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护卫和驯兽师目瞪口呆的片刻时间里,黑熊已经爬上汉白玉台阶,距汉元帝的宝座只有数步之遥!刚才还拍手叫好,唯恐场面不够激烈的后宫佳丽,此刻个个呆若木鸡。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带头“哎呀”尖叫一声,转身就逃。其余妃嫔立刻娇唤连声,衣带散乱着朝后边挤,场面顿时大乱。汉元帝观看斗兽之戏也不止一次两次,这种情况却从未发生过,甚至从未想过会有这种情况。然而,黑熊已经迈着沉重步履来到跟前,甚至能闻到它嘴里温热的腥臭味。那分明是死亡的气息。
王莽和刘骜就站在宝座后边。毕竟年龄尚小,对黑熊的危险性并不特别敏感。他俩只是后退几步,想看看这个半截黑塔的家伙要做什么。王莽看见,姑姑王政君站了起来,只是身子后倾着,却没有挪动脚步。而另一侧的傅昭仪,不知什么时候蜷缩在龙椅下,宽大的椅子不停抖动。
看上去比脸盆还大的熊掌已经晃动在眼前,汉元帝一阵头晕目眩,想喊,却喊不出声来,想绕过龙椅逃走,浑身僵硬得却不听使唤。他只是在心里绝望地挣扎一下,完了!可叹世间万般荣乐享受,就这样完结了!
然而,恍惚就要踏进鬼门关的时候,汉元帝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陛下,快走!”接着有个散发着香气的身躯扑倒在自己身上。龙椅一个趔趄,汉元帝翻身倒在一旁,他趁势滚进人群中。
黑熊高举着肥厚的熊掌,正要拍打下去,却被格外刺耳的喊叫吓一跳,犹豫着没有落下去。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迟疑中,护驾武士们已经从惊愕中清醒过来,脚步杂沓冲上台阶,刀剑斧钺密密麻麻地朝黑熊一阵乱砍。黑熊在和猛虎搏斗时力气消耗得差不多了,此刻根本没有发作机会,只能号叫着满地打滚,顷刻间被剁成一堆肉泥。
良久,人们才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汉元帝大汗淋漓,皇袍像破抹布般揉作一团。他拨开人群,顾不上理会搀扶和问安的护卫、大臣及妃嫔,瞪大眼睛盯着斜倚在龙椅旁的冯婕妤,立刻明白,挺身遮蔽在他与熊之间的,正是冯媛,冯婕妤。由于恐惧,或许还有激动,在汉元帝眼中,她更加面如桃花,鲜艳灼灼,因美丽而显得刚才的勇敢是如此可贵。
冯婕妤很快平静下来,对她刚刚的举动似乎很平淡,神情平静地上前轻施一礼:“皇上受惊了,臣妾该死,请皇上恕罪。”
惊魂稍定的众人知道,冯婕妤这下有好日子过了。功莫大于救驾嘛!眼光中立刻就流露出羡慕或嫉妒来。不料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一句,汉元帝和众人都有些惊愕:“婕妤舍生救驾,乃是千古奇功,何罪之有啊?”
在一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冯婕妤轻启朱唇,语气中满是自责:“皇上乃天下至尊,皇上龙体乃万金之躯,臣妾方才在众臣子面前……实在有违礼节。只是情在危急,急切中无暇多思……还望皇上恕罪。”
王莽似乎恍然大悟地暗暗点头,冯婕妤说得倒还真有点道理。普天下的人,无不是皇上臣子,从表面上看,冯婕妤刚才的举动,真算上“僭越”了。从礼仪上讲,那也是大不敬啊。不过王莽虽然年龄小,也知道,这些所谓“僭越”、“大不敬”,与冯婕妤舍命救驾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她只不过有意做个样子罢了。
在场众臣子妃嫔自然比王莽更能理会这一层,许多妃子在心头暗骂一句:“得了好处还要卖乖的小妖精,该着你走运就是了,卖什么臊!”
对众人的心思,冯婕妤其实也清楚,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应该,免得那些人将来在背后捅刀子。别看皇上现在对自己千恩万谢,等时候一过,自己这个举动反倒成了罪名,这事情不是没有过,也算自己耍个小聪明,未求有功先求无过,未求进先思退,总没有坏处。
汉元帝却没想这么多,也不顾及什么礼仪,上前一步,拉出冯婕妤的手:“爱妃,野兽凶悍无情,人人皆有惊畏之心,即便御前武士,也愣怔片刻。爱妃何来胆量,能以娇弱之躯,替朕抵挡悍熊?”
