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很深了。春夜的风秉性柔和,透过半开的窗户涌进屋内,摇曳起灯光,深浅不一的影子布满墙壁,让人心里有些发虚。
王莽和母亲在灯下已经坐了很久,却没说几句话,各自想象着明天将会是一番什么情形。
“娘,皇宫是不是比咱这几十户加起来还大?里边真的有吃不完的好东西?”王莽双手托住小脸,想累了,也把能想到的好事都想完了,却仍觉得进了皇宫的好处还远远不止这些。
王莽母亲忍不住淡淡一笑,旋即又板起面孔,还轻轻叹息一声:“唉,莽儿,你才七岁,连大街都没怎么去过,就别瞎费心思琢磨宫里的事了。其实,我一个妇道人家,比你也强不了多少……不过,小户穷苦人家,吃是天大的事,进了皇宫,能活下去才是顶顶重要的。这话的意思我也不懂,是你姑姑说的。她说,等他们来了之后,慢慢就咂出味儿来了。”
看母亲心事重重的表情,王莽不好再问下去,只好接着想象明天敲锣打鼓吹吹打打的热闹场景。
母亲抚摸着王莽的头顶,放缓了语气说:“莽儿呀,你爹死得早,你姑姑可怜咱娘儿俩没依没靠的,才接咱们进宫,你得记住,进了宫并不等于就成了宫里人,吃穿用度千万别和你表哥比,人家是太子,将来要当皇上的,咱天上差到地下了呢!就是他给了你气受,你也不能犟嘴的。你要抓住这个好机会,好好用功读书,学得一肚子学问,将来你姑姑、你表哥给你个饭碗,你也能捧得住,不叫人笑话。莽儿,你哥身子骨不好,整天病怏怏的,娘就指望你了,你可一定要听话……”母亲说到心底处,声音有几分哽咽。
王莽最怕见娘这样,忙腾地站起来,拍拍小胸脯说:“娘,你放心,孩儿记下了。孩儿自打开始识字起,就对学问感兴趣,听说教表哥的老师学问最大,我跟娘进宫后,不贪吃穿,单为了向师傅讨教学问。你不用管了,我努力上进就是!”
见王莽的小脸在灯下映得通红,双眸灼灼发亮,母亲含笑点点头,将他拉到怀里:“莽儿从小就有志气,娘放心了。天不早了,歇着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柔和的春风在屋里四处流淌,王莽梦见自己乘船徜徉在水面上,渐渐远离狭窄的码头,面前是空阔无际的汪洋。原来世界这么大呀,这不可以由着性子撒欢了吗?王莽在梦中笑出声来。
在这个摇曳多姿的春夜,楼阁巍峨的宫城深处,也有一个人正独守残灯。
刚过二十五岁的王政君,虽然依旧风采焕然,并不比小宫女们老面,却掩饰不住地透出萧瑟。王政君很清楚这一点,但她无可奈何。骨子里的东西,脂粉根本指望不上。她也明白,这正是汉元帝刘奭疏远自己的结果,也是原因。但王政君不想,也不能过分地去考虑这些。眼下,元帝一有空闲就埋头钻进傅仙音的寝殿中,或饮酒赏歌舞,或搂抱着肆意作乐。身为皇后的王政君对此只能视而不见。她之所以还能容忍,面色平静低眉顺眼地没有丝毫不平表现,是因为太子刘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的希望在未来,她目前最关心的是,太子刘骜如何不出差错,不让傅仙音抓住把柄,因为她也有个儿子——刘康。
然而,刘骜的表现并不能令她放心。这孩子年岁不大却格外顽皮,对书本提不起半点兴趣,小时玩花斗鸟,大点怕就要和宫女们说不清楚了,有他爹甚至他祖宗多少代在那儿摆着,前边的车,后边的辙,那是肯定的。读书上不感兴趣,没有书本约束着,百无聊赖,自然就会惹是生非,万一捅个大娄子,授傅仙音以柄……王政君不敢再往下想。她思来想去,最后认定症结在于在刘骜书房就他一个毛孩子,面对着那个古板老先生,缺乏读书氛围,提不起兴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想到这一层后,王政君开始火急火燎地要物色一个侄子来宫里陪刘骜读书。
王政君有八个兄弟、三个姐妹,侄子辈大大小小已经排成长队。不过,侄儿们大都横着膀子在街上游逛,吃喝赌博甚至狎妓嫖娼,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若让他们进宫陪刘骜,只怕这孩子见世面越多,闹乱子就越快些。外人信不过,自家孩子们没一个成器的,如何是好呢?眉头紧锁半晌,王政君忽然眼睛一亮,想起早逝的兄弟王曼,还有他撇下的儿子王莽。王政君进宫之前,和王曼还有他妻子就挺合得来,后来王曼早逝,王莽母子没了顶梁柱,住在市井杂院间,日子很清苦,说来倒没沾上她这个皇后什么光。不过,王政君倒不止一次听兄弟侄儿们提到王莽,说这孩子年龄小却很乖巧,懂得体贴孝敬母亲,经学典籍更是爱不释手,说话办事简直就是个小大人。王政君一想到王莽,立刻就坚定了信心,忙禀奏元帝,令他们母子进宫,聊解皇后思亲之苦。刘骜有个勤奋上进的学伴,同时也算对这对孤儿寡母有所体恤,王政君觉得这件事既周全又漂亮……
烛光慢慢贴近烛台底座,春风开始透出阵阵寒意。王政君匆匆剪断思绪,盯住竭力跳跃出的橘色火光冷冷一笑,现在的皇上在你手里,将来的皇上在我手里,看谁享乐得长久!
