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剧的艺术
- (匈)拉约什·埃格里
- 6239字
- 2021-03-25 06:42:22
5 人物的意志力
一个意志薄弱的人物无法在剧中持续地创造冲突,也无法撑起一部戏。那么,我们不得不放弃将这个人作为主角。毕竟,没有对抗就没有运动,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没有复调则不成和声。剧作家需要的不仅是有着坚定信念的人物,还需要这个人物具备将这一信念贯彻到底的耐力与意志,如此,戏剧才能向着合乎逻辑的结局不断发展。
我们也许可以从一个意志薄弱的人开始着手,一路上不断为他积蓄力量。我们也可以从一个强大的人开始,使他在冲突中不断被削弱意志。但就算他变得软弱,也需要有十足的耐力来忍受他的耻辱。
举个例子,奥尼尔的《悲悼》里,卜兰特跟莱维妮亚交谈的一场戏。卜兰特是女佣和一方霸主孟南的私生子。对孟南家而言,他是被驱逐出家门的,在一个偏远的地方由母亲抚养长大。但现在他回来了,化用了假名,打算为了他与母亲所经受的羞耻进行复仇。他现在是一名船长,通过向莱维妮亚求爱来掩盖自己与她母亲的情事。但莱维妮亚的仆人叮嘱她,让她提高警惕。
[卜兰特试图牵她的手,但她把手抽了出来,匆匆站起身。]
莱维妮亚 (冷冷的怒意)别碰我!你休想!你这个骗子!你……[随后,随着他回到疑惑的神态,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听从萨斯(她的仆人)的建议,用她侮辱般的蔑视神态盯着他。]但我觉得,除了廉价的浪漫谎言之外,我真要是愚蠢透了才会希望从一个低贱的加拿大护士的儿子身上得到什么别的东西。
卜兰特 (震惊)这是什么话?[随后,由于母亲受到侮辱,他的愤怒超越了一切理智,他猛地站起身来,带着威胁的意味。]该死,你真的该死!我都忘了你是个女人。我再不允许孟南家的人侮辱她……
莱维妮亚 (知道了真相,惊骇不已)所以这是真的……你是她的儿子。哦!
卜兰特 (竭力控制自己,义正词严)我是又怎么样?作为她的儿子我很骄傲!我唯一的耻辱是体内流着孟南家的血!所以,你刚才拒绝我碰你难道是因为这个?怎么,仆人家的儿子配不上你吗,啊?天哪!我之前本来已经快把你哄好了……
这些人物是很关键的,他们充满了斗志,能够轻易将戏剧中的冲突不断引至上坡路。卜兰特的复仇已经计划很久了,而现在,当他几乎已经能够掌控局面之时,又受到了阻挠。这时,冲突已经转变成了危机。我们迫切地想知道他露出真面目之后会做出什么事。很遗憾,奥尼尔搞砸了,扭曲了剧中人物的性格,关于这部分我们会在剧本分析的时候再作更多讨论。
在欧文·肖的《灵魂拒葬》(Bury the Death)中,一位已死去的士兵妻子玛莎说:
玛莎 一个家庭里应该有个孩子,但那应该是个干净整洁的家,冰箱里被塞得满满当当才是。为什么我不能有个孩子?其他人都有孩子。她们不需要在每次撕下日历的时候都对不断衰老的容颜感到忧虑。她们搭乘可爱的救护车去往整洁的医院,在彩色的床单上生下孩子。上帝到底喜欢她们什么,这么轻易就让她们拥有了孩子?
韦伯斯特(士兵之一) 她们可没有嫁给一个修理工啊。
玛莎 不!这不是1850年了。现在,现在更糟糕。我每个月只能领到20美元抚恤金。你给自己找了份工作,却为此丧了命,而他们一个月仅仅给我20美元。我需要排队等上一整天才能拿到一条面包,已经忘了美好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我排着队,任凭雨水浸湿我的鞋子,就这样,一周只能领到一磅烂肉。夜里我回到家,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只能坐着,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小虫,只因为政府需要省电。而你不得不离开,只留我一人去面对这些。这场战争对我来说是什么呢?我不得不孤零零地坐上一整夜,没有人可以说话。这场战争对我来说是什么呢?你不得不离开……
韦伯斯特 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奋起反抗了,玛莎。
玛莎 你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一个月前、一年前、十年前不回来呢?为什么当时你没有反抗?为什么偏偏要等到死去之后才开始反抗?当年,你跟蟑螂一起生活了一周却毫无怨言,而在他们杀了你之后,你却站起来反抗了。你这个傻瓜!