冯婕妤的回答依旧平淡:“皇上,臣妾见识浅薄,猜测猛兽固然凶残,不过只要得到猎物,自然就会停止伤害别人。因此,臣妾以身挡熊,让它撕咬臣妾,就会舍弃伤害陛下……至于其他,也没顾上多想……”见众人表情各异地盯着自己,忙红了脸低下头去。
汉元帝听冯婕妤说得如此简单,质朴之中愈发显得爱主心切,不禁大为感叹,拉着她的手冲众人大声说:“诸位爱卿,你们听听,言欲拙而行欲巧,正所谓大音稀声,有心为上善啊!尔等俱饱读诗书受礼仪教化,当见贤思齐。果如是,则我大汉有望,万民幸甚啊!”话语里透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大家知道,皇上现在心情好,虽然众人方才在黑熊面前乱了方寸,但还不至于被治罪,也就释然地随声附和,啧啧赞叹响作一片。
汉元帝环视四周,很是满意,点点头接着正要说话,忽然有人指着龙椅尖叫:“哎呀,陛下,那里……”
随着尖叫声,汉元帝扭头发现,身边的龙椅微微颤动,绣帔缝隙中,隐约可见一团黑东西在蠕动。有人忍不住惊呼着,想往后退。护卫将士们赶忙挺起刀枪,先把汉元帝团团围住。有人大声说:“猛兽凶狠,先不要近前,用箭射!”
话音未落,椅子下面传出嘶哑喊声:“别,我……臣妾……”接着,傅昭仪哆哆嗦嗦地钻出来,刚才还风情万种的傅昭仪,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发紫,衣裙朝上翻卷,蒙住了半个脑袋,钗环凌乱,秀发耷拉在胸前,如同落难的老太婆。
面对皇上宠爱的妃子,大家自然不敢表示什么,人人紧绷着脸,面无表情。汉元帝正在兴头上,想也不想地一阵冷嘲热讽:“昭仪身手好敏捷,比冯婕妤反应更快!难怪百姓有句老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嘛!这倒好,立刻就应验了。至于平日里所说,什么比翼双飞、同生共死,想来竟然是戏言喽?”
傅昭仪哑口无言,脸色由惨白变为通红,羞愧难当地扑通跪倒在地,嘴里喃喃地说些什么,却没人听清。汉元帝也不理会,挽起冯婕妤的柔臂,细心地替她整理一下衣裙:“好啦,今日斗兽之戏幸得上天佑护,有惊无险。又让朕得了真正忠心于朕的可人,反倒成好事了。尔等散了吧。”
所有人都知道,冯婕妤从此就要时来运转,受到皇上宠幸了。大家也知道,傅仙音要彻底失势,只怕再没出头之日了。
果然,也是自然而然,从那天起,冯婕妤的地位就起了重大变化。汉元帝时时临幸,几乎形影不离,宛如恩爱夫妻。接着,司仪太监奉命传旨,要冯婕妤抓紧时间对儿子刘兴严加礼仪教导,以便在适当的时候接受封王诏命。
不久之后,刘兴被封为信都王,也是汉元帝子息中的第二位王爷。按照朝廷规矩,冯婕妤是信都王的生母,本人的位置也要上升一级,成为大汉历史上的第二位昭仪。
冯婕妤几乎在一夜间成了冯昭仪,对于傅仙音来说,自然是一个沉重打击。不过,对她而言,最大的打击,还是皇上骤然的疏远。自从斗兽之戏后,傅仙音就再没机会为皇上演奏乐曲,更谈不上临幸这样的事情。她自己也绝望地知道,自己的路走到尽头了。
不过,对于皇后王政君而言,这次意外事件导致的冯昭仪受宠,却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一方面,傅昭仪不再仇视自己。再者,傅昭仪的小心眼鬼把戏,往后全都会用在冯昭仪身上,自己乐得清静。就这样,三个女人之间,开始形成一种互相排斥而又互相牵制的微妙关系,而王政君是最省心的,她只是冷眼旁观。
趁着两位昭仪钩心斗角,不再把自己这个皇后看成眼中钉的机会,王政君定下心来,着力培养儿子刘骜,好让他的太子地位更加稳固,这是她最有把握的事情,也是最后胜利的希望所在。
不过,刘骜的表现令王政君很是失望。她甚至有些绝望地想,难道这个半大小子,真是块上不得台面的料?皇上对他这个长子总带有偏见,这其中当然有傅仙音的挑唆,但刘骜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事实,她也不得不承认。在王政君印象中,皇上似乎只因为刘骜不敢穿驰道,赞扬过他一次。
