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陈芊芊道:“但纵使远了许多,在我九岁以前,我也从未怀疑过你。直到你成为裴司学的那一天,我深思一夜,从此再也压不住心中猜忌。”

陈芊芊又道:“当年,你救二姐的时机太巧了,从事后看,你得到的好处也最多,所以我没法相信你。”

裴恒苦笑:“所以,你厌恶我,羞辱我,鄙视我,就是因为这个心结?”

陈芊芊望着裴恒,诚实地点了点头。

裴恒自嘲一笑:“原来你我二人,阴差阳错至此。”

裴恒看着眼前香炉袅袅吐出的轻烟,陷入回忆:“当年,我母亲派苏子婴来照顾我,我才知道她竟然还活着,甚至…甚至还成为了天玄王朝的皇后。父亲为她殉情而亡,她却诈死改嫁,置父亲何地?置我与楚楚何地?想清楚这些以后,我从一开始得知母亲还尚在人世的欣喜,就转变为对她的恨意。”

裴恒深深呼了一口气,平稳了情绪,才接着道:“后来,苏子婴告诉我,母亲很讨厌你,要杀了你,但她又不想让你有个痛快的死法,所以才把你抓到深山之中,用铁链锁住,关在一堆白骨骷髅和寒潭旁边,想让你在痛苦恐惧和阴冷中死去。”

陈芊芊冷笑:“我当年才五岁而已,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子,她就这般心肠歹毒。”

裴恒苦笑:“谁知道呢。我这次去天玄王都,才发现她与天玄膝下没有亲生子嗣,甚至天玄都没有一个子嗣,我想,这其中大概有什么隐情,也许就是她为什么恨毒了你的原因。”

陈芊芊沉默,良久才问道:“然后呢?”

裴恒道:“后来,也许是虎毒不食子,苏子婴将计划对我和盘托出,想让我去救下楚楚,带回府中偷偷藏起来,喂她迷药,让她昏睡。等你死了,再假装刚刚找到楚楚,将她送回城主府。但我当时深恨母亲,就想着破坏她的计划。”

裴恒道:“我撇开苏子婴,自己去找楚楚。谁想我运气真的这样好,带着小厮比苏子婴先一步找到了楚楚,立刻将她送回了城主府。”

裴恒道:“果然,她醒来之后,记得你在哪里被抓走,带领护城军寸土寸地日夜寻找,终于将你救了回来。后来城主封我为司学,倒是意外之喜,我此前真的并未想过。”

陈芊芊默然半晌,道:“如此,竟然是我误会了你这么多年。”

裴恒脸上笑容愈发苦涩:“也许这就是造化弄人吧。后来,你一直逼我弹琴,时长日久,我也以为我怨恨讨厌你,直到韩烁…韩烁将你抢走,我才发现,你的身影早已映在我心中多年,挥之不去。”

陈芊芊低着头,沉默。

裴恒望着陈芊芊,神色温柔:“我刚刚明晰自己心意的时候,也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介入你们之间。那时我觉得你对韩烁不是真心喜欢,否则你又如何会带他去教坊司,又与苏沐比试?”

裴恒道:“但后来你为他盗龙骨,被废为庶人,我才明白,你也许是真的喜欢他。可擂台比武,你命悬一线之时,他却无动于衷,我又觉得韩烁对你不好。我其实看得出来,韩烁并不是一个软弱的和亲质子,所以我一直觉得他对你,对整个花垣,有所图谋。”

裴恒道:“也是那时候开始,我萌生了要将你抢回来的想法。深夜无人之时,我时常在想,也许你喜欢韩烁,就是喜欢他的意气风发,喜欢他的镇定从容,喜欢他的大权在握,喜欢他能带给你荣耀。毕竟,你从小就只要最好的东西。”