第二天的真实情形才让王莽明白,他们昨夜的辗转难眠纯属多余。没有敲锣打鼓万人围观的热闹场面,也没有宣读圣旨大摆香案的肃穆庄严,一辆蓝布篷车载着他们母子,转弯抹角,摇摇晃晃,大半晌的工夫才停下来。当王莽扶着母亲小心翼翼走下黑咕隆咚的车子,亮白的阳光刺得王莽睁不开眼,一座金灿灿的宫殿在眼前熠熠闪光,四下仰视,忽而感觉来到仙界,忽而又觉得蜷缩在群山叠嶂中,自己实在太过渺小。
不过王莽知道,这些都是错觉,自己已经置身于皇宫了。
跟在母亲身后,由太监引领着,在迷宫般的回廊中,七拐八拐。座座亭台楼阁扑面而来,一座比一座精致,一座比一座雄伟。王莽忍不住暗自诧异,在小伙伴跟前,自己也自诩为皇亲国戚,加之读书渐多,总以为见识高人一等,来到这里才知道,不过井底一只癞蛤蟆!接下来要应付的场面,自己那点礼仪诗书,够用吗?心头不由咚咚地直打鼓。
再走过两道拱门,来到一座大殿门前。太阳正从东方冉冉升起,殿脊上琉璃瓦反射过来耀眼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视。王莽眯起眼睛打量周围,脚下软绵绵地飘忽不定,似乎站立在五彩云端之上。雕刻着云朵仙鹤的花梨门扇,蒙着绿莹莹亮纱的精致窗格,垂手拱立两侧的太监宫女,沿墙角匆匆来去的各色人物,偌大的地方没有半点声息,无不渗透着威严、凛然不可触动的皇家威严。礼仪方面的书王莽读过不少,对君君臣臣这一套说辞早已烂熟于心,但真的踏上这片皇家禁地,王莽还是不由得感觉头皮阵阵发麻,仿佛被一种不可抵御的神秘力量笼罩住,唯有拘谨恭敬,不敢有丝毫非分杂念。
跟在母亲身后,机械地走进大殿。绕过两道云母屏风,光线顿时昏暗许多。这大房子里边到底套了多少间小房子,照这样绕来绕去,时间久了,不会走错房间吗?王莽忽然生出几分疑虑,正要用心分辨各过道门窗的区别,忽听“扑通”一声轻微响动,引路太监趴在地上朗声禀奏:“启禀娘娘,娘家人到了。”说着扭过头,“快叩见皇后娘娘”。
王莽忙收回心思,一丝不苟地随着母亲完成叩拜大礼。
“罢了,罢了。这是偏殿,又是一家人,不用过于讲究规矩。这是莽儿吧,长这么高了,比画起来真像个小大人呢!”
母亲哆嗦着手扯一把王莽。此刻王莽倒比母亲更加镇定,他整理一下衣袖袍摆,满脸恭敬地走到高高的宝座前。座位上的那个女人弯下腰,抚摩一下王莽的脸庞,温润与芬芳扑面而来。王莽这才看清楚,这个让人感觉无比威严的皇后娘娘,其实相当年轻,瘦盈盈的瓜子脸,如烟的黛眉下的眼睛特别大、特别亮,如清澈的河水却又似乎透出逼人的寒气。她穿一件藕荷色的纱衫,和乌黑高耸的发髻搭配起来,雍容华贵中又不乏素净优雅。这就是自己从未谋面的姑姑啊。
王政君格外和气地问询了王莽读过什么书,师从哪位先生。对此王莽早在心里打过多遍腹稿,应对十分自如,回话稳妥合礼,颇有小大人风致。王政君微笑着点点头:“好,公卿生于白屋,将相出于寒门。莽儿自小没得到姑姑多少照顾,却难得这般知书达理,不似你那班兄弟……看来人不历练不成器呀!有莽儿陪在他表兄身边,我就放心多了。莽儿呀,你表兄虽贵为太子,人情上和你却是兄弟,你在这里,不必过于拘泥,该规劝的要规劝,该提醒的要提醒。你们兄弟若能共同上进,也是我王家的福气呀!”