驰道,是贯通长安城南北的中心大街。驰道中央三丈宽的路面,是专供皇帝通行的御道,任何人不得任意跨越,更不得在驰道中央行走。刘骜有次听说皇上身体不适,要召自己前去侍奉,忙从太子居住的桂宫,出了龙楼门,不敢横越驰道直接去未央宫见驾,而是一路奔西,绕到直城门,又返过头直奔作室门,进到未央宫。汉元帝责怪他来得太慢,他就一五一十把驰道隔阻的事情禀奏,说自己不敢僭越,是绕了远路才过来的。汉元帝这才转怒为喜,连说太子长大了,懂得礼仪,并传下口谕,准许太子横穿驰道。刘骜歪打正着,得了皇上的嘉奖,王政君为此高兴了很长时间。随后才知道,当时刘骜并没在乎这个什么规矩,不过是太子师傅临时提醒。这让王政君感觉有些失落。
或许经历一场生死大劫后,汉元帝更感觉到人生的易逝,应当抓紧时机尽情享乐。宴饮和临幸妃嫔的次数明显增加。本来身子骨就不硬朗的汉元帝,没有亢奋多长时间,就明显地衰弱下去,不但无法上朝问政,有时连走路都觉得吃力,不得不斜倚在软榻上,眼巴巴地望着往来侍奉的宫女。更多的玩乐力不从心时,汉元帝便琢磨出比较省力的消遣方式。他蜷缩在龙榻上,让众妃嫔宫女轮流施展才艺,或歌或舞,或鼓瑟吹笙或抚琴弄笛。大殿中顿时如春光再降,到处花枝招展,香气扑鼻,柔音袅袅的娇声吟唱,比林间的百鸟鸣叫更要婉转动听。汉元帝乱花迷眼,身心蠢蠢欲动,却无奈精力不济,只能不停地拍手叫好。
在诸多妃嫔中,论色相才艺,施展来施展去,汉元帝发现,还是当数他曾经最为宠爱的傅昭仪傅仙音。她挥舞长袖,翩然起舞,高挑袅娜的身材,撩起雪白的宫纱,宛如月中仙子踏着白云。她轻启朱唇,一首首哀怨的曲子回荡在大殿每个角落,直钻进汉元帝心窝,让他倍感酸楚,以至两眼泛湿。汉元帝知道,傅仙音是在借机表达她先荣后衰被冷落的悲苦心情。几场歌舞下来,汉元帝对傅仙音的不满渐渐松动、消融。他想,朕当初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冯昭仪舍身救主固然忠勇可嘉,但傅昭仪胆小慌乱,也不是大错。毕竟,她也就是个娇弱的小女子而已。一念之间的事情,又何必苛求呢?
这样一想,汉元帝反倒觉得有些对不住傅仙音。一次歌舞结束后,汉元帝特意把傅仙音叫到榻前,拉住她的绵软细手:“爱妃之曲,来如春风,去似微尘,楚楚依旧,朕身心摇旌。明日可换些欢快曲调,与朕尽兴。”
傅仙音当然理解汉元帝的心思,更显得哀婉:“陛下,臣妾自知德浅艺疏,却深蒙陛下错爱,无以为报,只能以痴情化作词曲,只愿长侍驾前起居,慢慢地化作灰尘也心甘,并不敢有其他念想。望陛下明察。”说着两串晶莹泪珠滚落腮边。
盯着傅仙音如雨后梨花的脸,那开启闭合的樱桃小口吐气如兰,汉元帝再也把持不住,拉住她,用衣袖替她擦干眼泪,轻声说:“爱妃何必如此……朕今夜过去,与爱妃把酒抚琴……”
都以为这辈子再难翻身的傅仙音,凭着天仙般的身姿和嗓音,又成功扳回颓局,重新博取皇上宠爱。而通过这次沉浮波折,傅仙音也认识到,皇上的宠爱正如自己的容颜,是不会永驻的。为此,她觉得还需要更深一层的东西来拴住皇上。这更深一层的关系,自然就是世子济阳王刘康。如果能挤掉王政君母子,让刘康成了太子,那自己心里就会踏实许多。况且,太子刘骜身上,也有很多空子可钻。
就在傅仙音重回汉元帝身边不久,有次大殿内歌舞奏乐,曲调悠扬,群妃翩翩,汉元帝观赏到得意处,抑制不住兴致,走下丹墀,在正中央那十余面鼓前,抄起鼓槌,错落有致地敲击起来。两旁乐师赶忙吹起胡笳,合奏出一曲激昂肃杀的破阵子。曲声慷慨激荡,势如万马奔腾,仿佛有千军万马奔突捭阖,动人心魄。银瓶乍破弦如裂帛的一声轰鸣,曲子戛然而止,大殿上下叫好声轰然雷动。
汉元帝擦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兴致勃勃地冲众人说:“过瘾,真过瘾!不睹帝都壮,哪知天子尊;不识杀伐乐,怎能保河山?朕虽积劳成疾,身子多有不适,在礼乐教化方面,却从来不敢马虎!”说着眼光扫过侍立在御座旁的太子刘骜,见他正呆愣着似有所思,便招他过来,“你每日在书房读圣人之书,须知圣人礼乐治邦的一番苦心。来,你试着效仿朕演奏击鼙鼓!”
