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拉麦里有关的绝色
Les Femmes De Café De La Mairie

一辆旧巴士在圣日尔曼德普莱游荡。

它经过某条街的开始和结束——店铺和人家——一些关着和打开的门——一面镜子流淌的太阳——一个孩子的注视——一片来历不明的花瓣——一段脂粉香——一尊雕像手指上的金子与青苔——一缕回声……

乘客有诗人、怀旧者、崭新的波希米亚青年。

他们看窗外,激昂、低迥。他们相互看着。

纸的声音,折起的词、句子。揉皱的温度和体液。

铅笔刺破了某只口袋。一次来自深处细小的疼痛,乘客们都感觉到了,他们什么也不说,疼痛是唯一的武器。他们以为可以这样安慰世界。他们这样相信。

巴士行进着,慢慢地。有时,它停靠下来,乘客们就开始诵读,在车厢、站台。

比如:“我懂这个世界的全部,除了我自己。”

或者:“我愿成为任何人”、“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比如:“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或者:“我是你路上最后一个过客,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场雪,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

比如:……

之后,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巴士开走了。

它经过路口、转角、下午的灯火——某个女人的等待——某个男人的遗忘——某次相遇或者离别——许多的念想、情欲——许多脆弱——许多被否决的哭泣——还有,许多其它的情感。

后来,它开进黄昏,消失在那些狭窄的道路尽头。

左岸的“诗巴士”,一年只有一班。

它是巴黎“诗歌市场”的一部分。1983年开始,世界各地的出版社与诗人来到我所在的圣舒尔比斯广场(Place Saint-Sulpice),建立集市,出售诗作、朗诵、表演、聚

会。这班巴士在周末出发,沿着诗人鲍里斯·维昂热爱的老975路公交线路行进,如同二战后的日子,带着诗的荣耀。

总要有人记得,总要有人继续。

圣叙尔比斯广场是圣日尔曼德普莱一个安静的褶裥,喧哗折在外,孤立。

它1754年建造,是安纳托尔·法朗士喜欢的地方。

饥饿的亨利·米勒在《北回归线》中有时睡在长椅子上,他咒诅广场上的鸽子,因为它们让面包屑像魔术般消失。

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用以形容它的词是:“安静”。

十点钟。圣舒尔比斯广场的安静,像一张坚硬的白纸。石头地面被强光消解了所有细节,填补它的是影子,来自灰屋顶,烟囱、深色的梧桐。来自散漫的鸽子。人们似乎都想尽快穿行这个广场,因为寒冷,因为苍白。影子,也来自近处这个男人裹紧的大衣,来自另一端的女孩儿的奔跑、呼吸。唯一的声音是水,属于中心喷泉阶级状的流动,属于作为雕像的四位主教的倾听。影子,来自庇护他们的十字架。庞大的黑色十字形影子。

影子,来自我和我的相机。

我跟从这个罗姆人向东穿过广场和一些光明的台阶。

之后,一声轻响。他把一只大碗放在圣叙尔比斯教堂门口。

之后,等待施舍。

他的肢体、神情表达着某种“日常生活”以及对这种日常生活的厌倦,如同所有人的日常生活和他们的厌倦。包括这只不洁的碗。它的空白。教堂不过是一个过于庞大的道具。他的日常生活,他的厌倦。

我终于没有拿出那枚已经温暖的硬币。乞讨和施舍本来就是非理性的情感活动,无法解释。

我迅速遗忘了这个罗姆人。

因为德拉克洛瓦,因为《约贡与安吉的斗争》就在门的另一侧,因为壁画的细部的剥蚀更

能打动我。

教堂太恢宏了。有一种遥远的视觉。彩色玻璃上的耶稣基督、圣像打在墙上的影子、漫延的椅子、祭坛、风琴、钟、蜡烛,都在远方。远方也在它们之间。远到所有光芒都要经历很长时间才能抵达地面的信徒。他们的崇拜、祈愿。一个男人在一片空椅子中沉没。告解室边上,白衣神甫走近拄拐杖的老妇,说着什么。

圣叙尔比斯教堂在广场东端。这座天主堂从十三世纪建筑到十八世纪,是左岸最大的教堂,有全巴黎最美的风琴。

波德莱尔在这儿受洗。雨果在这儿娶了阿黛尔,缪塞在场证婚。青年菲茨杰拉德在这儿做弥撒,福克纳也是,那是1925年夏天,他在巴黎时。海明威和第二个妻子婚后,发现自己有“床上问题”,他来到这儿,在大祭坛后的童贞玛丽亚的小礼拜堂点了一枝蜡烛。他们马上回到公寓,上床,成功地解决了问题。或者蜡烛还没有烧完……