王莽认真地点点头。但他那时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宏图,就要从这里铺展开去。
随着对环境的渐渐熟悉,好奇心略有消退后,王莽开始把惊喜的目光放在太子书房。排排宽大的书架,各类典籍琳琅满目,大部分都是自己早就想读却求之不得的。如今徜徉其中,可以随意翻阅,这比每日的山珍海味更叫他欢喜。不过,王莽还是时刻告诫自己,这里不是寻常地方,虽然皇后是亲姑姑,但皇家规矩远比亲戚关系来得严厉。因此,他处处循规蹈矩,按时给姑姑和母亲请安,言辞亲热而不失谦恭。王政君乐得合不拢嘴,时常拿王莽当成榜样,教训刘骜太过松懈。
刘骜比王莽大六岁,高过王莽整整一头,每逢和王莽站在一起,他总不大自在。好在这位表弟除了好学之外,还特别善解人意,拿各种借口来替自己开脱,还时不时禀告皇后,说表兄近来读书方面大有收获,在读哪本书时给自己答疑解惑,等等,这都令刘骜很是满意。两人虽然性格大相径庭,相处得倒还融洽。
隔三岔五地听王莽夸赞表兄,王政君当然高兴,不过她总有点怀疑,一向吊儿郎当的刘骜,真的这几天就大变样了?有心当面考一考,又怕让王莽知道了不好,好像不相信他似的。思量一番后,王政君觉得还是到书房里看看为好,若真能像莽儿说的,兄弟俩正埋头读书或研讨学问,那自己也就一百个放心了。至于傅仙音之流的争风夺宠,也就可以宽慰许多。
书房离寝宫不是很远,王政君让两个太监不要跟得太紧,悄无声息地来到书房门口。果然有读书声传来。王政君满意地点点头,轻轻推开房门,却发现,宽大的书案旁,只有王莽一个人埋在书堆里。王政君顿时有些失落,仍心存希望地款步走过去,拍拍王莽肩头。
王莽抬起头,片刻工夫才反应过来,慌忙丢下书本,后退几步,跪在地上三拜六叩:“不知皇后娘娘驾到,草民罪该万死。请皇后娘娘恕罪!恭祝姑姑圣安!”
“看来莽儿的书没有白读,越发像模像样了!”王政君含笑拉他一把,“就你这套礼仪,多少孝廉都做不来呢!好了,快起来吧!”
尽管姑姑言辞随和,王莽还是中规中矩地把请安礼数做完,道过谢后起身站在一旁,垂下双臂,一副聆听教训的样子。
“莽儿,近来你们哥俩都读些什么书啊?”王政君心神不定地四下看看,还是不见刘骜的身影。
“禀娘娘,太子与小民前几天温习过《礼记》,这几日正习读《论语》,内里有些不大明白的地方,小民请教过太子,感觉受益匪浅,加之典籍齐备,可以时时翻查,进步可谓不小。”王莽拿出臣子禀奏君王的姿态,一本正经地回答。
王政君当然不相信刘骜会进步这么快,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实在忍不住地问:“那……太子何在?”
王莽愣一愣神。自从来到太子书房,王莽就发现,自己这位表兄,外表文弱,其实骨子里野得很,拈花惹草乐此不疲,只是看见书本就头疼。别看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是什么都懂,偶尔坐在书桌前,也是摊开了书本,向自己讲解哪个宫女有风情,哪个宫女身段好,听得王莽直心跳脸红。他发现,自己名义上陪表兄读书,其实还不如说让这位太子多了个望风的。刘骜每日从书房后门出去,或者东游西逛,要么找宫女鬼混,叮嘱自己留意点风声,要是父皇或皇后来了,赶紧拍打后窗告诉一声。可今天,一来皇后来得悄无声息,再者自己读书太过专心,给堵在了屋里。这可如何是好?王莽转动眼珠,细汗开始渗出额头。
后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刘骜回来了。要是他冒失地撞进来,见到皇后,一脸慌张地露了马脚,可就麻烦了。挨皇后的责骂不说,自己也不大好看,要是刘骜事后埋怨起来,说自己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甚至怀疑自己有意让他出丑,那就更不得了了!王莽情急之下,冲后边高声喊一嗓子:“太子殿下,肚子舒服些了吧?今天早上可是第二回啦,皇后娘娘来看咱们啦!”