对于方才的击鼓奏乐,刘骜根本没在意,他的眼光一直盯在几个妃嫔的脸蛋和酥胸上,现在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稀里糊涂地赶紧应答一句:“儿臣不敢,儿臣只不过盯着她们的脸面前胸看了几眼。儿臣知错了。”
听他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众妃嫔太监忍不住捂起嘴偷笑,汉元帝腾地火冒三丈,将鼓槌使劲摔在地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还亏你每天读什么贤书,到头来非但武不精文不就,连非礼勿视的起码素养也不知道!你……你,唉,只可惜朕,治国安邦后继无人了呀!”因为长期疏远王政君,本来对刘骜横竖都看不惯,只不过依了祖宗规矩才不好废他的太子之位,现在当众出这种丑,汉元帝涨红了脸,不分轻重地信口乱嚷。
忽然有个细微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父皇息怒,儿臣愿意献丑,以娱父皇!”汉元帝扭头一看,原来是刘康。刘康拾起鼓槌,先是轻敲几下正当中的大鼓,找找调子,然后右手冲乐师一挥,笙管胡笳齐鸣。伴奏声中,刘康正身挪步,一板一眼地击鼓成曲,仍是刚才的破阵子。虽然力道小些,气势却磅礴澎湃,斗志不减。四周顿时叫好称赞声响作一片,刘骜站在旁边,孤零零地更显尴尬。
好不容易一曲结束,刘康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汗珠,跪拜在阶前禀奏:“儿臣班门弄斧,不敬之处,望父皇恕罪!”
汉元帝刚在御座上坐稳,立刻又站起来,招手示意刘康近前,用袖子替他擦擦汗,满脸惊喜,格外和气地说:“好,好!康儿聪慧过人,又勤奋上进,朕甚是欣慰。看来,我大汉江山并非后继乏人,这下朕放心了,从此往后就侍立在朕的旁侧,多长些治国安邦的见识。”众人见皇上转怒为喜,纷纷附和着,交口夸赞刘康。
刘骜即使再糊涂,也知道这下闯了大祸,慌忙面如土色地跪在阶前。不料,汉元帝只是鼻孔哼了一声,并没有理会。站在众妃嫔最前面的傅仙音,虽然面色竭力保持平静,内心却翻江倒海地狂喜不已。没想到天赐机缘,还没怎么费周折,儿子已经胜出关键一筹。皇上刚才的话里,已明显透露出更易太子之意。她怦怦心跳地想,若是此刻有几个重臣趁热打铁,撺掇几句,说不定皇上就会颁下旨意。王政君不在跟前,单一个刘骜跟傻子差不多,还不听人摆布?这样想着,她忍不住扭头冲那边几个老臣望去。
汉元帝每次在大殿观赏歌舞,总会邀请一些老臣前来凑热闹,偶尔也会和他们谈论几句治理国家方面的事情,以表示自己并非贪图享乐,不过借此推行礼乐治国。傅仙音发现,那边果然有人挪动脚步,走向御座下的台阶。是驸马都尉侍中史丹。傅仙音一阵头晕,预感到巨大的幸福就要来临。因为史丹非同一般大臣,只要他力推刘康当太子,事情就有个十之八九。
史丹说来既是老臣,也算皇亲国戚,他的奶奶是汉宣帝的母亲,按辈分,他还是汉元帝的表叔。非但如此,汉元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史丹曾担任中庶子,专门负责辅佐、护佑太子,勤勤恳恳十多年,从未有半点差池。汉元帝即位后,为表示感激,将他升任为驸马都尉侍中,仍留在身边参与政事。既是老人手,又是姑表亲,其亲信程度不言而喻。然而,傅仙音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驸马都尉侍中,汉元帝还曾暗中给他另外一个“护太子驾”的职责。汉元帝的意思是,史丹有护佑太子的经验,要他闲暇之余,对太子多加看护,并没有往更深里想。不料,史丹性格耿直,他认为皇上既然让自己“护太子驾”,那自己就有责任千方百计地保证太子顺利继位。
