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代性视阈中的怀旧

怀旧,是中外文学不断书写、表现的母题,中国古典诗词中曾创造了很多简明而隽永的意象,如崔护《题都城南庄》中的“人面桃花”、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的“枯藤老树昏鸦”,其中都流露着令人感伤的“怀旧之美”。现代人的怀旧情绪与感伤也是触手可及,人们往往在经历时间的沉淀后,将自己生命中所经验过的、触动过的人、事、物、景通过散文、小说等文体表达出来,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小引》中曾很细腻地表达过这种感受:

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羌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

那么,对于背井离乡、漂泊异地异域的现代文人而言,过去是否真的比现在好呢,鲁迅先生又接着说: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1]

可见,记忆不是孤立地回顾事件,而是将细节意象构成一个叙述系列。而在这一叙述系列中,故乡的美食、童年的快乐等等“思乡的盅惑”依然是人类个人记忆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虽然,我们很难做一个准确的断代与分期,但当历史的河流静静流淌时,微小的变化总在悄然涌动。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近十年来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中国人的情感观念甚至思维方式在不知不觉中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一变化已经不仅体现于传统的文学作品中,更渗入了日常生活的现实层面,并凸现在以影像为核心的媒介所构造的大众文化镜像中。在这一复杂迷离的文化镜像中,怀旧已由深刻的个人经验演变为我们这个时代引人注目的集体记忆:

在五光十色的文化市场上,来自港台的歌曲《水手》、《故乡的云》、《把根留住》,大陆歌曲《绿叶对根的情意》、《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在90年代都曾唱遍大街小巷,成为MTV或卡拉OK的流行样式;《廊桥遗梦》、《阿甘正传》、《泰坦尼克号》等大量以旧日温情为主调的影片也曾在中国风行一时;国内第五代导演张艺谋、陈凯歌则将创作灵感投向遥远的过去,《红高粱》、《红粉》、《风月》、《花样年华》,无不是在向大家展示往昔生活的景象,影片中导演们也特别注意色调与镜头处理,以表现历史的韵味。而《还珠格格》、《铁齿铜牙纪晓岚》等电视剧则以戏谑的方式,成功消解了神圣的历史叙述,《老房子》、《老照片》系列图书的出版,也成为文化市场上一条独特的风景线[2]……正是在这些文字和影像符号的包围中,我们走完了90年代的历程,走进一个新的世纪。

关于怀旧,批评界褒贬不一。有志于重塑汉文化的学者,认为中国90年代文化中的怀旧倾向即是对传统文化的再认同,尤其是学界对近现代以来国学大师的顶礼膜拜,更使他们乐观地预见儒家文化即将复兴。现代性研究的学者则认为,怀旧成为一种被强调的精神需求,是工业化时代的重要特征,它充分体现着人的主体性,是人性化的标志,并由此认为90年代文化中的怀旧倾向表明中国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现代性。也有学者对怀旧提出了更深层次的批判,主要观点是认为在现代文明中,怀旧情结已被商业化社会所利用,如祁述裕在《市场经济下的中国文学艺术》中所说:

经久不衰,层出不穷的历史片,依据现代社会情境不断被重新解释的“国学”,收录机中播放的庙堂音乐,那些仿古建筑,以及在旅游景点身着宫廷服饰向所有游客微笑的古代宫廷侍者的扮演者,这些被复兴的传统文化完全改变了内涵,在现代文明的渗透下,在消费性服务中已不再具有传统文化原有的那种“气息”,它们不过是无底的传统的象征,斑斓的城市的五彩什锦的各种色料而已。[3]

90年代文化中的怀旧倾向与这些学者的理解是否吻合?尤其与20世纪80年代作比较:“八十年代的人们是那么热烈地向前看,而九十年代的人们居然怀旧。”[4]那么,怀旧现象是否折射着社会心理的变迁?怀旧将使我们接近还是更远离传统?这些疑问将随着本部分的论述而逐步清晰。

[1] 参见:《鲁迅文集全编》(第一册),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第199页。

[2] 同时,怀旧还与其他词语搭配,在百度中输入“怀旧”一词,与其相关的搜索包括了“怀旧酒吧”、“怀旧金曲”、“怀旧游戏”、“怀旧剧场”、“怀旧化妆”、“怀旧摄影”等等。

[3] 祁述裕:《市场经济下的中国文学艺术》,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9—20页。

[4] 陈晓明:《怀旧的年代:九十年代中国文化的侧面》。〈http://www.scarlet.nl/~tulip2/issuehtml/yjx960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