刘骜读书不用功,脑子却很好使,立刻听出来,这是王莽给自己暗示。忙收缩起身子,攒起眉头,苦着脸冲进书房,看也不看地冲王政君叩拜:“孩儿见过母亲,恭祝母亲圣安!”
王政君点点头,果然比以前懂礼节多了。“骜儿,怎么,肚子不舒服?”
“没,没什么……昨天和表弟在门口诵读,可能吃了点凉气……如厕两次……好多了。”刘骜看着王莽的眼神,期期艾艾地编着措辞,生怕和王莽说到两岔里去。
看刘骜脸色通红,浑身哆嗦着几乎直不起腰身,王政君心疼地拉他坐下:“你以前不认真读书,娘甚是替你担心。娘是怕你从小养尊处优,以为不用像民间读书人那样指望读书进身,把学问之道给荒废了。其实,你不知道,你的进身比起人家来,更……”看一眼旁边侍立的王莽,口气一转,“你能如此上进,说来还是受莽儿影响……但也要注意照顾身子……明天的斗兽之戏,你俩都去看看吧,借机放松一下。”
“斗兽之戏?什么斗兽之戏?”王莽到底年龄小些,一碰到感兴趣的事,就忘了君臣规矩,上前一步,好奇地问。
“嗨,连这个都不懂!”听说要看斗兽,刘骜顿时兴奋起来,顾不上装病,抢着嚷嚷,“上苑,你知道吧,那边有个兽场,可大啦!里边养了好多猛兽,狮子、老虎,还有狗熊,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的家伙,哎呀,你是没见过,可有看头啦!要是叫它们争斗起来,真比上山狩猎还过瘾……哎呀,跟你说不清,明天亲眼一看,你就知道有多好啦!还有那些来观看斗兽的各色宫……”
见刘骜惊慌地捂住嘴,王政君不由得一阵失落,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个儿子,还得让自己时时提心吊胆。唉,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哪能轻易改过来的?!不过刚才已经夸赞一番,也不好再说什么,王政君闷闷地转身走出门去。
由于对斗兽之戏的强烈好奇,王莽头一次没有把皇后娘娘的不满放在心上。他听刘骜把斗兽讲得既充满情趣又惊心动魄,满心神往地想,没想到看似庄严肃穆的皇宫,还有这等有趣之处。行知合一是研究学问的最好出路,这样说来,明天观看斗兽,不算荒废学业。
到底年龄小些,王莽本来抱着长见识的态度来观看斗兽,可是当他跟着皇后、表兄来到上苑时,顿时被那里的气氛给笼罩住,除了兴奋和激动,早把圣人的道理忘在了脑后。
已经是暮春时节,上苑在浓荫遮掩下,万花葱茏,楼台和道路两侧,桃柳袅娜,放眼望去,到处芳草如茵。在园林正中位置,有潭清澈大湖,湖旁假山环绕,湖山叠翠,亭台掩映,格外雅致。王莽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就被人流簇拥着,转过一道白色山墙。虽然只有一墙之隔,这里的景象却大不相同。繁茂树林间,坐落着一个个宫殿形状的小建筑,也是金碧辉煌,飞檐斗拱,但大多只有一人高,看样子并不用来住人。
王莽正奇怪,这是干什么的呢?刘骜在旁边捅他一下:“看,这些家伙比人还懂得享受,斗一斗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
王莽这才注意到,那些看似宫殿的建筑下边,其实放置的是兽笼,里边有老虎、狮子,还有黑塔般的狗熊。在另一侧,则是体形较小点的野猪、矫豹、恶狼,它们在笼子里焦躁不安,来回徘徊,磨牙吮爪,时不时发出沉闷的怒吼,吼叫声中满是兽性,恶狠狠的声调,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头皮发冷。幸亏人多,或许宫女太监们见得多了,谁也没在意,人人满脸的兴奋。
刘骜更是拿出主家的姿态,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这帮困兽,指指点点地告诉王莽,哪只猛虎厉害,哪只狮子咬死过狗熊。听得王莽胆子也大起来,想凑近了看清楚。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鞭梢甩动声,干燥而尖厉,仿佛抽打在每个人的头上,喧闹的场面顿时静如死水。没等王莽回过神来,有太监扯嗓门高喊:“皇上驾到!”声音粗糙沙哑,却很有穿透力。人群像中了闪电,齐齐从中间劈开,唰地分成两列,扑通跪倒,将头埋在膝盖上。