刚才看到太子与刘康之间所作所为反差如此之大,史丹就感觉事情不妙。接着,汉元帝又说出暗示性很强的话,史丹知道,自己这个“护太子驾”发挥威力的时刻到了。他瞥见傅仙音朝这边观望,分明要找人火上浇油,唯恐其他大臣抢了先,便想也不想地直奔御座前。
“陛下圣明,臣虽愚钝,也听出陛下方才话中之意。臣以为,治道之要,在知人;君德之要,在体仁;御臣之要,在推诚;用人之要,在择才。太子乃国之储君,当胸怀四海,小处着手,大处着眼。从这一层来看,击鼓奏乐,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末枝小节,会与不会,精通与否,无关紧要。若陛下因济阳王善击鼓通乐理,就有更迭太子之心,那分明是舍本而逐末了!”
汉元帝猝不及防听到这篇大论,不由一愣,竟没有立刻答上话来。一旁的傅仙音则心头突地一沉,立刻明白自己高兴得太早,暗骂一句“死老骨头”,顾不得掩饰,示意新上任的丞相匡衡赶紧出头,挽回局面。
匡衡知道史丹老家伙脑子里一根筋,不好对付。可这位傅昭仪眼下势头正盛,也不好得罪,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史丹虽然孤直,却并不迂腐,立刻就觉察出匡衡的用意,不等他开口,史丹就先发制人地指指匡衡,对汉元帝说:“陛下,论才学,论治国安邦,丞相自然当之无愧为国中翘楚。可在歌吹奏曲方面,只怕丞相还敌不过一个小小的黄门吹鼓手,这就足以说明,才有大小,术有专长,陛下万不可因小失大。倘若不是这样,陛下何不将丞相之职让给宫廷领班乐师?”
匡衡吓了一大跳,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果然老奸巨猾,又打又拉,还不忘了当头一个棒喝,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装聋作哑了。汉元帝张张嘴巴找不出什么话辩解。不过,自己刚才也只是一时兴起,要真是更换太子,那可不是一件小事,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唇枪舌剑。他当即站起来摆动一下袍袖:“话是这样说,为人君者,博学多艺总归不是一件坏事。好了,史爱卿,好好负起护太子驾之责,倘若太子荒废学业不思进取,朕唯你是问!朕累了,都散去吧!”说着绕过屏风,回后殿去了。
皇上不在眼前,大家都放松了许多,说说笑笑地转身离开。傅昭仪心头火苗乱窜,走过史丹和刘骜身旁时,忍不住拉长脸重重哼一声。好在史丹洞晓其中利害,刘骜正失魂落魄尚未回过神来,两人都认输似的垂头退出。这让傅仙音多少松快一些,可没解决掉实际问题,胸中总像坠块铅似的,沉甸甸地难受。
很快就有人把消息传到东宫,一五一十地禀报给王政君。王政君本来就悬着的心,更难以放下,手抚膝盖连连长叹:“唉,骜儿呀。上天千万保佑,叫我骜儿别再出什么差错。”
有惊无险之后,刘骜却并不特别放在心上。走到太子居住的桂宫大殿前,刘骜忽然觉得,天气出奇地好,找几个宫妹,在门前小花园里采花扑蝶,调笑一番,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虽然史丹出宫去了,没有人唠叨自己,倘若被母后看见,或者有黄门偷偷在皇上跟前学舌,那也是了不得的事。还是小心些的好。要不,叫王莽这个小书呆子在那边凉亭看书,顺便望风?对,就这么办!刘骜一溜小跑,直奔书房。
刚走到窗前,忽听里边传来嘤嘤哭声。刘骜吃惊不小,暗想今天邪事都让我给撞上了,平素进书房的就我和王莽两个,谁敢跑到这里哭丧?莫非母后知道了我刚才丢人现眼差点太子之位不保的事?可即便知道了,也不至于在这里哭呀!
