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同先生

冬至这一天,谢氏老火锅的生意比较一般,因为按照重庆的习俗,冬至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这一天是要吃羊肉的,羊肉是温性的食物,可以抵御寒气。

所以,大部分人都跑去吃羊肉了,火锅店自然也就差了一些。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几桌。

谢小白抱着个烤火炉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捧着一本书,正边看边格格地笑着。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个腋下拄着双拐,身穿着对襟长袍的中年人,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脖子上还搭着一条红色的围巾。

第一眼,谢小白还以为是陈总来了呢,因为陈总平时也喜欢这么装扮,但细一看却不是,这个人比陈总略矮了一些,年龄略大了一些,而且,眼眸中的光,也比陈总柔合不少。

更为重要的是,谢小白总觉得此人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是她又确定,自己没见过。

出于职业习惯,谢小白赶忙站起身子招呼客人:“先生您几位?”

中年人没有马上搭话,而是面带着微笑看了一眼谢小白:“你是谢小白?”

谢小白点头:“对,您认识我?”

中年人还是没有搭话,开始转过头,慢慢地打量店内的摆设,边看边点头:“可以。”

中年人说的是普通话。

但是他似乎对店内的装修还颇为满意,这个满意更让谢小白一头雾水,她跟上一步:“先生,请问你需要尝一下我们的火锅吗?”

中年人慢慢地:“当然。”

“请问您几位?”

“就我自己,一位。”

谢小白指了指墙上贴着的告示:“对不起先生,小店最少得三个人才招待。”

“哦,这个规定有意思。”

“所以,要不您再约两位朋友来?”

“这样吧,我请你吃。”

“对不起,我们不能这样。”

中年人笑了:“哎哟,这还真是有点店大欺客的味道啊。这样吧,你把燕北飞叫过来。”

“您认识燕北飞?”

“你就说一个上海朋友找他。”

听到对方认识燕北飞,谢小白不敢怠慢,忙指着一张桌子:“你坐,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电话打过之后,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燕北飞就已经开着谢小白的奔驰停在店门口的路边,一挑帘子走了进来。谢小白忙朝着中年人的方向指了指,燕北飞辨认一下之后,笑容马上堆到脸上:“哎哟,同先生,您好您好!”

接着,燕北飞给谢小白介绍:“小白,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上海术易精舍的同先生。”

谢小白想起来了,燕北飞从上海采风回来之后,确实跟他提过碰到一位同先生,帮自己解了围不说,还帮着画了一张店内的布置图,实话实说,按照同先生的图重新摆放过之后,生意似乎确实比以前顺了不少。

“谢老板说,必须得三个人才让吃,没办法,我就找你走后门了。”

谢小白也笑:“那是对别人,您是我们的贵人,想怎么吃都可以。”说完,谢小白故意略带嗔怪地:“同先生啊,您说您也是,您直接说多好,还非把燕北飞叫过来才行,这明摆着是信不过我呀。”

中年人笑眯眯地:“怕你说我是骗子哟。现在骗吃骗喝的那么多。”

既然误会解除了,那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谢小白马上让后厨给上菜,她亲自和燕北飞一起陪着同先生吃火锅,燕北飞本想劝同先生喝点酒的,但是同先生说自己自从皈依道教以来就已经很少喝酒了,既然事关信仰,那么谢小白和燕北飞自然也不好再劝。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谢小白的家世上,谢小白猛然觉得,这个同先生为什么会对自己家的事那么了解,比如在说到父亲欠下巨债的事情,同先生不假思索地就冒出一句:“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老谢就是这么个脾气,改不了。”

同先生的话引起了谢小白的警觉,她盯着同先生的眼睛:“同先生,你怎么知道我爸爸的脾气?你好像跟他很熟悉。”

同先生躲开谢小白的眼神,将目光在遥远的地方转了一圈,然后又再次回到谢小白的脸上,先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微微地笑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好吧,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我是你二姨爹。”

这次轮到谢小白吃惊了:“二姨爹?”

同先生点头:“是的,也就是周楠的爸爸。”

谢小白微微张着嘴巴看着同先生,似乎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你……二姨和周楠找了你好多年,你怎么……”

同先生苦笑一下:“唉,一言难尽啊!”

