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石涛与八大

前面讲过,石涛是对近现代画家们影响极大的一位画家。他的理论著作《石涛画语录》高度统一了古与今,艺与道,主张“借古以开今”,反对“泥古不化”。这些绘画思想对近代有重大影响,被奉为绘画理论的经典。或可以认为其理论价值相当于老子《道德经》,因此不能不讨论石涛。由于后人评价石涛善于用墨,与他同时期的八大山人被认为善于用笔,所以先对两位画家作品的用笔和用墨开展比较,或许能带来一些描述性文字难以表达的信息。

比如,下面图示中八大山人绘制的鸟是一件独立成章的作品,通过几根质量极高的线条和用笔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造型简单、构图简略、神态拟人。仅仅观察画面的形式和抽象意味,或许认为三五岁的儿童就能画得出。但是,我们分解观察构成这只鸟和“八大山人”几个款字的每一笔和每一根线条则可以发现,虽然墨色的变化和展现十分微妙,仅仅通过照片并不是十分容易被人观察体会到,但是,每一笔都十分清晰,每一根线条的走向都十分肯定。八大山人的线条具备极其强大、稳健而内敛的力量,具备丰富的形式变化和深厚的韵致,比如下图的山石框线和皴线的多变,可以明显看出他对笔的把控能力十分强,既能打得开,也能敛得住,力量稳稳地输送到每一细微之处。这种特质后来被齐白石学习和继承,由此可见,齐白石是极其敏锐的画家。在各种变化的线条中含蓄展现出的刚健力量,以及线条之间的连贯运用和内在的精微表达,却不是儿童能写出来的(如图)。所以后人评价八大山人朱耷善于用笔。

八大山人作品中最简单的线条

与八大山人同时期的另外一个大画家石涛,虽然在用笔个性方面没有八大山人那么倔强、多变和个性突出。但是,石涛善于从自我性情出发,将笔和墨融合起来运用。他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写到,“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事实上石涛一开始就并未完全一味临摹古人,而是通过笔墨去书写胸中灵逸之气,这是需要很高才情才能做到的事情。加之石涛在画面上注重突出墨色的不同层次,注重墨和半生熟纸张的生发效果,注重使用质量上佳的墨来加强画面效果。比如,故宫博物院藏1667年(25岁)所作山水图册15开中就题跋道“三十六峰下用小华墨”(如图)。从墨色的质量看,应是指试用明代中期徽州制墨名家罗小华的墨作画。

三十六峰下用小华墨

石涛在宣城时期似乎是在用墨方面生出新意的开始。从这一时期的两件代表作都可以看出受倪瓒、渐江使用干笔皴擦的影响,均以干笔为主绘制。其中,《十六罗汉图卷》(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如图)的墨色丰富性不及《黄山八胜图》(如下页图),后者已经很明显地在干笔焦墨皴擦的基础上,有了更丰富的淡墨使用手法,画面效果开始趋向于更加明显的墨气氤氲。似乎是这一阶段与梅清交往密切,受其影响,在用墨技法上受到很大启发。此后十多年所作的《搜尽奇峰打草稿》、《淮扬洁秋图》、《采菊图》中,在收敛地使用干笔和淡墨的基础上,逐步大胆放开用笔和用墨。正是因为用笔较为放纵,故黄宾虹认为“石涛用笔有放无收,于古法遒劲处,尚隔一尘耳”。事实上,在石涛早期1657年(15岁)所作《山水花卉册》(如下页图)中的线条功夫已经十分扎实,在宣城时期(25岁)的用笔开始显得自由、放松而富有变化,线条老练而有力量。但更明显的变化是在宣城时期之后,墨色层次更加丰富,用墨更加潇洒和自由。因此,石涛在总体上被后人评价为善于用墨。

十六罗汉图卷

陈子庄对两人的评价颇有意思,他说,“石涛的深度未达到八大的境界,逊了一筹。八大炉火纯青,静穆到极点,石涛尚有冗笔。”人们看到的是石涛的茂密丰厚,陈子庄看到的是用笔繁琐之处。人们看到的是八大山人的沉穆凝练,有人看到的却是小心经营。艺术就是在受众不同的视觉中分化,产生了不同的判断。

八大山人画面构图虽然极为奇异,有一种开阔的大气。但从笔墨落纸的痕迹看,他的用笔平匀、收敛,十分小心。从笔墨和形式综合判断,八大山人性格既有开张放纵一面,也有古怪和小气的一面,显示出其性格中的矛盾之处,但总体看,八大的作品总体依然突出了单纯、简洁、开阔的个性。石涛竖幅作品构图多有未及细心推敲处,上下衔接并不融洽。其用笔在能敛得住的情况下,相对大胆、快速和放纵,而且线条十分老练,所以石涛能在南京、扬州两次迎接康熙南巡,自称“臣僧”。可见石涛是一个经历丰富,率真而又颇具性情的人。但是,石涛画面形式的个性并不及八大夸张突出。

山水花卉册

黄山八胜图

虽然石涛和八大生活在同一个时期,都是皇室后裔,都落了难,都做过和尚,还都还过俗,最后又都加入了道教,大致经历颇有类似处,但二人书画笔墨和形式却存在明显的差异。看来表面化的宗教历练经历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笔墨的核心特征,这验证了佛说末法时代人类“业力”之深,需要累积多世修行才能解脱。和这二位巨匠不太一样的是,近代的一位高僧弘一法师的修为和笔墨技法却做到了高度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