刘骜满是忐忑地推开门,更是吓一大跳。正当中的桌案上摆着几样祭品,三炷香烟雾缭绕,有个人背对自己,身穿孝服,头戴高高的孝帽,边哭泣边叩头。
刘骜简直怀疑走错了地方,退出两步,仔细看看门楣上“德必有邻”四个大字,没错呀,就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书房。正疑惑着,那人转过身来,仍一脸悲戚。刘骜蹦过去,一把扯下他的孝帽,大声笑骂:“好你个表弟,装神弄鬼,青天白日的,哭哪门子丧?差点没把我吓死!”王莽夺过帽子,仍戴在头上,不慌不忙地说:“对不住,对不住。表兄去前殿侍奉皇上,我趁个机会演习一下周礼中的吊丧……”
刘骜不等他说完,再把孝帽扯下来,使劲摔到地上,还踏上一脚:“你可真是吃饱撑的!你没听人说,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躲丧还躲不及呢,哪有撞丧的?快把这些玩意儿收拾起来,跟我到凉亭读书去!”
王莽却端正了脸色说:“太子殿下,自古以来,凡是明君,无不倡导礼乐治国,无论为君还是为臣,礼法大如天,含糊不得的!方才我学习的吊丧,就是周礼中的凶礼,其他如吉礼、嘉礼、军礼、宾礼等等,各有其规矩。祭天地祖先用吉礼,登极、册封、大婚、朝贺、筵宴用嘉礼,阅兵、拜将、亲征、凯旋、献俘用军礼,接待外邦使节用宾礼,帝、后乃至士庶百姓归天用凶礼。正所谓礼者可以别贵贱、序尊卑,贫富贵贱有别,无礼则不足以言忠孝。学礼之法,光读书本还不行,必须亲身演练,用的时候方不至于乱了阵脚。”
听他滔滔不绝,神色全然不像个七八岁大的学童,倒如老学究般令人生厌,刘骜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哎呀,你倒寻到知音,没完没了了!你不是事事都要遵循书本依照古训吗?那就应该知道,礼这东西最讲究的是发乎情动于心,有真情方能有真礼,没丧没灾的,扯着嗓子干号,再合乎书本上讲的,顶个屁用!”
王莽本来振振有词,听刘骜引经据典地反驳,一时倒应答不上来。刘骜得意地替王莽解下丧服的带子,随便塞给他一本书,正要拉扯着出门。一个黄门郎忽然闯进来,神情慌张地磕个头,趴在地上说:“快,殿下,娘娘正到处找你呢!”
“啊?”刘骜的脸色立刻灰暗下来。
不过,情形并没有像刘骜预料的那样糟糕,相反,还有些浑水摸鱼的侥幸。汉元帝刚回到内宫,就有消息禀报,自己的亲弟弟暴病发作,突然去世。宫内宫外立刻忙做一团,王政君已经没心思训斥儿子,过来只是告诉他,提早做好准备,别在礼仪上出了差错,让人抓住把柄。
然而,王政君越害怕哪里出错,偏偏哪里越叫她揪心。
死者中山哀王是刘骜的叔叔。虽是叔叔辈分,但因年纪较轻,和刘骜岁数差不多少,还一起在书房读过几天书。按说叔侄俩感情相当不错,可是为哀王举行凶礼时,刘骜的表现却令人很不满意,自然也给自己带来麻烦。
贵为皇亲国戚,葬礼的气势也就格外宏大。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翠柏被白色绢花簇拥着,几只栩栩如生的绢扎白鹤飘然欲飞,使人不由得如临仙界,肃然起敬。灵堂外侧,百余名甲士枪戟挺立,寒光闪闪,更增添了几分威严。前来拜祭的王公大臣,顺着台阶排开,白花花地跪出拱门之外。那些职位低微的官员,只能伏拜在二门外遥祭。大门外已经被铁甲军围住,不允许百姓在附近走动。整个中山王府,笼罩在一片悲哀而神秘的气息之中。
丧仪由汉元帝亲自主持。作为侄子,同时又是当朝太子,刘骜当然要领头在灵柩前哭祭。当刘骜一身重孝,跌跌撞撞地走到台阶时,汉元帝泪眼蒙眬地看着他,忽然感觉他和自己的弟弟哀王在相貌上有几分相像,手足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哭出声来。见皇上如此动情,众大臣赶忙伏地号哭。整个大院顿时哭声震天,灵堂中乱糟糟成了一团。