裴恒深深地望着陈芊芊,望着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身影:“我想,如果我也手握权势,你兴许就能回头看我一眼,哪怕一眼也很好。想着想着,心中的执念就愈发深了起来。经过苏子婴数次怂恿,我没忍住心中欲望,将他送入你的府中,希望他能为我破坏你和韩烁的感情。我也曾在楚楚面前挑拨过你们姐妹二人,想着若楚楚能从你手中抢过少城主的位置,也许韩烁就会放弃你而转投她的怀抱,以谋求更大的利益。”

裴恒道:“而苏子婴愿意帮我,也是因为我与母亲达成共识,承诺日后为她所用。她与天玄没有子嗣,梓竹如今也已死,她只剩我这颗棋子可以利用。但我当时想,只要能得到你,或者说,只要能有一分得到你的希望,我成为一颗棋子又有什么关系?”

裴恒苦笑:“我这次来接任豫城守官,也是母亲的意思。总归还是有血缘关系的儿子更好拿捏,不是吗?尤其,我还是一个只能倚仗她的无用之人。”

陈芊芊低声道:“可是你却来报信,救了韩烁。裴恒,这一点,我终此生都感激你。”

裴恒望着陈芊芊玉白脸庞,望着她乌黑如鸦羽般的睫毛不时扇动,淡淡一笑:“是你先对我起的恻隐之心,你的暗卫应当是要来杀豫城守官的吧?后来发现是我,就收了手。芊芊,是你当日种善因,今日得善果。”

陈芊芊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温柔了许多,笑了一笑:“是韩烁。当日我很犹豫,是他一锤定音,说既然下不了手,那就不杀了。”

裴恒苦笑:“如此,我与韩烁也算是一命抵一命,两清了。随我从王都而来的,还有母亲手下的暗卫统领之一。当他说要来玄虎王城时,我就忍不住也想跟来看一看你。前天听到他们的计划时,我心中争斗良久。有一个声音引诱我,只要韩烁身死,我就能有希望了。但又有另一个声音劝告我,若韩烁死了,恐怕你终此生都不会快乐。”

陈芊芊看着眼前的裴恒,突然站了起来,俯身行了一个郑重的礼:“裴司学,多年来,竟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她看着裴恒的眼睛,真诚道:“言语苍白,多说无益。我可以在这玄虎城的青楼当众跳一舞唱一曲,来稍稍抵消多年来对你的羞辱和刁难。你要钱,我可以万金相赠,你要权,我可以让你做一城守官。你要其他,我倾尽全力也会做到。”

裴恒望着她坦诚璀璨的眼睛,问道:“芊芊,今日一席谈话,你应知这多年来是是非非,实乃是造化弄人,你我才会生如此隔阂。你素来坦诚直率,如今心结全解,我是真的想问一问你,你心中…你心中可有对我半分情义?”

裴恒一向清冷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目光都舍不得一眨,温柔地看着陈芊芊。

在她开口之前,他像是极为紧张担忧,又极快地补充道:“哪怕没有情义...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柔软,或者一点点的影子,也可以。我再也遇不上比你更好的人了,你但凡心里有一点点的我,哪怕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我都可以等你。等不等得到,是我的运气,我都不会怪你。我只要你诚实地告诉我,你心里,可曾有一点点我的影子?”

陈芊芊望着对面的男子,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是倾倒整个花垣城的翩翩佳公子。

他的神情那样期待,那样紧张,那样忐忑。他的眼中,倒映的全是自己的身影。

陈芊芊坚定地摇了摇头:“裴恒,我曾经视你为邻家兄长,幼时玩伴,也曾经视你为憎恶之人。我对你的情感可称复杂,但从始至终,我不曾有半分喜欢过你。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看着裴恒瞬间苍白的脸色,陈芊芊坦诚地直视他的眼睛:“我从前并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也花了很久才想明白。但我一想明白就发现,原来当初长街策马,我对韩烁是一见钟情。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我遇上韩烁的第一面,就已经爱上了他。”

陈芊芊道:“我原以为我当初仅仅只是想试探他,但若真只是试探,又何必非要与他成亲?我也是在爱上他之后才想明白,原是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不管不顾地想要将他留在我的身边。”

陈芊芊道:“裴恒,我到今日方知,你是真的心悦于我。但我永远不会给你回应,我眼前心间,唯有韩烁一人。”

裴恒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他声音低哑,像是在问陈芊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到底哪里比我好?”

