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腔调:咖啡馆、酒吧、文艺情事
- 昂放
- 6字
- 2020-07-09 15:31:15
拉丁区
Le Quartier Latin
那么,莎士比亚书店
Alors, Chez Shakespeare And Company
“那么,莎士比亚书店。”你说,“我穿黑色。”
一段沉默——话筒轻响——长时间的盲音。
巴黎圣母院。内景。一支漫长的蜡烛点着了,像种子的光。
我平复着一种情感。爱情。你是爱情。你是巴黎。
你是音乐剧女主角,《巴黎圣母院》的艾丝米拉达。
“想见你。”你说。
可,你没有选择这个相遇与分别的场景。
可,我还是来了。
可,我必须走了。
无论钟声、无论石块与彩色玻璃、无论十字架与告解、无论说时依旧。我必须向着相反的方向行走。也无论这个我痴迷的唱段:
“檐上的怪兽是我的朋友,他们保护你不受侵扰,你需要庇护时,尽管来这里。巴黎圣母院,是我的家,我的小巢,这是我的城市,我的生活,我的空气,屋顶,和床,这是我的歌,我的哭泣,我的理性,我的疯狂,我的热情,我的国度,我的牢狱,我的故乡。”
一句与一句相连,穿行西岱街(Ruedela Cité)、小桥(Petie Pont),穿行它们所在的岛屿和激流。我就踏着歌声走,那是一站地铁的距离。曲终,就是左岸,就是拉丁区。
巴黎有无数种倾向,因而迷人。恢宏比如圣母院,细小比如莎士比亚书店,都好。而且它们这么近,隔水相看,都是彼岸。
沿蒙特贝娄码头(Quaide Montebello)向左,一分钟,就是书店,在布希瑞街(Ruedela Bûcherie)一处的婉折里。
深绿色店面,黄底招牌,黑字:Shakespeareand Company,莎士比亚像。店门玻璃上映着黎明,深处有灯火。隔着37号公寓铁门,有另一间小店面,卖古版、稀版书,还没开门,一窗都是树影。书店门前空场散漫着书架、书摊、椅子。它太像一个舞台,一幕戏剧的布景。空场对面这几级不经意的台阶,是观众席,观众是我。一个人。
由于剥离了环境,取景器框定的情境有更强烈的戏剧感。特别是这本不停被风翻开的书,内页闪回的老照片、纸的声响。我等着演员出场,等着某些决定性的瞬间。相机的温度降低着。
男青年夹着几本书走出公寓,他吸一支烟,倚门顾盼。一个孩子跑进画面,他翻出一本书,随便看了几页,随便放在书架上,离开。那是本《玛格丽特·撒切尔传记》,书放倒了。一群游客涌入空场,拍照、说笑。舞台乱了。很快,他们走出取镜框边界,吸烟的男人也消失了。一辆童车停下,裹阿拉伯头巾的妈妈抱出婴儿,放在树下的空椅子,她看着IPad里的孩子和背景里的莎士比亚,定格。五分钟后,一件破行囊落在那把椅子上,这个罗姆人对着店门玻璃梳理头发,刮胡子。有穿着体面的老先生经过,挡住了他的镜子。老人没有进入书店,只是把那本倒置的书摆正了……
莎士比亚书店的故事包括西尔维亚·碧奇(Sylvia Beach)的前传和乔治·惠特曼(George Whitman)的后传。
前传。
1919年11月17日,美国侨民西尔维亚·碧奇在狭窄的迪皮特朗街8号(No.8Rue
Dupuytren)开了“莎士比亚及同伴”(Shakespeareand Company),它既是一个图书馆也是书店。
第一个走进书店的美国顾客是斯坦因。她加入了碧奇的借阅图书馆。
1920年7月,詹姆斯·乔伊斯抵达巴黎。初到第三天,他就在庞德介绍下来了书店。那
时,《尤利西斯》在美国刊物《小评论》上连载。1921年2月,纽约法庭判定该刊物犯有猥亵罪,小说被禁。一时间,英美出版社都不敢染指这部书。之前,碧奇从未出版过书,她也知道这样做可能是灾难性的,但她还是以书店名义与乔伊斯签了出版合同。首印一千册,庞德、叶芝、纪德、普鲁斯特都帮忙订了书。
