身子,更加小声地说道:“一会儿我去想办法把大厅里的道士吸引到一处,你们就赶紧从这窗子滑下去!”他说到此处,从怀中拿出一个已经栓了弯钩的绳索,塞到姜景士怀中。

“但是你们一定要动作快,落下一楼之后,千万不要先走动,因为大厅门口亦有守门的道士!你们就在原地,那个地方,地板和地面有一个大概半个人高的隔层,你们先躲进去。我事先已经放了两套伙计的衣服在那里,你们想办法换上。”

“之后!我会让我的两个伙计去马厩骑上两匹马奔出去!我让他们尽量大声,引起注意,让人以为你们俩逃离了!等那些个道士骑马去追你们的时候,你们再找机会随我从大厅走到我们的后厨,只要能到后厨!一切都可以解决!那里有我们偷偷挖的密道,可以直接跑到居庸关。”

说到此处,这个人按了按姜景士的手背,道:“好了,姜老,我不能呆太久,你们听到大厅有骚动就赶紧从窗户往外爬!”

姜景士点头,只说得上两个字“谢谢!”此人便已经转身走出了门去……

夏观颐听完此人的一连串的计划,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好像还完全没听明白,但是已经由不得他多想,姜景士也不与他再多话,只快速把银钱以及风山派的掌门罗盘两件东西放入贴身衣服之中,便轻轻打开窗户,将那绳索钩在了窗轩之处,之后压低了声音对夏观颐道:“小疯子,清醒点!”

夏观颐点点头,他从自己的腰带上扯下了一断布条,塞入自己的口中,防止自己在滑绳之时因肋骨处的伤口发出声音,然后再环顾一下四周,好像除了胸口里揣的太爷爷的锦囊,他也没什么要带的东西,便决定什么也不带,就走到了姜景士的旁边,在窗边蹲下。

不一会儿,忽然大厅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祖孙二人只模模糊糊听见,还分辨不出是什么事情的时候,姜景士就将绳索塞给了夏观颐,夏观颐知道此时绝对不能再掉链子了,忙站起来,将绳索扔出窗去,自己踩上窗台便往下一跨,向下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