陈芊芊道:“他万般不好,我也爱。你万般好,我也不爱。裴恒,对不起。”

裴恒看着眼前的陈芊芊,她的话语残酷又决绝,割得他神魂俱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刚刚说,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是吗?”

陈芊芊点点头:“倾力而为。”

裴恒定定地看着她:“如此,我要你承诺我三件事。”

陈芊芊点点头:“你说。”

裴恒道:“可我现在还没有想好,等我日后想好了,我再来找你。”

陈芊芊深深地看着裴恒。片刻之后,她道:“我不答应。”

听她拒绝,裴恒脸色更加苍白,毫无血色。

他俊朗清冷的脸显现出一种脆弱和哀痛,倒映在陈芊芊眼中,让人几乎不忍直视。

但她仍是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不愿意与你留此羁绊,我怕韩烁会不高兴。他日若你或你后嗣有难,只管写信前来,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但这所谓的日后三个愿望,我不答应。”

裴恒自嘲地笑了笑,像被人抛弃的幼兽那般,无依而可怜:“你连这样的念想都不愿意留给我。”

陈芊芊点点头:“是。”

她想了想,第三次说道:“这几日若你想好了要什么,大可以随时遣人与我说。”

说完,陈芊芊又向裴恒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裴恒看着陈芊芊离开的背影,声音凄楚嘶哑,低低自喃:“芊芊,我是真的爱你,我也会…永远爱你。”

陈芊芊叹了一口气,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裴恒的心里仿佛又燃起一丝微光。

陈芊芊脸上带着的神情中,有自信,有凉薄,也有决绝:“你若另觅佳人,我衷心祝福。你若仍旧爱我,那我也无所谓,归根到底,我自信我陈芊芊值得万人倾慕。但裴恒,我已同你把话讲的清清楚楚,今日过后,你心中如何所思所想,实在与我无关,也不必与我再提。”

裴恒的心仿佛沉入海底,他凄凉地笑了起来,眼泪肆意流下。

还有什么,比曾经近在咫尺,明明一伸手就可以牢牢握住,却最终失去了,更让人痛苦,更让人悔恨?

对裴恒来说,没有了。

陈芊芊看着裴恒的脸庞,脸上是无动于衷的冷漠:“裴司学,珍重。”

出门之后,陈芊芊抬头望了望天,压抑了许久的愧疚之情才在脸上漫出。

她本就不是心肠冷硬之人,被别人这样深重而偏执地爱着,她到底愧疚难安。

但她此生,只答应过韩烁一人永不相负。

其他人,能不负,就不负,若当真负了,那也就,只能负了。

韩烁虽然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但到底伤筋动骨,夜晚喝了安神的药总是睡的很早。

陈芊芊看着他沉入梦乡,用手指虚虚抚了抚他的眉眼。

梓华悄无声息地从窗外飞入,单膝跪地,行了个礼。

陈芊芊俯身亲了亲韩烁的额头,转身离开。

她出门以后,白芨悄悄从窗外爬了进来。

看着床上睁着眼睛,眼神清醒的韩烁,小声问道:“少君不跟上去?”

韩烁伸手摸摸额头,似乎是在回味刚刚软玉温香的触感,笑着道:“她既然不愿意让我知道,那我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白芨嘀咕:“那您就不担心啊?”

韩烁笑:“一群蝼蚁而已,芊芊带足了人马,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神情惬意地打了个哈欠:“有夫人在前方开路,我只好乖乖当一个养伤的病人了。”

白芨心中暗自嘀咕:少君去了一趟花垣城,别的什么都没学到,不要脸的本事越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