韦伯斯特 此前我并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
玛莎 你就是这样!总要等到为时已晚才开始行动!活着的人要反抗的事情太多了。好吧,站起来反抗吧。现在是你反抗的时候了,现在,是所有那些穷困痛苦过的浑蛋反抗的时候了,为了他们自己,为了他们的妻子,为了他们无法拥有的孩子!告诉他们去反抗呀!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她尖叫着,昏了过去)
这些人物身上也闪烁着抗争的力量,不论他们做什么,都会对对立一方产生刺激,引发冲突。
纵观所有伟大的戏剧,你会发现剧中的人物在推动着相应的事件往前发展,直到他们被打败,或是达成目标。就算是契诃夫笔下的角色在被动的情况下也依然强大,不断施压的环境也难以击败他们。
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性格弱点或许就能为强而有力的戏剧提供发展基点。
看看《烟草路》(Tobacco Road)吧。吉特·莱斯特是本剧的中心人物,他十分软弱,没有足够的力量坚强地活着,也没有充分的勇气结束生命。贫穷是迫在眉睫的大事,他的妻子孩子也饥肠辘辘。而他却成天无所事事,没有任何一种灾难足以撼动他。这个软弱无用的男人却凭借不同寻常的耐力,等待着奇迹的降临。他顽固地思念着过去,却忽略了亟须解决的现实问题。他不住地哀悼过去受到的不公待遇,这是他最喜欢的主题,但对此不采取任何积极的补救措施。
这个人物的意志是薄弱的还是有力的?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他是我们自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剧场里看到的最有力的人物之一了。他代表了衰落和瓦解,却依然很有力量。这个矛盾是理所当然的。面对时间的改变,莱斯特固执地保持着自己的现状,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仅仅是与自然法则进行搏斗也需要极强的意志,莱斯特恰恰拥有这种意志。然而,不断变化的环境会找他算账的,就像他们对待所有那些无法进化的生物一样。吉特和恐龙是一样的物种。
吉特·莱斯特代表了一种阶级,即被剥削的小农场主。现代机械、少数人手中积累的财富、竞争和应缴税款已经迫使他和他的阶级退出了商业市场。他不会与同样被剥削的人组成工会,因为他没有意识到组织的价值,也因为他的祖先从没有加入过组织。他生活在令人痛苦的孤立之中,被外界所忽视。他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无知,习惯性地拒绝改变。但在他的软弱之中,他又是无比有力的,这也宣告了他及他的阶级不改变就只能缓慢死去的结局。是的,吉特·莱斯特是个有力的人。
有人能够想象出比一个典型的母亲形象更加善良更加柔弱的人物吗?有人能够忘记她永恒的警觉、温暖的呵护及焦虑的训斥吗?她只服从于一个目标,就是孩子的成功,甚至愿意在必要时为此付出生命。难道你的母亲不是这样的吗?太多的母亲都是这样的了,这也建立起了做母亲的传统。你是否在梦中看见过母亲的微笑、她安静的愠怒、她持续的劝告甚至她的泪水,哪怕一次也好?你是否在违抗母亲的意愿时感觉自己是个杀人凶手,哪怕只有一次?世界上所有的罪恶加在一起,也无法制造出比善良的母亲更加伟大的骗子。
她们看起来很柔弱,永远在忍让和屈服,然而又几乎总在结尾成为赢家,这就是母亲。你并不了解自己是如何被她绑架的,但你发现自己还是向母亲作出了内心极其抵触的承诺。
母亲是意志薄弱的吗?毫无疑问,不是的!想想西德尼·霍华德的《银索》吧。在这部剧里,一位母亲毁掉了自己亲生孩子的生活,不是通过残酷的暴行,而是通过温和柔软的话语和苦涩的眼泪,以及那些看似无效的沉默。最后,她毁掉了身边所有人的生活。难道她的意志是薄弱的吗?
