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塑话百年
  • 张宇
  • 4339字
  • 2020-08-27 23:21:49

三、老城定居

如果没有张明山,天津的泥塑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一切因他而不同。而张明山取得的成就与其争强好胜、我行我素的性格是分不开的。所以先了解泥塑之外的张明山其人,可能会更加理解发生过的历史。

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张明山6岁随父亲来到天津后,很快就融入了新的生活环境,相比深县而言,津门更多的新鲜事物不断地开阔着他的视野,各种曲艺、戏剧的演出,还有各种小吃,如果再赶上庙会,各种各样的摊贩杂耍艺人都会让张明山感到新奇有趣,所以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新家。

他们居住的天津老城西北角位于城外西北方,也就是现在的红桥区大丰路一带,曾经在那里有成片的胡同,其中有一条叫韦陀庙胡同,那便是张万全临时安家之处了。

天津老城依河而建,紧邻的三岔河口是天津的发祥之地,南运河、北运河和海河在这里交汇,成为盐米北上南下的重要枢纽,商贾往来,成就了这座老城的发展和繁荣。

而四面城墙中的老城厢,对于老天津卫人来说,是个让人安放心灵的所在地,无论都市精英还是普通百姓,几百年聚集下来的老城里,能让所有人找到精神归宿。对于天津人来说,老城厢有着洞悉一切繁华后的从容淡定。

但我总是觉得,天津老城很小。我从老人那里知晓,天津老城的四围,就是现在的东马路、西马路、南马路和北马路。这几条马路围起来的区域,就是天津的老城里了。这片区域就像现在的几个大点的小区。而且,这片区域只有一条十字街,其他的好像都是弯弯的胡同。老人们娓娓道来的胡同故事,我对这些却一头雾水,提不起兴趣来。在十字街的中央,是没有鼓楼的“鼓楼地区”。

我父亲曾和我讲,以前这里有过一座鼓楼,但里面却是一座钟,每天早晨敲54响,傍晚敲54响,合计108响。清代的天津诗人梅宝璐曾为鼓楼撰写了一副著名的对联:“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繁华谁唤醒,听一百八杵早晚钟声。”

鼓楼的东、南、西、北四面设有四个门,门上各镶嵌一块石匾,分别为:镇东、定南、安西、拱北。为了不影响交通,钟鼓楼的基座为十字穿心。

说来惭愧,可能因为活动区域小,我一直把我生活的小白楼地区当作天津的全部。老城区在被全部拆迁前,我几乎没有去过。印象中,只有一次中学时代因为骑车迷路进入老城区,看到的是狭窄的马路,逼仄的胡同和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陈旧的街面。为了找路,我绕来绕去,无意发觉,城里从南到北的长度比东西短了许多,后来知道,那不是我的错觉,天津城,也因此被叫作“算盘城”。

张明山记忆中的老城城墙,应该是经过雍正三年翻修后的样貌。由盐商安尚义、安岐父子捐资。此时的天津城周长九里二分,东西长二里八分,南北长一里八分,高二丈四尺。东、西、南、北四座城门的匾额分别为:镇海、卫安、归极、带河。那里的青砖斑驳,却带着别样的人文气息和文化融合之感。

天津老城里的鼓楼是没有鼓的。尽管如此,它依然是这座城厢的核心,用那早早晚晚清脆的108响唤醒七十二沽里的繁华。据专家推测,天津之所以只有鼓楼没有钟楼,是因为当初考虑到天津城厢面积比较小的缘故。鼓楼高耸,迎八方来客;钟声悠远,送四海宾朋。

就在距离鼓楼仅仅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片沉静、古朴、韵味十足的传统建筑,这就是广东会馆,在天津已经逐渐消失的众多会馆当中,它是至今保存最完整、规模最大、装修最精致的清代会馆建筑。但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仅仅是它原来建筑面积的四分之一,即原广东会馆西北角部分,但主体建筑保存完好。历史上,梅兰芳、尚小云、孙菊仙、杨小楼、马连良、荀慧生等京剧大师都曾在此登台献唱。戏剧在天津的繁荣和天津戏迷票友的专业,都为张明山的事业提供过莫大的帮助。