这是接驾的礼数,王莽不止一次看书本上提到过。可是真正置身其中,他惊慌得手足无措,匆忙中把书上说的做法忘个一干二净。慌乱中见表兄跟在姑姑身后,朝人堆最前头走,他来不及细想,也急忙跟上。
连天鼓角,歌吹喧阗,声音由远而近。接着,旗幡招展,数十旗手高举猎猎彩旗,分立拱门两侧。一队锦衣校尉,铠甲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更显得威若天神。校尉后边,步履整齐地走过来一队铁甲护卫,有四五百人,他们个个身形彪悍,腰佩刀剑,头戴红缨铁盔,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威严。这群人径直来到兽笼旁,守卫在槛外。
王莽紧跟在表兄身旁,跪在众人前头。忽然他发现姑姑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正要问刘骜,就听鼓乐更加热烈,一大群宫娥花枝招展,簇拥着一个人从拱门外走进来。王莽看见,被簇拥的这人身穿黄色缎袍,心窝处绣着一条巨龙,张牙舞爪地分外醒目。不用说,这就是当今皇上了。姑姑夹杂在宫娥中,紧贴在汉元帝身边,眼神漠然而威严,似乎在张望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没看。在大红吉服映衬下,她格外雍容华贵,比起在后宫和书房里见到的感觉,大不相同。
汉元帝先是低头看看太子刘骜,表情有点夸张地撇一下嘴角,又冲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群张望两眼,迈步走向兽笼正前方的座位。
王莽这才发现,那边早已布置好了看台。看台布置在飞檐斗拱的观礼殿台阶上,高低错落地摆了好多排盘龙绣垫,分明是皇上的宝座。两边的两个,是飞凤绣垫,应当是娘娘的座位了。王莽知道,右首的是皇后专席,而左首那一个,就不清楚是留给谁的了。莫非当今皇上同时有两位皇后?
顾不上猜测,拱门外又是一阵鼓乐喧闹,众多大臣,有老得走路直打晃的,也有年轻些趾高气扬的,他们表情各异,但都弓腰哈背,透着谦卑。这帮人放轻脚步,鱼贯而入,一直来到刘骜和王莽身后,走在最前头的一个老头子带头,众人应声跪倒,吆喝声响成一片:“臣等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皇后、昭仪娘娘、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汉元帝满意地点点头,轻轻挥动袍袖,示意众人平身,退到后边去。见皇上并没特别留意太子,王政君轻声招呼一声:“骜儿,到这边来。”
刘骜正跪在地上,噘着嘴嘀咕,应声爬起来,如蒙大赦地伸伸胳膊,向宝座方向走去。王莽虽然低头跪着,但也能觉察到表兄离开。他发现,如今跪倒的人群中,只剩自己一个孤零零地排在最前边,格外扎眼。王莽不由得心里发慌,本以为凑在人堆中看看热闹,不料碰到如此繁缛的礼节,待会儿皇上要是问起来自己是谁,该如何回答?这个礼数,可从来没在书本中读过。
好在刘骜总算够义气,关键时刻并没忘记这位表弟,走出两步又折回来,拉一把王莽。王莽手足无措,懵懵懂懂地跟在他身后,穿过人群,走上观礼台。王莽用眼角余光看到,铺着红地毯的甬道两旁,红男绿女花团锦簇,纷纷冲这边作揖行礼,护卫将士一脸肃穆,像庙里的神像一般。生平头一次遇到这样隆重的场合,王莽感觉腿脚胳膊已不是自己的了,好像腾云驾雾,轻飘飘地似乎没迈动脚步,却分明离皇上、皇后他们越来越近了。这时王莽才发现,皇上左侧端坐着一位妖冶艳丽的女子,满身满脸的妖媚气息,相比之下,皇后就黯淡许多。王莽忽然想起,刘骜跟自己说过,皇上如今正宠着什么傅昭仪,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她厮守在一起。看来,这位就是了。
胡思乱想着,踉踉跄跄登上几级台阶,终于站在皇上正前方的不远处。汉元帝似乎无意地扭脸看一眼傅昭仪,沉吟片刻说:“骜儿,过来,侍立在朕的后边。”
等刘骜答应着走过来,汉元帝才缓缓问一句:“这个孩子,想必就是皇后那个侄儿了?”