1921年7月,书店搬到一个更大的地方,奥德翁街12号(No.12Ruede L'Odéon)。乔伊斯把这里作为他的办公室和信箱,称之为“奥德翁的斯坦福”。
那年冬天,海明威来到巴黎。他在《流动的盛宴》中写:“在那些日子里,我没有钱买书。我从莎士比亚书店借书看。…在一条刮着寒风的街上,这是个温暖、愉快的地方,冬天有个大火炉,满桌满墙的书籍,橱窗里是新书,墙上挂满各个时代伟大作家的照片。”
碧奇为他找公寓,介绍斯坦因和庞德,借书给他不在意押金。
“我从屠格涅夫开始,借了两卷本的《猎人笔记》和戴·赫·劳伦斯的一部早期作品,我想是《儿子与情人》吧,可西尔维亚对我说想多借一些也行。我便选了康斯坦斯·迦纳译的《战争与和平》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赌徒及其他》。”
海明威说:“我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比她待我更好。”她就是碧奇。
此后,菲茨杰拉德、罗伯特·麦克拉蒙、朱娜·巴恩斯、福特·马多斯·福特一众顾客让这间书店真正成为英美文学和现代主义在巴黎的中心。《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在英美被禁的时候,读者可以在这儿买到或借到。
碧奇说:“当时,巴黎到处是才子,而我的书店似乎把他们都吸引过来了。”
1922年2月2日,乔伊斯四十岁生日。那天,碧奇将《尤利西斯》样书送去,乔伊斯把校对稿送她作纪念。《纽约客》杂志的记者珍娜·弗兰纳回忆,乔伊斯的书“像一次书界爆炸震撼整个左岸,字句散落降下如知觉的礼物,仿佛圣灵降临节的经验。”
《尤利西斯》让莎士比亚书店具有了某种特别身份。
1932年,乔伊斯把《尤利西斯》的美国版权卖给了兰登书屋,并没有分给碧奇版权收入。虽然她对乔伊斯诚挚未改,但此事终成心结。之后十年,莎士比亚书店靠忠实的顾客和纪德、艾略特、瓦莱里这样的朋友维持着。
巴黎沦陷。1941年12月,一名德国军官走进书店,索要店里仅剩的一本乔伊斯小说《芬尼根守灵夜》,碧奇拒绝了他的要求。德国人扬言次日没收所有的书。一夜之间,碧奇和朋友们将所有五千册书、照片、通信资料、家具搬离书店,让油漆匠将招牌上的店名涂掉,让木匠拆毁了书架。德国人没有抄到书,把主人带走。碧奇被囚禁六个月。
“1944年8月26日,一辆吉普车停在书店门口。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叫喊‘西尔维亚’,那声音传遍整条街道,我冲下楼去,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海明威。他把我抱起来转圈圈,一边亲吻我,而街道窗边的人们都发出欢呼声。海明威问我还有什么可以做,我请他解决仍在剧院街屋顶放冷枪的德国狙击手。海明威二话不说带上几个同行的大兵上楼,接着传来剧院街最后一次枪响。海明威和他的人马下来后又开着吉普车走掉了——他说,接下来要去解放丽兹饭店的酒窖。”这是碧奇回忆海明威“解放”莎士比亚书店的情景。
战争结束,书店没有重开。晚年,碧奇写了一本回忆录:《莎士比亚书店》。
进门,就是另一种文学情境。不明的光,暗、温暖。店堂很深,狭小,所有人都要擦身而过。书从地面到屋顶,木架子没有一根笔直的线条。纸、油墨、文字、影像混杂的味道,空气就是岁月就是古玩。人特别多,特别安静,像一部默片。有人寻找书,有人寻找记忆,乔伊斯的、海明威的、他们自己的。很多角落,都填补着读书的人。一个姑娘踩着梯子安顿新书,一声不响。老照片、留言纸条、孩子涂鸦、灰尘。木楼梯像一个传说,通向高处的一句话:“不要对陌生人冷淡,他们也许是乔装的天使呢。”
后传。
一句对惠特曼的恭维,称他“是在这个晦暗而趋同的世界里的一道光亮。”