谢小白看了一眼靠在墙边的双拐,就算是同先生,不,应该说是周先生,就算这个二姨爹不说,谢小白心里似乎也猜到了几分,他必然是经历了一番外人所不能理解的苦楚,双拐就是最好的说明。

“那,我,我把二姨叫过来吧?”

“不,我过去。”

三个人又匆匆地吃了几口饭,就由燕北飞开车,谢小白陪着二姨爹一起往二姨家中而去,在路上,谢小白还给周楠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抓紧回来一趟,你爸爸有消息了,在打电话的时候,谢小白曾试着将电话交给身边的二姨爹,二姨爹踌躇着,想伸手却又不敢,最终还是放弃了,等谢小白再将电话扣在自己耳朵上的时候,电话那边的周楠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他用异常激动的情绪喊了一声:“我马上回来!”

二姨家本就不算太远,开车的话就更显得近了。但是这一路却走了很久,因为二姨爹不断在说:“小燕,慢点,慢点开……”

谢小白转头看向二姨爹,他发现二姨爹的脸煞白,放在腿上的双手,正在微微地抖动着。

“二姨爹,您没事吧?”

二姨爹笑了一下:“没事,就是有点紧张。近乡情更怯呀。”

路虽然久,但是终究是要到的,当燕北飞将车开进二姨家的院坝时,二姨听到汽车的声音,早就出了门来等着了,她以为肯定又是懂事的侄女小白来看望自己了。但是车门打开时,先是顺出来一对拐,再接着,出来一个男人,男人靠着车站着,静静看着她。

二姨皱着眉看了一会,似乎认出了什么,她虽然依然是一动不动,但是泪水却在慢慢地充盈着眼眶。

而此时,谢小白和燕北飞也从车内下来,他们关车门的声音很轻,生怕打扰到二姨和二姨爹似的。

二姨先开口了:“老周,是你吗?”

二姨爹同样心情激动,声音颤抖着:“是我呀,美惠。我会来了。”

“哦,那就快进屋吧,别在外面站着了。”

在来的路上,谢小白就在设想,待会二姨和二姨爹的见面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大概会是像电视里面演的那样,一出异常勾人眼泪的苦情戏,但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切似乎都是那样的平淡。

进了屋之后,二姨将二姨爹让到椅子上坐下,给他们每人泡了一杯茶,在二姨泡茶的时候,二姨爹的目光就随着二姨的身影游动着。二姨发现他在看自己,将茶杯放好之后,用右手轻轻地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微笑了一下。

“你变了。”

“二十多年了,能不变嘛。”

“是啊,二十多年了。”

可能是双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出现了一个简短的冷场。

二姨率先打破沉默:“你喝水。”

“好,谢谢。”

“不用客气。”

谢谢,不用客气。这平常对别人显得微不足道的两句话,在此处的二人身上似乎发挥出了巨大的化学效应,二人好像都觉察出这两句话的不合时宜,是啊,毕竟是夫妻俩,谢谢和不客气无形之中就拉远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当然,这个距离,有可能是心理上的,也有可能是时间上的。而他们俩,是由于时间所创作出的心理上的距离,生疏了。

“爸妈还好吗?”

“去年爸爸去世了,妈妈还在,身体也没有以前好了。”

“哦。”

“爸爸一直不相信你死了,他一直在念叨,让我们找你。”

“哦。”

“我带你去看看妈妈吧。”

“我就这样去,合适吗?”

二姨爹在说话的时候看了看自己的腿,意思是我已经是这个样子,合适吗?

二姨:“对老人来说,活着就已经是最好的交代了,毕竟他们找了你这么多年。”

二姨爹重重地点头。

是否应该先去看娘,其实这个问题二姨爹在车上的时候就提出过,但是谢小白却不太清楚周楠的奶奶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毕竟,二姨是她亲戚,二姨的公婆却不是,理论上来讲,谢小白不知道他们住哪里也就能理解了。

于是,又是燕北飞开车,二姨带路,一行人往周楠婆婆家而去。

老太太住在一幢更为偏远一点的平房里,院子没有硬化,就是泥土地面,有些地方还有栽种瓜果的痕迹。

车无法开到院内,于是燕北飞在最近的地方停了车,就由二姨搀扶着二姨爹一步步朝院内走,二姨爹边走边看,他看看院子西墙还留着的半截土墙,再看看菜园旁边的一个碾子,喃喃地说:“没变,这些都没变……”

二姨边走边喊:“妈,妈……”

屋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是美惠呀,快进来。”

二姨抚着二姨爹进屋,谢小白和燕北飞就跟在身后,慢慢地进屋,他看到光线并不是很好的屋内,一个头发完全花白的老太太,手抚着卧室的内门正摸索着往客厅走,从他的手势完全可以看出来,老太太眼睛不好用了。

近了门的二姨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老太太,嘴唇哆嗦着,慢慢地:“妈?!”