那么,与强有力相对的,谁才是意志薄弱的人物呢?是那些没有反抗力量的人。
例如,吉特·莱斯特在面对饥饿的时候十分懒散。至少,身陷饥饿却无动于衷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而这个人十分有忍耐力,尽管它被用在了错误的方向上。自我保护是自然法则,它引导人类和动物为了食物进行捕猎、偷窃和谋杀。吉特·莱斯特却违背了这一法则,他保有自己的原则和家族文化,这一精神财富来自他的祖先们,并传承给了他。他认为在逆境中违背自己的原则是一个懦夫的行为。他认为捍卫原则、忍受惩罚是坚韧的表现。也许懒惰与怯懦令他成了这样一个顽固的男人,但他所付出的行动却是强而有力的。
真正意志薄弱的人物是不会抗争的,因为压力不够巨大。
拿哈姆雷特来说吧。他坚持不懈,凭借斗牛犬般的顽强证明了父亲死亡的真相。他也有怯弱的一面,否则就无须装疯卖傻了。敏感是他在斗争中的弱点,然而他还是杀死了疑似在跟踪他的波洛涅斯。哈姆雷特是一个完整的人物,因此他是撑起一部好戏的理想素材,与吉特一样。矛盾是冲突的根本,而当一个角色能够克服自己内在的缺点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时,他就是强而有力的。
《黑矿井》(Black Pit)中的密探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例子来解释意志薄弱、刻画糟糕的人物。他永远拿不定主意自己该做什么事,作者希望我们看到妥协的危害,但观众却对这个人感到同情和遗憾,而不是本该有的鄙视。
这个人绝对无法成为一名密探。他并不游刃有余,反而还时不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难为情。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但忍不住继续这么做。另一方面,他并不是一个有阶级意识的工人,因为他对自己的阶级并不忠诚,而他对此也无可奈何。
没有矛盾就没有冲突。在这个案例中,矛盾的定义是错误的,冲突也一样。这个人被命运的天罗地网束缚住了手脚,却没有逃离的勇气。他的耻辱还不够深刻,无法驱使他作出决定(仅仅只是妥协而已),他对家庭的爱也并不强大到足以克服所有的阻碍,成为一名真正的密探。他无法坚定地选择一条路,这样的人是支撑不起一部戏的。我们现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对意志薄弱的人物下定义:意志薄弱的人物就是出于某些原因,无法下定决心行动的人。
那么,这名密探乔的意志是否确实如此薄弱,以至于他在任何一个情况下都无法下定决心呢?不。如果他所处的环境对他的压力不够强大,就需要作者负责寻找一个定义更加准确的前提。在更大的压力下,乔会作出比之前更为激烈的反应。乔的妻子即将在没有助产士的条件下生下孩子,这并不足以激起乔的斗志,因为这在他的世界里是十分寻常的一件事,而且大部分女性都能挺过来。
但,在一个正中要害的情况下,所有的人物都会奋起反抗。如果他软弱且不反抗,一定是因为作者没有找到准确的心理时刻,一个准确的心理时刻是指积蓄已久的情绪即将迫切爆发,并付诸行动的临界点。也就是说作者错误估计了冲突的临界点。或者,换而言之,所有人物的关键决定需要在一个深思熟虑的情形下才会做出。作者也许会选择一个正处于转型期的人物,他正在犹豫是否做出行动。许多失败的人物塑造都是在人物还未抵达承受的临界点时,便已开始付诸行动,甚至这些人物看上去在未来的一小时、一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里,都无法做出这个行动。
我们在《纽约时报》的社论版面发现这样一篇报道:
谋杀与疯狂
在研究了500余起谋杀案之后,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在公告上表示了对这些案件其中缘由的惊叹。一位极其愤怒的丈夫将妻子殴打致死,只因晚餐没有及时备好;一个人为了2美分就杀死了自己的朋友;一位餐厅老板因为一起关于三明治的争吵开枪射杀了顾客;一个年轻人由于饮酒受到母亲的责骂,将她杀害;酒吧里一个顾客将另一个顾客捅死,只因为在决定谁先投币弹奏机械钢琴时发生了口角。
这些人都疯了吗?是什么驱使他们仅为了一点小钱或者一时的愤恨就夺走他人的性命?正常人可不会犯下如此的暴行,也许他们真的疯了?