作为文学场景,教堂出现在法朗士小说《堕落天使》中。没人记着。

丹·布朗把《达芬奇秘码》的一场谋杀安排在此。教会指责这部小说,拒绝了剧组的实景拍摄要求。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科技。电影照样拍了,虚拟着。布朗的信徒照样来了,到实地寻找巴黎的玫瑰线,询问修女到底死在什么地方。还是乱了。

白衣神甫消失了。告解室的门那么远。

门的另一侧,阳光灿烂。

台阶上铺展着卖艺者的吉他声。一群鸟从教堂北楼所有隐秘的孔洞冲向天空。

在叙尔比斯广场与卡奈特街(Ruedes Canettes)转角,拉麦里咖啡馆(Cafédela Mairie)在阳光和树影下。由于人行道非常窄,店外露台部分被一条小街切分开,侍者必须不间断地在街两侧往复。远端的部分犹如岛屿,喝咖啡的人似乎更喜欢那里的孤立、他们所面对的辽阔、来自广场和教堂的人和戏剧性。

1920年代,米勒和海明威都走进过拉麦里咖啡馆,喝一杯无论什么情绪。贝克特在这里吃早餐。1951年,萨特和波伏瓦在这间咖啡馆最后一次见到加缪,之后他们就决裂了,永决。索尔·贝娄从不去花神或者双偶,他来拉麦里获得安静。

靠着吧台喝一杯埃斯派索。

店堂极小,局促、简单。白顶素地,不施粉黛,没有身段。

可,拉麦里是《夜林》的场景。

“关于性、关于和任何男人任何女人上床,我决无负疚感。”

说这话时,朱娜·巴恩斯(Djuna Barnes)还在纽约格林威治村,另一个狂妄的波希米亚圈子。

回到1892年,哈德逊河边,一个叫“暴风国王山”的地方,一间木屋。一生诡谲的开场,一个小女孩儿充满预示的童年。

巴恩斯的祖母是作家,曾经的文学沙龙主人。父亲是平庸艺术家。五岁时,父亲的情人搬来同住,她面对着三个女人、一个男人和其它七个孩子。她的主要时间都在照顾弟妹,没有常规教育。祖母教她写作、绘画和音乐。她们许多年睡一张床,滋生了某种乱伦关系。十六岁时,巴恩斯被强暴,被一个“邻居”。父亲知情并默许,或者那个人就是父亲。在第一本小说《赖德》中她间接暗示过这次暴力,她最后一部戏剧《唱和》更明确地指出这次暴力。

十八岁,她被迫“嫁”给父亲情人的哥哥,一个五十三岁的男人。祖母、父亲、母亲、兄弟都极力促成此事,像一个阴谋、一场私刑。没有公开仪式,没有牧师见证。这次婚姻维持了两个月。

1912年,这个家庭解体。母亲带着巴恩斯和三个弟弟来到纽约。她在普瑞特艺术学院学习了半年,之后,开始记者生涯。她几乎干遍纽约的所有报纸,写专访、特写、剧评、消息,配着自己画的图。她的新闻写作充满主观性和实验色彩。言论惊人。1915年,巴恩斯离开家,搬入格林威治村一间小公寓。

她结交了作家埃德默德·威尔森、摄影师阿波特、达达主义诗人艾尔莎·冯·弗里塔格·罗琳豪芬。这一年她出版了诗集《令人恶心的女人之书》,第一首诗描写了女人之间的性行为,由于“女同主义”(Lesbianism)是个过度超前的概念,官方的审查机构根本无从认知也就无从阻止。

巴恩斯染指戏剧。她的三部小戏在1919和1920年上演。这间格林威治村的剧院改建自马厩,舞台特别小,观众席是长凳。巴恩斯形容这里“随时准备还给那些马”。可它是美国戏剧史上的重要角色,上演过华莱士·史蒂文森和西奥多·德莱赛的作品,也是尤金·奥尼尔的戏剧起点。

“性自由”是巴恩斯的价值观。通信表明,她二十一岁时,家人已知她是双性恋者。在格林威治村时代,她和若干男人、若干女人都有情事。

1921年,巴恩斯带着一封《名利场》杂志的介绍信到巴黎采访乔伊斯。她在报道中称“这个男人是当代最卓越的文学人物之一”。她对《尤利西斯》的反应是“我该永远不再写了……谁有勇气在这样的作品之后再写。”她的后期作品随之完全导向现代主义。