老太太本来是一副笑脸,将耳朵对着屋门的方向,听到这声男人喊妈的声音,脸上的表情顿时凝住了,她慢慢将耳朵转过来:“谁?”

二姨爹:“妈,是我,我是周锐。”

老太太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是哪个?”

“儿是周锐。”

“周锐,你回来了哇?”

“是,不孝儿我回来了。”

老太太朝着二姨爹的方向迈出一步:“你真是周锐?”

二姨爹忙迎上去,在接触到老太太之前,二姨爹将手中的双拐给了身边的二姨,因为双腿无法站立,他恰好选择跪在母亲的面前。于是,瞎眼的老太太伸出手抖抖索索地摸着二姨爹的脸、脖子、胸脯,一直到腰部、腿……

因为二姨爹是跪着的,所以他无法摸到儿子已经伤残的双腿,这或许正是二姨爹想要的。

“儿,快起来,地上凉。”

“没事,不凉,儿想多跪会儿。”

老太太一脸嗔怪的表情:“让你起来就赶快起来嘛!美惠,快点把你男人搀起来!”

二姨答应一声,费力地将二姨爹从地上搀起,安置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老太太:“你喊一声妈。”

二姨爹顺从地:“妈!”

“再喊!”

“妈!”

“再喊!”

“妈!”

……

不知喊了多少声,就好像一个听不够,一个喊不够似的,喊到最后,母子都是眼泪汪汪。

“妈,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没事,你回来就好,你不知道,你老汉要是晓得你活着回来,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这样,快,你先去给你爹上个坟,跟他说一声,总算了了他一幢心病,他就埋在咱家祖坟里,在你爷爷前面的就是,快去!”

二姨爹答应一声,二姨轻轻地将双拐递给二姨爹,就在二姨爹伸手准备接的时候,老太太却突然伸出了手,以极其迅速的姿态握住了其中一个拐,然后老太太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在确认这是一个拐之后,又伸出手去摸面前的儿子,但这次她不是从脸上开始,而是直接摸腿,从大腿到膝盖,接着到小腿。

最后老太太的手按在儿子的腿上不动了,好久之后,她才慢慢将手抽回,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半辈子都不回来了,儿啊,你受罪了……”

老太太说完,开始嚎啕大哭。

这个晚上,二姨爹没走,就睡在母亲的脚边,母子二人几乎聊到天亮,聊完了哭,哭完了接着聊。

第二天一大早,当二姨爹手拿着热乎乎的毛巾,正在给自己的老娘洗脸的时候,周楠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胸膛重重地起伏着:“爸,你回来了。”

“回来了。”

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显然就要简单不少,但是周楠却已经看出父亲的腿脚有问题,他迅速上前,接过父亲手中的毛巾,给婆婆洗脸,然后接着给爸爸洗脸。一开始,二姨爹还有点不太情愿,可能是觉得自己毕竟手没问题,是可以自己洗脸的,让别人代劳总觉得不习惯,当他手上表达出不接受的时候,周楠却执拗地表示,自己一定要这样做,于是二姨爹也就不再坚持,任由儿子帮自己洗脸、刮胡子、抹大宝。

头一天毕竟还是沉浸在巨大的久别重逢的欢愉中,再加上周楠也没在,所以二姨爹也就没说自己这二十年到底怎么过来的。第二天晚上,周楠把奶奶也接到了家中,除了去世的爷爷,家里人就算是齐了,晚饭过后,一家人围着烤火炉聊天,气氛温馨而融洽,二姨的眼神中闪动着许久不见的光芒。

不可避免地,说到了周锐,也就是二姨爹这些年的经历。奶奶睁着一双无神的双眼:“锐儿,跟妈说说,你这些年到底怎么过来的,你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老娘这句话,周锐脸上带着一股几乎显得僵化的微笑,两眼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墙壁,慢慢地进入了沉思。

