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腔调:咖啡馆、酒吧、文艺情事
- 昂放
- 2042字
- 2020-07-09 15:31:14
左岸
Rive Gauche
圣日尔曼德普莱
Saint-Germain-des-Prés
雨
La Pluie
之后,一滴雨打碎了咖啡杯里的天空。
左岸,下着雨。
一种稠密寂静的掷打。屋顶、烟囱褪色的胭脂红、树、玻璃的灰尘。公寓大门,蓝色号牌、密码锁。起名“巴黎人”的报亭,报纸边缘这一天的日期、封面女郎。或者,一段烟蒂、高跟鞋的回声、一截露出袋子的面包;或者,车声、一只公用电话、街灯、持续切换的广告海报、一件男人的黑大衣、一些女人的余香。
掷打。
空气没有激流,没有影子。
一个例行的日子。上班的人们走出地铁,在不同方向等待,穿过路口,前往塞纳街、波拿巴街,没有特别的企及。
一把桃色伞打开,像一棵漂流的菌类。
有人在高处的小阳台上抽烟斗,他似乎在烟雾,在冷与潮湿的呼吸中找到某种辽阔。
我和圣日尔曼大道(Boulevard Saint-Germain)的冬天。下着雨。
圣日尔曼德普莱(Saint-Germain-des-Près),在巴黎第六区,是以圣日尔曼德普莱修道院为中心的区域。这是一间本笃会修道院,建造于塞纳河左岸的河滩荒地,公元558年完成。在皇家资助下,它成为法国最富有的教堂,并有管理城墙之外,圣米歇尔大道以西大部分地区的权限。雨果形容它的形态像“餐桌上的佐料瓶架”。
一个小的居民点围绕修道院形成。七世纪,圣日尔曼镇建造,大约有六百居民。镇的规模沿塞纳河左岸不断扩大。
1649年,笛卡尔受瑞典女王邀请前往斯德哥尔摩,在那儿染病,转年因肺炎去世,被葬在斯德哥尔摩阿道夫·弗雷德里克教堂——一个主要用于埋葬未受洗的婴儿的墓地。之后,笛卡尔的遗骸运回法国,归葬于圣日尔曼德普莱修道院。虽然1792年国家公会计划将他的遗骸迁往先贤祠,但始终没有实现。
“我思故我在。”一个知识分子的调子定下了。
十八世纪,“百科全书派”*在布西街的朗戴乐咖啡馆或是波蔻布咖啡馆聚集。法国大革命期间,马拉、丹东、吉约丹都住在这个区域。
从1921到1950年代末,在波拿巴街与修道院的转角处的“迪旺”(Le Divan)书店名气很大。
二战之后,圣日尔曼德普莱盛极一时,是巴黎文化与知识分子生活的中心。哲学家、作家、演员、音乐家混集在被称为“夜的盒子”的咖啡馆、舞厅、啤酒馆、地下酒吧。那里,存在主义哲学与美国爵士乐共存。你可以遇见萨特、波伏瓦、鲍里斯·维昂、歌者朱丽叶·格里柯,电影导演戈达尔、特吕弗,诗人雅克·普维,雕塑家贾科梅蒂……
此时,双偶咖啡馆的侍者为游廊里唯一的客人点上暖灯,他看一眼天色和空盘子。
圣日尔曼修道院是低而滞重的。听不见钟声。
门外,一辆红色小汽车像不搭调的水果糖。一个北非人在铁炉上炙烤栗子和雨水。
因为阴郁,修道院的彩色玻璃没有刺目的光芒,可以慢慢看圣像的神情。一面一面窗子。椅子都空着。那一刻,没有信徒,没有祷告。没有人寻找笛卡尔的名字。几名游客保持静默,彼此很远。一个罗姆*女人推着童车,在祭坛和小礼拜堂间往复,小男孩儿坐在里边,搂着一只脏布绒猴子。她走到每个人面前,安静地伸手乞讨,安静地被拒绝。之后,那只手在我面前打开,没有诚意,没有说服力,不洁,不自持。她攥紧我放下的硬币,不感激也不意外。我问:“你相信上帝吗?”她直视我,什么也不说。
找一把椅子坐下。风琴、烛光、庞大的十字。一本翻开的《圣经》。门声。光线开合。童车枯燥行进。听见自己。
走出修道院,走回大街和雨。铁炉上的一枚栗子徒然裂开了。带着微小的痛疼和快意。
乱行。在恢宏的圣日曼大道、荷内街、波拿巴街,作派十足的圣伯努瓦街、布希街、老戏剧街、艺术街,或是细小短促的红衣主教街、克利芒街……
雨继续着。
圣日尔曼德普莱落寞在1960年代。
萨特走了。十七世纪的建筑幸存下来,但变化的痕迹非常明显。奢侈品与时尚店面大范围地取代了日常店铺和小书店。无心,却记着迪奥、LV、施华洛什奇、万宝龙、卡蒂埃、克里斯蒂安·拉克瓦、索尼娅·里基尔的字号。
有一个表明这种变化的文字游戏,说,圣日尔曼德普莱以“Sartorial”(衣着考究的)替代了“Sartrian”(萨特的)。
走过公主街(Rue Princesse),6号的店铺是安静的旧蓝调子。白色名字:“村声书店”(Village Voice Bookshop)。这个曾是雷蒙德·卡佛、艾伦·金斯堡、苏珊·桑塔格诵读作品的地方,关了。
告别的时刻在2012年7月31日。这家三十年的英语书店结束了。女店主奥迪勒·埃利耶说:“过去的两年已是地狱。你可以责怪亚马逊,责怪无节制的折扣。但是一个确切的日子让我意识到,全完了,2010年1月27日,苹果发布了iPad。”
没有人可以和时代讲条件,她拣选她要拣选的。技术与商业革命杀死过去,无论过去多美,无论血统。
朱丽叶·格列柯有一支歌《之后不再有》,这样唱:
“你对我说‘一切都变了!/街道看起来是陌生的/就连埃斯派索都不再是你喜欢的味道/你是另一个女人/我是另一个男人/我们已是陌生人/在圣日尔曼德普莱……’当你我再次相见/在圣日尔曼德普莱/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也不再有过去……”
圣日尔曼德普莱平静接受一切。没有萨特,没有杜拉斯。可,无论如何这是圣日尔曼德普莱。并且,下着雨。
*百科全书派:十八世纪,法国一部分启蒙思想家在编写《百科全书》过程中形成的学术团体。包括狄德罗、伏尔泰、卢梭、孟德斯鸠等。
*罗姆人:吉卜赛人。起源于印度北部,是散居全世界的流浪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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