不等皇后回答,王莽赶紧趋步上前,伏身拜倒,口里学那帮大臣念诵着:“草民王莽,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皇后千岁,千千岁!”
“唔,”汉元帝满意地微微颔首,“小小年纪,倒还懂礼。”
王政君轻松地一笑。傅仙音却不动声色地一哂。汉元帝立刻觉察出来,忙改口说:“小孩子家,果然照顾不周。这里还有朕的仙人傅昭仪呢,怎么给忘了?”
王莽虽然不大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凭直觉却知道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忙以头碰地:“草民该死,望昭仪恕罪。草民王莽恭祝昭仪千岁,千千岁!”嘴里喊着,心中涌上来一阵被捉弄的屈辱,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好了,好了,平身吧,随太子后边侍立。”见汉元帝没有立刻表态,王政君忍不住吩咐道。
王莽刚要谢恩,就听傅昭仪冷笑一声:“娘娘啊,他是娘娘的侄儿不假,可说到底也就是一介草民百姓呀,怎么配侍立在皇上身边呢?让他躲在人堆里看看热闹,就是恩德了呀!”
“狐媚精!”王莽忍不住地在心里咒骂,小脸涨得通红。此刻的孤独无助,惶惑不安,都让他铭心刻骨。
沉默片刻,还是汉元帝打破僵局:“一个小孩子嘛,哪犯得上动用大礼。站在后边也并非给朕侍立,不过陪陪太子而已。好啦,好啦,快站过去,斗兽就要开始了!”
王莽规规矩矩地再磕一个头:“谢主隆恩!”他故意把“主”字咬得特别重,在心里向傅仙音示威。狐媚惑主,果然是狐媚惑主!哼,等着吧,将来我长大得了志,非得先把你这于礼不合的狐媚女人收拾掉!他红着脸,脚步重重地闪到刘骜身旁。
傅昭仪鼻孔里哼一声,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看皇上、皇后和后宫妃嫔及文武百官们或坐或站地安静下来,司礼官高声叫喊:“斗兽之戏聊娱吾皇,恭祝吾皇万寿无疆!”
嗓音未落,鼓角声震天响起,上苑弥漫过一阵肃杀之气。笼中的野兽似乎也觉察出了什么,开始在笼中更加狂躁,虎啸、熊吼、狮子咆哮,各种令人战栗的声音纠缠在一起,不用说,王莽也知道,斗兽就要开始了!刚才的不快立刻消散,他踮起脚尖向前张望,惊动了这么多人,斗兽之戏到底有多精彩呢?
震人心肺的鼓声终于停了下来。站立在兽笼两侧的护卫闪到一旁,手中刀枪并举,神情紧张。另有一批驯兽师走上来,个个紧身衣裤,还有几个打着赤膊。他们先向皇上这边叩拜施礼,然后开始在挖好的坑里栽木桩扯网。这些人身手利落,一盏茶的工夫,一亩多地大小的网帐就扯了起来,大网用拇指粗细的绳子交错而成,网格相当大,既能防止猛兽蹿出来,又不影响观看。
驯兽师首先打开边上一个笼子栅栏,一头毛皮乌黑锃亮的野猪蹦出来,它体形硕大,猪鬃像钢针一样耸立,一双小眼睛发出凶狠的光,在栅栏中呲着獠牙,不安地来回走动,发出低沉的吭哧声。王莽本能地想向后缩,心想,谁有胆量敢和这家伙斗?
另一侧的驯兽师也打开了栅栏,伴随着铁链响动,众人眼前亮光闪过,一只金钱豹悄无声息地跃入场中。这只豹子身形修长,浑身斑斓绚丽,给人感觉雄劲而不失优雅。汉元帝忍不住啧啧赞叹:“好,粗丑对雅致,野猪对斑豹,倒真是一场好戏!”
不等王政君搭话,傅昭仪赶紧跟着附和:“皇上英明,表壮不如里壮,别看那野猪气势汹汹的,其实胜家说不准是谁呢!”