二十年前,也是一个冬天,那一天,村里来了一个收药材的,操着一口蛮子口音,因为周锐家门口有一块空地,这蛮子就将自己的三轮车停在距离周锐门前不远处。

那时候的人虽然谈不上富裕,但都还比较实在,当蛮子拿着水壶到周锐家接开水时,周锐很热情地给他灌满,还留他吃了一顿饭,也就是这样,那个蛮子和周锐就聊到了一起。

据蛮子说,他叫梁飞,是江西人,祖上都是行医的,到自己这一代,没想到在医学上的天赋略显一般,但即便如此,毕竟是门内出身,懂得自然是比一般人要多得多,他不行,但是他的双胞胎弟弟梁凡却很早就体现出在医学上的独特天赋,从而很得老爹的欣赏,老爷子立志要把梁凡培养成一代名医。

了解的都知道,名医缺了好药,那也是看不好病的,所以近几年来总有一种呼声,说是中医必将亡于中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老爷子深知此理,于是就派梁飞做了药材商人,这既是一门谋生手段,同时对梁凡的名医之路会有很大的助益。

梁飞是一个愿意在外面跑的人,父亲的提议让他正中下怀,于是就开起了一个药店,经常穿梭于几个道地药材的产地。梁飞说,他初到广东的时候,邓爷爷还没有在南海边画一个圈,但是凭着一种直觉。梁飞就觉得这个地方的气韵绝不是一个小渔村可以比拟的,后来的事实证明,自己没看错。

周锐就问他,你怎么知道哪个地方的气韵好?难不成你会算?梁飞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先是仔细地看了一下周锐的脸,说:“你老哥本来是兄弟两个对不对?”

周锐一听就笑了:“你说的不对,我爸妈就生了我一个孩子。”

“不对,弟兄两个。”

“真的是一个。”

“这样吧,你去问一下你爸妈。”

看着梁飞一脸认真的样子,周锐不由得也犯起了嘀咕:“行,你在这坐一会,我去问问。”

爸妈家距离自己家不算远,周锐又着急想要答案,所以很快就到了,妈妈正坐在炉火边缝衣服呢,周锐就风风火火地进来:“妈,你跟我说,我到底弟兄几个。”

“你说你问这不是废话嘛!”

“我就说我是弟兄一个吧,可那先生非说我弟兄俩。”

“哪个先生?”

“村里来了个收药材的,会算,我留他吃了一顿饭,他给我看了一下,上来就说我弟兄俩,我说他看错了,他非让我来问问你。行了,我回去跟他说,看错了!”

周锐转身就准备挑帘子出门,谁知妈妈却突然说:“他说对了。”

听到这话,周锐停住了脚步:“你说什么妈?”

“你出生的时候,是一对双儿,在你前面还有个哥哥,生下来不到半天就死了。这件事,咱村里人都不知道。看来这个先生是个高人啊。”

周锐半张着嘴巴,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妈妈。

“盯着我干什么,赶紧回去呀,让那先生好好给你掐算掐算。”

周锐答应一声,三步并做两步又跑回了自己的家。

他进门的时候,梁飞正坐在门廊里面,手捧着一个水杯,俩眼遥遥地望着自己的药材车。看到周锐回来,他悠悠地说了一句:“怎么样?”

“嘿,您真神了!”

梁飞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几位平淡地:“这算什么,真正厉害的你还没见过呢。”

这一刻,周锐对梁飞的敬佩之情真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梁飞又煞有介事地给周锐看了看面相手相,算了算生辰八字。最后说周锐命中驿马星动,他必须要离乡背祖外出求生才行。

周锐那时毕竟没见过什么世面,人还是老实,再加上梁飞之前能把他兄弟两个都能算出来,所以对梁飞是深信不疑,当下就问,我是否能跟着您呢?您不是正缺人吗?

梁飞听到周锐的话,盯着周锐的眼睛看了看,当然,周锐是眼睛充满了真诚,再低头看看放在面前的空碗,毕竟吃了人家的嘴软,梁飞一横心,就答应了。

当天晚上,周锐跟妻子商量了一下,没想到美惠是坚决拒绝,理由很简单,咱这里多少年多少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说,钱这东西,挣多少算是个够?而且,孩子还小,你离开了,这一家老小可怎么办?

老婆睡下之后,周锐是迟迟睡不着,坐在灯下抽了一夜的烟,天还没亮的时候,一咬牙一跺脚,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跟着梁飞离开了家。

没想到的是,这一离开,就是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