想要了解这些案件中看起来凶残得惊诧世人的凶手,只有一种方式,就是去了解他们的生理条件、社会背景和心理状态这三个维度。
我们的主角已经50岁了,他仅仅因为一句玩笑就捅死了一个人。每个人都认为他隐藏着凶残的反社会人格,是个野兽。我们来看看他是否的确如此。
从凶手的过往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和善且耐心的人,平日里尽责地担负着家庭的开支,是个好父亲,一个受尊敬的公民,一位体面的邻居。他曾经是一家公司的图书管理员,在那里工作了30年。他的雇主评价他诚实、负责,也从未显示出攻击性。他们知道他因谋杀被逮捕之后感到十分震惊。
这起罪行的根源始于32年前,在他结婚之时。那时他18岁,爱上了他的妻子,尽管她在性格上与他截然不同。她自负、不可靠、轻佻且不真诚。他不得不对她那些不检点的行为视而不见,因为他坚定地相信有一天她会转变。他从没有果断地阻止过妻子那些令人羞耻的行径,尽管他也时不时会威胁她,但那永远只停留在口头上。
对于剧作家来说,他现在的意志过于薄弱,毫无攻击性,无法支撑起一部戏。他感受到了深深的耻辱,但对此无能为力。没有任何线索能够暗示这个男人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许多年过去了,他的妻子为他生了三个美丽的孩子,他盼望着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终有一天能够改变。她确实变了,她变得更加细心,看起来安定了下来,成了一名好妻子好母亲。
但后来她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起初,这个可怜的男人几乎疯了,但他走出了阵痛,接手了家庭事务,也重回工作岗位。他的牺牲没有收到一句孩子们的感谢,他们折磨着他,一旦找到了机会便也马上离开了。
从表面上看,我们的主人公一直坚强地忍受着这一切。也许他是个懦夫,没有能力阻止或反抗。也许他有着超人的能力和勇气来承受虐待和不公。
现在,他又失去了房子,那曾经是他的骄傲。他大受打击,力图保留自己的房子,但无能为力。他被击垮了,尽管这打击还没有严重到使他做出激烈的反击。他依然是个胆怯的懦夫:对人物来说,此时改变已经有了,苦难已经有了,困难也有了。他试图寻找一切的答案求得解脱,但始终未果。这时,这个人物内心充满困惑,孤苦伶仃,他没有反抗,而是选择了隐居。
迄今为止,这个人物对剧作家来说还是不够有力,因为他还没有作出决定。
现在,只有他的工作能使他保持理智,尽管这份工作最近也变得不太稳定,而这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年轻男子被派遣到他工作了30年的岗位上。他的内心涌起了不可名状的怒火,终于达到了爆发的临界点。于是,在这名年轻男子无伤大雅地开了个玩笑之后(这个玩笑也许是关于经济大萧条),他杀了他。从结果上看,出于不甚明显的原因,他杀害了一个从没有伤害过他的人。
如果你观察入微,就会发现看似毫无动机的犯罪背后总会有一条长长的因果链。而这些“因果”都能在这个罪犯的生理条件、社会背景和心理状态中找到。
这与我们此前提到的准确的心理时刻有关。一个作家必须意识到,在人物行动前,找准那个心理转变时的最高点是至关重要的。这个话题会在“冲突的临界点”部分进行详谈。在这里我们只需要说明:每一个活物都有能力做出任何事,只要他所处的情境对他的压力足够巨大。
在戏剧的结尾,哈姆雷特已经成了一个与开头截然不同的人。事实上,他在每一页里都有变化,沿着一条稳定的发展线成长着。正如我们也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在过去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天、每一周、每个月以及每一年里都在变化。重要之处在于剧作家要找准那个人物转变前的关键时刻。哈姆雷特的弱点在于他总是等到自己完全有把握的时候才做出行动,这有时候会是致命的。但他矢志不移的决心以及兢兢业业的精神都是强有力的,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吉特·莱斯特也是一样,他决定维持原状,不论他是否有意识地做出这个决定。实际上,与哈姆雷特有意识下决心去证明国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相比,莱斯特的意愿是无意识的,或者说,是潜意识的。哈姆雷特的举动基于那个他已经知晓的真相,而莱斯特的无动于衷则是因为他并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剧作家可以选择任何一种类型的人物,这取决于写作剧本时,哪些灵感占据上风。如果作者将一个契诃夫式的人物放进一个紧张激烈的戏剧中就会出现问题,反之亦然。你无法强迫一个人物在做好准备之前就作出决定。如果你试图这么做,就会发现人物的行动流于表面,且毫无新意,并没有反映真实的人物性格。
如你所见,并没有所谓意志薄弱的人物。关键在于,你是否捕捉到了人物为冲突做好了充分准备的那个特定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