大家感觉她话里有话,也不便说什么,只是跟着拍手叫好。王莽这才知道,原来是兽与兽斗,不用担心看到人被撕裂的惨相,他略微踏实些。但想想这样鲜活壮实的家伙,一会儿就要有个血沃尘埃,还是有几分不忍。
片刻工夫,两只猛兽已经狭路相逢。豹子奔腾跳跃着,几步来到场子中央,堵住野猪前路,身体拉得更长,形成一道优美的曲线。野猪虽然粗笨,却也不甘示弱,它急促地哼哧着,低头弓身,后腿蹬住地面,像拉开了弓弦的利箭,随时就要用惨白的獠牙撕开对方肚皮。豹子似乎被那双愤怒而凶恶的小眼睛所震慑,动作立刻慢了下来,轻轻转动身体,围着野猪绕圈。野猪则以静制动,笨拙的身躯跟着缓缓移动,丝毫不给对手偷袭的机会。
现场的气氛顿时紧张,数百人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呼吸都凝固住。王莽的小拳头捏出汗来。
豹子懂得怎样寻找时机,它绕着野猪转圈的速度逐渐加快。这时,野猪身体笨拙的劣势开始显现。有一瞬间,没能跟上豹子的速度,半身暴露在对方的尖牙利爪之下。这个暴露也就眨眼即逝,但豹子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它毫不犹豫地飞扑上去,一口咬住野猪臀部,同时利爪搭在野猪腰上。似乎能听到皮肉扯裂的吱啦声,鲜血喷涌而出。野猪狠命地向前蹿跳,随着一声负痛哀嚎,豹子嘴里衔下一块肉来。
“好!”许是受到鲜血的刺激,汉元帝忘记自己身份“忽”地站起来,振臂高声呼喊。太子刘骜也兴奋异常,跳着脚在他身后双手挥舞。野猪臀部少了一大块,血流如注,腰部也被利爪划出几道血痕,浑身湿淋淋地被染成红色,地上更是血迹斑斑。这场面不但使大臣亢奋,就是平素娇滴滴的妃嫔宫娥,也一反柔弱怯懦,尖着嗓子叫好。看台上下顿时一片沸腾。
王莽被汹涌的亢奋疯狂地裹挟着,喘不过气来。
鼎沸人声显然也激怒着网帐中的猛兽。野猪从狂乱中镇静下来,怒吼着开始摇头冲向豹子。敏捷的豹子很轻易地躲闪开,又顺便在野猪身上留下一道爪痕。鲜血流淌着,野猪很多地方开始露出森森白骨,情景开始有些恐怖。人们逐渐恢复平静,大家知道,倒霉的野猪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然而出乎大家意料。野猪非但没有退却或被动挨打的意思,反而嚎叫声更加猛烈,抖动起身上的血珠,飞溅出老远。豹子似乎也被这场面震惊了,它犹豫着是不是要继续进攻。生死往往就在一念之间。就在豹子迟疑的片刻,野猪后腿猛蹬地面,粗大的身子嗖地弹出,如同一支黑色的夺命利箭。豹子根本来不及反应,两根獠牙已经插进它的喉咙,巨大的冲劲将它推搡着撞到网绳上,热血从它嘴中喷涌而出。
求生的本能让豹子舞动前爪,拼命乱抓。野猪粗厚的皮肉相继开裂,哧哧声在很远的地方都清晰可闻。可野猪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沉闷地怒吼着,死死顶住豹子,让獠牙牢牢深陷在对手喉管中,不留一点喘息的机会。在豹子的利爪挥动下,野猪在人们的眼中渐渐支离破碎,几乎就要成了一具站立的骨架。两股血流在地上汇合,流成一条潺潺小溪。
豹子的速度越来越慢,也越来越软弱。终于,它们都安静下来,豹子高举着那斑纹美丽的前爪,停滞在空中。而野猪也突兀而立,僵硬倔强地保持着胜利的姿势。虽然只是两只野兽,但场面依然悲壮,整个上苑一片沉寂。汉元帝极不自然地挥一挥衣袖:“壮烈,果然壮烈……将它们以侯礼安葬……抬下去吧!”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对汉元帝的旨意纷纷点头称赞。王莽却觉得不大对劲,两只猛兽,死得固然惨烈,但毕竟是供人玩乐的,怎么能用王侯的礼节安葬呢?这似乎太不合乎礼节了吧?但看到连号称宿儒的大臣也微微颔首,便把疑虑窝在胸中,也不能随意说什么。
不过,王莽忽然想起,秦始皇当年封过泰山上的一棵松树为五大夫,或许皇上也有此意,想借机激励大臣?
“快看,好戏开场了!”刘骜扯住王莽衣袖,兴奋得满脸通红。王莽一愣,方才的还不算好戏?忙跟着踮起脚尖,这才发现,周围的男男女女都洋溢着不可遏制的激动。
正中间的两个栅栏已经打开。左侧兽笼内一声长啸,花木枝叶似乎也随震颤抖动。一只吊睛花斑猛虎慢条斯理走出来。它身材长大,四腿粗壮,肥厚的爪子看上去有簸箕大小,真正是满身杀气,不怒自威。全场沉寂片刻,右侧门洞探出一个黑乎乎的硕大脑袋,小眼睛闪着贼光,憨厚而凶险。“啊!狗熊!”王莽张大嘴巴失声叫嚷。他在书上看到过,虎为百兽之王,熊乃兽中悍将,一个矫捷凶猛,一个力大无穷,其威力是野猪和金钱豹所不可比的。熊虎向来一山不可并处,现在将它们弄到一处,真的要有一番不可预测的恶斗了!
