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诗　蔡文姬

蔡文姬（约177—约249），名琰，原字昭姬，晋时因避司马昭之讳，改字文姬，东汉陈留圉（今河南开封市杞县）人，东汉大文学家蔡邕的女儿，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学家，精于天文数理，博学能文，又善诗赋，兼长辩才与音律。东汉末年，社会动荡，蔡文姬被掳到了南匈奴，嫁给了匈奴左贤王，饱尝了异族异乡异俗生活的痛苦，却生儿育女。十二年后，曹操统一北方，想到恩师蔡邕对自己的教诲，用重金赎回了蔡文姬。文姬归汉后，嫁给了董祀，并留下了动人心魄的《胡笳十八拍》和《悲愤诗》。《悲愤诗》是中国诗歌史上自传体五言长篇叙事诗。

汉季失权柄[1]，董卓乱天常[2]，志欲图篡弑[3]，先害诸贤良[4]。逼迫迁旧邦[5]，拥主以自强[6]。海内兴义师[7]，欲共讨不祥[8]。卓众来东下[9]，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10]，来兵皆胡羌[11]。猎野围城邑[12]，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13]，尸骸相撑拒[14]。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15]，迥路险且阻[16]。还顾邈冥冥[17]，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18]，不得令屯聚[19]。或有骨肉俱[20]，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21]，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22]。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23]。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24]。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25]。

【注释】

[1]汉季：汉末。失权柄：汉代皇帝大权旁落，董卓执掌朝政。[2]乱天常：指董卓废少帝，立献帝，烧洛阳，挟持献帝西迁长安等情况。天常，指伦理纲常，如君臣父子等封建秩序。[3]图：图谋。篡弑（shì）：指杀君夺位。[4]诸贤良：指被董卓所杀的大臣。[5]旧邦：指长安。[6]“拥主”句：意思是说董卓挟持天子，壮大自己的势力。

边荒与华异[26]，人俗少义理[27]。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28]。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终已。有客从外来[29]，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30]，骨肉来迎己[31]。己得自解免[32]，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33]，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34]，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35]，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36]，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37]，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38]，相送告别离。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39]。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40]，行路亦呜咽[41]。

去去割情恋[42]，遄征日遐迈[43]。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44]，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45]，怛咤糜肝肺[46]。登高远眺望，神魂忽飞逝。奄若寿命尽[47]，旁人相宽大[48]。为复强视息[49]，虽生何聊赖[50]？托命于新人[51]，竭心自勖励[52]。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53]。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54]。

【注释】

[7]兴义师：指以袁绍为盟主的关东州郡起兵讨伐董卓。[8]不祥：不善，指董卓及其军阀集团。[9]“卓众”句：指的是初平三年（192），董卓派兵攻略陈留、颍川诸县。[10]平土：平原，这里指作者的家乡今河南一带。[11]胡羌：古代称北部地区的少数民族为胡，称西部地区的少数民族为羌。[12]猎野：在郊野打猎，这里指乱军对农村的洗劫。[13]斩截：杀戮。无孑（jié）遗：一个也没有留下。孑，孤独。[14]相撑拒：互相支拄。形容尸体众多，杂乱地堆积着。[15]西入关：指入函谷关。[16]迥：远。[17]还顾：回望。邈冥冥：渺远迷茫的样子。[18]略：同“掠”。[19]屯聚：聚集在一起。[20]骨肉俱：指亲人一道被掠来了。[21]“失意”：指不合乱军的意。几微，稍稍。[22]“辄言”三句：总是说要杀死囚徒，“你们要是想挨刀，我们就宰了你们！”亭刃，犹言加刃。我曹：我们，乱军自称。不活汝：不让你们活。[23]詈（lì）：骂。[24]毒：恨参并：交并。[25]“彼苍”二句：苍天啊，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要遭受如此的苦难。苍：苍天。[26]边荒边远之地，指南匈奴，其地在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附近）。[27]人俗：指胡人的习俗。少义理：指习俗不文明。[28]肃肃：风声。[29]自外来：指从中原地区来到南匈奴。[30]“邂逅（xièhòu）”句：意思是平时所期望的事意外地实现了。邂逅，不期而遇。徼（jiǎo），侥幸。[31]骨肉：指家乡中的亲人。[32]解免：指解脱了奴隶的身份。[33]天属：天伦。这里指母子关系。缀：系。[34]存亡：指生死之别。乖隔：分离隔绝。[35]仁恻（cè）：仁慈。[36]五内：即五脏。[37]摩：同“摸”。[38]同时辈：指同时被掳去的人。[39]摧裂：指裂人肺腑，极言伤心痛苦。[40]嘘唏（xūxī）：抽泣。[41]行路：过路的人。[42]情恋：指母子间的依恋之情。[43]遄（chuán）征：疾速行走。遐迈：远。[44]中外：中表，表兄弟姊妹。中，指舅父的子女，外，指姑母的子女。[45]茕茕（qiónɡ）：孤独的样子。景：同“影”。[46]）怛咤（dázhà）：因悲痛而惊叫。糜：碎烂。[47]奄（yǎn）：即奄奄，呼吸微弱的样子。[48]宽大：宽慰，劝解。[49]“为复”句：自己勉强地活下来了，但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强（qiǎnɡ）视息，勉强地活着。视，看。息，喘息。[50]何聊赖：有什么意思。[51]“托命”句：改嫁新人。[52]勖（xù）：勉励，指小心谨慎。[53]“流离”二句：意思是自己几经流离，身为下贱之人，常常害怕再被人抛弃。捐废，抛弃。[54]终年岁：终身，一辈子。

提示与练习

一、悲愤诗真实而生动地描绘了诗人在汉末大动乱中的悲惨遭遇，也写出了被掠人民的血和泪，是汉末社会动乱和人民苦难生活的实录，诗人的悲愤，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它是受难者对悲剧制造者的血泪控诉。字字是血，句句是泪。此诗通过生动地叙述自己在汉末动乱中的不幸遭遇，展示乱离社会的真实画面。

第一段，董卓之乱。这是诗人蒙难的历史背景。它概括了中平六年（189）至初平三年（192）这三四年的动乱情况，董卓部将李傕、郭氾大掠陈留、颍川诸县，他们的部队中又杂有羌胡兵，蔡琰就是此时被掳的。于是诗人含着满腔的悲愤，只好呼天而问。

第二段，主要描写在边地思念骨肉之亲的痛苦及迎归别子时不忍弃子、去留两难的悲愤。

第三段，叙述归途及归后的遭遇。

二、诗歌善于描写细节、场面和刻画人物心理。诗人善于挖掘自己的感情，将叙事与抒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悲愤诗》的真实感极强，诗中关于俘虏生活的具体描写和别子时进退两难的复杂矛盾心情，非亲身经历是难以道出的。《悲愤诗》语言浑朴，“真情穷切，自然成文”，它具有明白晓畅的特点，无雕琢斧凿之迹。某些人物的语言，逼真传神，具有个性化的特点。如贼兵骂俘虏的几句恶言恶语，与人物身分吻合，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形象鲜明生动。文姬别子时，儿子说的几句话，酷似儿童的语气，似乎可以看到儿童抱着母亲的颈项说话的神态，孩子的天真、幼稚和对母亲的依恋，跃然纸上。

三、《悲愤诗》与汉乐府民歌，如《十五从军征》《妇病行》等，在思想内容、艺术形式等方面有何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