刘骜在司礼官手势的引导下,亦步亦趋地向灵牌上香,然后恭恭敬敬地后退两步,叩头哭丧。按凶礼的规矩,刘骜作为至亲小辈,应当极尽哀容,呼天抢地号啕大哭,才能算是尽了子侄之礼。但刘骜在这种纷乱的气氛中,分明看见许多大臣头抢着地,脸上却忍俊不禁,那表情,比哭难看出好几倍。刘骜看着他们这副滑稽模样,简直如同一群小丑在演戏,忽然觉得十分可笑,差点笑出声来。可是父皇就在跟前,他不敢造次,嘴角使劲扯动,眼睛拼命眨巴,想挤出几滴眼泪,应付过去算了。可惜不管怎么费劲,总是按捺不住想发笑,最后不得不板着脸,扯嗓子干号两声,匆匆退到阶下。岂料无意中又违了规矩,退下去时应缓缓而行,不能露出丝毫的解脱之态,否则,显然是在应付了。抬头间,见父皇正狠狠地盯着自己。刘骜心头一沉,知道不妙。
刘骜的举止神态,令汉元帝很是恼火。不过因为在丧弟的悲痛之中,他还不能表现出来什么,但已经很心绪不宁了。想起这些日子,经常听傅仙音含含糊糊地提到,说太子如何不认真读书,不懂得礼数,今天一见,果然如此。像他这样,将来怎么能成为明君?勉强等到礼毕,立刻起驾回宫。
还没有坐稳,汉元帝就将宫女奉上的热茶拨到一边,大呼小叫地吩咐黄门,赶紧把史丹宣来,看他教育的好太子!
刘骜哭祭时的情状,史丹在阶下也看到了,当时就很忐忑,只能暗暗祷告皇上悲痛之中没有留意。听黄门奉诏来唤,立刻知道刘骜这个太子地位又有动摇的危险。当即搜肠刮肚地想出些辩解的理由,匆忙上殿。
汉元帝铁青着脸,眼角依旧还有泪痕,也不吩咐平身,劈头就问:“史丹,朕来问你,为人君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以老臣之见,为人君者,当以慈仁为本,怀仁以德,慈被四海,视百姓如赤子,待贤达为上客,方可奉大业继承宗庙,领万民振兴江山。从三皇五帝传到今天,无不如此。失了民心,也就失了江山,多少亡国之君,其亡国根本原因就在这里。”史丹小心翼翼,顺着汉元帝的意思往下说。
汉元帝鼻孔里哼一声,板着面孔话题一转:“说的倒是正理儿。想必你也看到了,太子今日在他叔父丧礼上那副样子,能算得上合乎礼仪吗?能算得上有仁有慈吗?照你这样说……”
“陛下,陛下请息怒。太子在中山王府中的表现,老臣都看在了眼里……可是,陛下有所不知,这实在事出有因哪!”史丹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心头一急,有点语无伦次,“陛下,实际情况是这样。前几日,太子听说王叔薨了,心内如焚,当时就在桂宫恸哭得昏了过去。这几天,日日以泪洗面。还是老臣好说歹说,总算好了些,但仍旧有些神情恍惚。方才太子还向老臣提到此事,说今天君臣吊丧行凶礼,见陛下悲痛之至,他要是再大哭不止,定然感伤陛下,让陛下更伤心,这岂不于龙体有害?于情于理,那才是大不孝。逝者已逝,生者当更加保重。所以太子才强忍悲痛,乍看不懂礼仪,其实真正的礼仪藏在心底呀!”说着,史丹好像真的被委屈了,两行浊泪蜿蜒流下,跪拜不起。
“这个……”汉元帝听他说得振振有词,滴水不漏,又如此动容,虽然仍有些将信将疑,但也只好作罢。一场大风波就此在源头上悄悄平息。
这个事情过去不久,竟宁元年(前33),汉元帝旧病复发,渐入膏肓,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大家都知道,皇上驾崩就在眼前了。皇位继承再一次成了宫内妃嫔和宫外大臣最关注的事情。而太子刘骜有惊无险地熬到现在,能否功德圆满,也到了关键时刻。也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危机开始四伏。
汉元帝病危期间,深居寝宫,不要说一般大臣,就是平时的贴身黄门太监,也很难进去见上一面。这些日子,在皇上左右日夜侍奉的只有傅昭仪和定陶王刘康母子两个。史丹每次面授机宜,要刘骜前去侍奉汤药,都被宫门护卫挡在外边,说是昭仪特意吩咐,皇上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入内。史丹见状越发着急,要刘骜拿出太子的威严来,强行进去。难道堂堂皇太子还不如个昭仪说话管事?