凝神再看时,狗熊与猛虎已经渐渐走到一起。它们显然也意识到了对手非同一般,都显得小心翼翼。猛虎低伏身子,满眼肃杀之气,灼灼目光令人不敢正视。狗熊半直起腰身,一副欲进欲退的样子。“狗熊其实一点都不笨,聪明着呢!”刘骜趁它们对峙蓄势的当儿,在王莽耳边嘀咕,“它这一招可攻可退可守,半哈着腰,身形不高不低,让老虎有劲没处使。你瞧着,老虎准扑它,而且准扑空!我见过好几回了。”
然而刘骜这次并没说对。话音未落,平地惊起炸雷,猛虎毫无征兆地突然发威,怒吼声中,腾身跃起,如一阵狂飙横空扫去,狗熊猝不及防,刚直起身往一旁躲闪,虎爪已经重重拍打在前胸。然而狗熊的确也不同凡响,在躲无可躲的绝境下,后腿使劲蹬地,借助虎拍前胸的力量,笨拙的身体竟然飞出十余步。虎爪顿时抓空,没有伤到对方皮肉。
“好呀!”这几乎完美无懈的一攻一守,再次激发起众人的狂热,男女老少喝醉了酒般拍手呼叫。汉元帝也不再矜持,从宝座上跳下来,拉起傅昭仪的手,高高举起。王政君显得最为沉静,眼角瞥着汉元帝和傅昭仪,端坐着面无表情,一片呼喊叫嚷中,倒是侍立在王政君身旁的冯婕妤心细,体贴地伏在王政君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王政君点点头,淡淡地笑了。
喝彩声还没有停止,猛虎已经开始再次出击。它不等黑熊站稳脚跟,舒展身躯,两爪前探,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又如高明武士刺出的潇洒一剑,直指对手心窝。黑熊受到刚才一击,立刻进入状态,四肢着地伏身而卧,让致命的剑锋从身体上方飞过。然而不等它有所反应,猛虎钢鞭一样的尾巴随即呼啸扫过,“啪”地抽在黑熊后脑勺上。细心的人发现,黑熊脑袋上的鬃毛立刻湿了一大片,分明伤口不小。可是黑熊顾不上理会伤痛,它要趁猛虎连续两次进攻的空当,给对方以出其不意的反击。它不等猛虎转过身来,陡然挺直身体,瘆人心魄地怒吼一声,挥掌拍向对方后半身。熊掌如同一双铁锤,夹杂着风声力贯而来,重重砸在猛虎臀部。
猛虎趔趄一下,屁股上一片皮毛被撕扯下来,血淋淋地挂着,像块破补丁。猛虎和黑熊同时长啸,上苑的花草树木无不为震颤。黑熊自以为能得手,拍打着胸脯表示得意。猛虎的兽威被这意外吃了亏燃得更旺,它铿锵着斜转身,几乎贴着地,噌地猛扑黑熊下半身。黑熊身体直立时反应不够迅速,被猛虎轻易抓住双腿,旋即拧下两块肉来,黑塔般的身子也失去重心,轰然撞在网绳上。巨大的网帐剧烈摇晃,有几根木桩吱吱作响。
众人的惊叫还没出口,就见猛虎紧跟着扑上来。黑熊借着网绳的弹力,连蹿带跳闪到一边。猛虎两爪搭在网格上,想往回抽时,却不知怎的被网绳缠住,抽不出来。黑熊发疯般地纵身而上,熊掌朝猛虎使劲拍打,猛虎越挣扎,两只前爪被缠得更紧,它无奈地发出阵阵长啸,撕心裂肺,令人耳不忍闻,黑熊却不依不饶,越拍打越疯狂,沉闷的扑哧声传出老远。猛虎的吼叫渐渐变成呜咽,渐渐变作呻吟,终于没了声息,被黑熊拍成一堆烂肉,然而黑熊却更加来劲,它见猛虎没有了反应,便扯住皮毛往一旁拉,不料用力过猛,指头粗的网绳被接连扯断。黑熊不失时机地从破口处钻出,浑身是血地直奔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