1913年,乔治·惠特曼生于美国新泽西。父亲是物理学教授、科普作家。惠特曼从童年起就对文学充满热情和尊敬。十二岁时,父亲带着全家来到中国南京大学休年假。惠特曼在中国文化与社会的浸渍下,很快学会了中文。这是他的第一次远行。
高中毕业后,惠特曼进入波士顿大学新闻专业。
1935年,他带着四十美元搭车前往墨西哥城,开始一场长达五千公里的旅行,穿越墨西哥、洪都拉斯、瓜地马拉、哥斯达黎加、海地。此间,他练就了流利的西班牙语。途中惠特曼多次陷入极端情况。一次,在尤卡坦半岛一处隔绝的地点,他得了痢疾,没有水和食物,一个人徒步三天穿过湿地丛林,最终被玛雅部落所救。他经历了绝望,目睹了极度贪困,也遇到了善良而慷慨的人们。远行塑造着他的价值观。“给予你所能给予的,只索取你需要的。”成为他的基本信条。1941年,惠特曼入伍,成为一名医疗准尉,在欧洲战场多家医院救治伤员。有几个月的军旅生活是在格陵兰岛,他与原住民一起生活,学习航行,并有了一个漂亮的爱斯基摩女友。
战后,1948年,乔治决定永久定居巴黎。他在圣米歇尔大道的小旅馆苏瑞(Hotel Suez)租下一个房间,进入索邦大学,主修法国文化、哲学、文学。1951年8月,他在布希瑞街37号开了一家英语书店:“蜜斯塔尔”(Le Mistral),店名是为了纪念初恋女友。从
此,惠特曼以书店为旗帜,在变幻的世界里执著着自己的乌托邦理想。
1961年,惠特曼与碧奇相识。在她的帮助下,惠特曼把店里陈设和装饰还原成当初书店的样子。碧奇还提供了海明威、乔伊斯等人的照片和《尤利西斯》合同原件。1964年,碧奇去世,惠特曼把书店改名为莎士比亚书店。1981年,惠特曼唯一的女儿出生,取名西尔维亚。
与老莎士比亚书店非常相似,这里是巴黎波希米亚文艺中心。亨利·米勒、贝克特、理查德·赖特都是书店的顾客和知已。书店也是艾伦·金斯堡、格雷高利·柯尔索、威廉·柏洛兹等“垮掉的一代”作家在巴黎的根据地。它更是无名作家和旅行者的“家外之家”。书店有十三个床位,收留过四千人。这里设置免费的工作间、图书俱乐部、孩子阅读会,有文学课程、音乐和戏剧表演,电影放映等活动。
电影《日落之前》,男主角杰西就是在莎士比亚书店签名售书,并在这儿重逢塞琳。
好的生活就像戏剧,好的戏剧就像生活,这间书店都占了。
惠特曼把书店所经历的冒险称为“一个伪装成书店的社会主义的乌托邦”。
2011年12月14日,九十八岁生日之后两天,惠特曼死于中风,葬于拉雪兹神父公墓。
现在,书店由老惠特曼的女儿西尔维亚经营。她毕业于伦敦大学,历史专业,曾在书店前广场策划演出了《仲夏夜之梦》,并在2003和2006年举办文学节。
她说:“书店是最民主的空间。”
走上书店二楼,惠特曼的私人图书馆。私密、安静。没有顾客。红砖地面映着淡的灯光。书从天到地,这些书曾经属于萨特、波伏瓦、西尔维亚·碧奇……房间围绕着一条木头长凳,铺着舒服的坐垫,一只老写字台在窗边面对圣母院。有一个属于孩子的角落,灯下,红色帷幕分开两边,中间是“爱的镜子”(Mirrorof Love),贴满孩子的话。一间小琴房,立式钢琴,琴盖开着,黑白键匀净,乐谱铺平。琴凳空着。旁边,一个头发逢乱的青年抱着书睡着了。那姿势疲倦、零乱,是回家才有的。
想起写在书店门外墙上的句子:“路过的陌生人,你不知道我是如何热切地望着你。”
那个时刻。
我是如何热切地望着你。
你走出巴黎圣母院,穿行西岱街、小桥,穿行它们所在的岛屿和激流。你歌唱或者没有。你穿黑色。我认识的黑色,爱,情欲。你走了一站地铁的距离。显然,你和我一样,提早了一站下车,也许你相信圣母院有一支属于你的蜡烛,也许只是一次巧合。
莎士比亚书店shakespeareand Company
37Ruedela Bucherie,75005
10:00am-11:00pm
地铁:Saint-Michel(4号线)
墙角
莎士比亚书店
琴房
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