可是出乎意料,宫门护卫似乎有人给撑腰壮胆,说昭仪的吩咐是奉了皇上之命,即便是太子,他们也只能对不住了。
史丹知道,这表明,傅昭仪要抓住最后一线机会,开始放手行动了!如果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差错,以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化为乌有。到时候,不但刘骜性命难保,就是自己,灭门之灾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如今皇上气息奄奄,被这娘儿俩把持住,该怎么办呢?
傅昭仪心里最清楚,皇帝病危,随时都会撒手而去。一旦把她和儿子刘康丢下,因为有以前争宠吃醋的睚眦,他们未来的日子就会生不如死。有吕后对待戚夫人的先例在那里摆着,大汉江山,历来如此啊!为此,她抱定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心思,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她的安排下,她和刘康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汉元帝榻前,寻找扳倒太子刘骜的机会,又拿出金银珠宝贿赂宫门护卫,假传圣命,半哄半唬地让他们严加把守,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傅仙音使用的是软磨的法子。她在御榻前焚香摆供,跪拜痛哭,祈求列祖列宗保佑皇上早日康复。有时在汉元帝清醒的时候,她用簪子刺破手指,鲜血淋漓地滴洒在供品上,以表示诚心,弄得满手伤口,有意让汉元帝看在眼里。只要汉元帝有点精神,傅仙音立刻不失时机地招手叫过刘康,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擦拭身子。刘康做这一切的时候,两眼红肿。傅仙音在一旁似乎无意地叹气:“唉,列祖列宗保佑皇上快些好起来,刘康这孩子,几天几夜没合眼了,看在老的小的的份儿上,愿上天开眼吧。”
汉元帝明白自己已经没了希望,傅昭仪即便再心诚,也无非是尽人事以听天命而已。虽然病体沉重,神智却不糊涂。这也就使傅仙音的一番苦功没有白费,皇上终于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她设定好的圈套,他终于被娘儿俩所打动。
有天精神好些,汉元帝让刘康传旨,把尚书召到榻前,询问当年汉景帝废太子刘荣而立胶东王的事情。胶东王就是后来的汉武帝刘彻。由于汉武帝在位期间的丰功伟绩,当年的废立也就成了一件贤哲当位、值得效法的事情。汉元帝在这个时候忽然关心起这个事情,其用意自然再明显不过。
尚书向皇上讲起当年那次废旧太子而立新太子,是件非常英明的举措,大汉臣民由此深受恩惠。看到汉元帝频频点头,傅仙音按捺不住狂跳的心。她知道,这段时间的辛苦没有白费,成功就在眼前了。尤其是汉元帝听完尚书的讲述,气喘微微地说:“好,待朕再恢复些元气,就召集众大臣,商议一下身后之事。”傅仙音简直要跳起来,所谓商议,还不就是宣布一下吗?天大的福气,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呀!
然而,任何事情在没有成为事实之前,都存在着变数。傅仙音高兴得有些过早,以至于宫门已经轮换了新卫士,她都没有留意。而且,她也过早地松懈了戒备,自己和刘康不再时刻守护在榻前,在皇上昏睡时,他们也到偏殿小憩片刻。她怎么也没料到,就在这片刻之间,局面发生了扭转。
皇上召见尚书并询问废立太子之事的消息很快传开,大臣们都清楚,地位本就不牢固的刘骜,极有可能要被刘康取而代之。只要皇上的病情不发生突变,他们的新皇上十有八九是刘康了。对于一般大臣而言,谁当皇上都是一样,现在只不过多了点谈资而已。但在太子傅史丹看来,已经走到了天堂和地狱的十字路口。他必须垂死挣扎一下。他略微思索一下应对策略,风风火火地闯入皇上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