巴恩斯成为乔伊斯的朋友,并迅速成为巴黎左岸的一个尤物。她是娜塔莉·巴尼沙龙的核心分子,流言中她们之间也有短暂情事。重要的是,这一年秋天,在巴黎她遇到了女同情人——雕塑家黛尔玛·伍德(Thema Wood)。她二十九岁,她二十岁。

女同圈子,巴恩斯以“妒忌”知名,伍德以“不忠”知名。这是一种疯狂结构。维系她们关系的燃料是性、酒、妨火、背叛、暴力。她们称为“非凡的爱”。1922年,她们先在圣日尔曼大道租了房子,五年后又在圣罗曼街买了公寓。巴恩斯幻想过某种专一关系,但伍德习惯性地外出寻找艳遇,无论男女。其实,巴恩斯也是,从未忠诚。

接着,伍德与一个有钱女人麦卡里·麦特卡夫陷入恋情。不可收拾。1928年,巴恩斯出版了小说《赖德》和表现巴黎女同生活的小说《仕女年鉴》。两本书都题献给伍德。之后,巴恩斯决定了结。她们分开。

伍德和新情人回到纽约。事实上,伍德继续给巴恩斯写信,去看她,两人也偶尔陷入性事,但巴恩斯拒绝回复到常态。而在与新情人麦特卡夫的关系中,伍德持续着纵酒和无节制的不忠,双性都有。

咖啡已换成酒,才配得故事。

杯子冷,冰块沉浮。转动手指,乱。

巴恩斯告别巴黎了。

1930年代初,她在英国写作了《夜林》(Nightwood),一生最重要的小说。所有故事的基础是1920年代的巴黎,是她、伍德、麦特卡夫。

拉麦里咖啡馆是小说中奥康纳医生的活动场景:

“靠近圣叙尔比斯教堂,塞尔旺多尼街角,住着这位医生。他小而散漫的身影是广场的一个特色。对于这间第六区的拉麦里咖啡馆的老板来说,他几乎是一个孩子。”

小说中,这位医生观看、评论这些为爱毁灭的人物,并在她们的命运中扮演角色。

1936年,《夜林》在英国出版。艾略特非常喜欢,并为1937年的美国版加了引言,他的表述是:“这么好的小说必须具有诗的敏感才能完全欣赏它。”

迪兰·托马斯形容《夜林》是“由女性书写的最好的三部散文书之一。”

《夜林》出版,伍德愤怒了,她认为自己被曲解,并公开声称这本书毁了她的生活,彻底不与巴恩斯说话。而巴恩斯也从未道歉。

1930年代末期,巴恩斯以一天一瓶威士忌的频率纵酒并试图自杀。

1940年,巴恩斯回到纽约,搬入格林威治村一间小公寓。

之后,十年沉沦。

伍德的不忠和败落终结了她与麦特卡夫的关系。后者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1950年,巴恩斯开始戒酒并着手写诗剧《唱和》。她写自己的家族史,以愤怒作为推动,打开童年,打开伤口。书1958年写成。她说:“写《唱和》时我咬紧牙关,我注意到自己的笔迹像匕首一样野蛮。”他的一个兄弟读到剧本,写信指责她是“向早已死去和被遗忘的东西复仇。”她在信的空白,“死”字边上写“没有”。

伍德1970年死于癌症。

那时,巴恩斯早已在格林威治村过着遁世生活,从不见人。晚年,她曾说,“我不是蕾丝边,我只爱黛尔玛。”

在纽约,她是第一代现代主义者中最后一个幸存者。

1892-1982,这一生,荒诞开场,荒芜落幕。

伍迪·艾伦《午夜巴黎》中,巴恩斯与男主角吉尔跳了半支舞,没有台词。

姿色平平的咖啡馆,绝色的客人。

酒空了。

离开,走进一天最明亮的片刻。

杯子还没收起,冰还在融化,连同它表面映着的空间。

所有情感和荒唐都发生过了。

这些在正午喝咖啡的人,他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那时,一只匆忙的杯子掉落咖啡馆与露台之间裂开的小街上,碎了。

拉麦里咖啡馆Cafedela Mairie

8Place Saint Sulpice75006

8:00am-1:00am

地铁:Mabillon(10号线)、St-Sulpice(4号线)

圣叙尔比斯教堂

拉麦里咖啡馆

街景

祈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