● 张明山先生肖像

但是,天津城很小,所以很多城外之地,成为人们聚居、商业往来的地方。如天津西南角早年是老城西部商店最密集的地带。这块不大的地方集中了旅馆、糕点、鲜果、茶叶、中西药、五金等众多商家。

在天津人心中,老城里的西北角经济繁荣、文人辈出,当时这一代已经形成了回族社区,聚居的回族人多是南来北往的船民,为安顿家客居该地,这正是张明山成长的地方。

为什么要说张明山我行我素呢?还是因他的性格而来。据家中老人所言,张明山刚到天津不久,便成了附近的孩子王,甚至在天津特有的“混混”也都敬他几分。

那时,在西北角的胡同里,各家各户的孩子们在一起玩儿的游戏不外乎抖闷葫芦、放风筝,等等。谁的闷葫芦抖得响,风筝飞得高,便自然受人推崇,成为众人公推的“头儿”,以致后来出现了“刘海”空竹、“风筝魏”风筝,而“风筝魏”的第四代后人魏国秋直到现在仍是我的忘年之交。

这些游戏最强调的是要自己手工制作改装,而张明山年纪虽小,但是心有灵犀一触即通,做的空竹不但稳而且响,个头儿也是最大的,一抖起来,响声就能将街坊四邻的大小伙伴抑或成年人从家中吸引出来,汇聚一起对其啧啧称赞。

再说这风筝,没有什么空气动力学的理论,那时的人们更没有见过机翼的形状,所以做风筝全凭经验。在各个胡同之间,孩子们自然地分成了一帮一派,都要放出自己一帮中最好的一只风筝,但并不是比谁的漂亮,谁的风筝飞得稳、飞得高,而是看谁能把对方的风筝从天上拽下来,也就是斗风筝。能在空战中获胜,便是莫大的荣誉,不光本胡同的孩子们佩服,周围的各帮各派甚至失败的一伙儿也都佩服。

争强好胜、心灵手巧的张明山在这个环境中是如鱼得水,不但胜多败少,而且风筝也越做越漂亮,越来越复杂。所以,在这西北角一带,他慢慢凭借自己的巧手,成了孩子王。成孩子王后,就会有替人出头之事。一群伙伴中谁挨打了,谁受欺负了,孩子王就要替人出头,但这种出头就不能凭手巧了,而且面对的另一方有时也不只是孩子了。

在这西北角,习武、摔跤几乎人人参与,20世纪90年代城市改造拆迁之前,路边尚可看到一架一架的石杠子,粗壮的木架子上,从上到下架着三四个石杠子,这石杠子就像现在的杠铃,只不过是用像小磨盘一样的石盘取代了铁杠片。而两片石盘中间的木杠有从手腕粗细的一直到碗口粗细的,但无一例外,都磨得发亮,泛着油光。除此之外,偶尔还能看到各种石礅子甚至百八十斤的大关刀横放路边,这些都是锻炼用具,也是对天津卫精神的一种宣示,即一切凭本事说话,行不行的别废话,上来试试。

再说天津跤场,早年间天津这方沃土培养出的“跤林高手”可谓层出不穷,尤以跤场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津“四大张”颇负盛名。这“四大张”分别是张鸿玉、张连生、张魁元和张鹤年。天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国内四大跤城之一,“天津跤”以技取胜。

天津,开始是驻军设卫,拱卫京畿。在冷兵器时代,士兵的格斗技巧远比兵器重要得多,既是战场获胜保命的必需,更是在本部之中,获得地位与各种资源的凭证。而摔跤以其实用,见效快,历来为军中战士推崇,甚至皇宫大内,也训有大量跤手,作为观赏娱乐。

所以,受到天津的历史和京城贵胄的影响,使得天津跤手众多。但因为天津各地移民汇集,各有特长,所以,并未沿袭满族的摔跤技巧,而是加入了各种各样的摔法技巧。相比满族摔法的重视力量,天津摔法更重视技巧,这也让更多的市民,可以不计较身体强弱,都兴致勃勃地加入跤手的队伍。

在这好武剽悍的民风之下,天津市民之中,出现了一种叫“混混”的人。天津人叫他们混混,其实大部分是些亡命徒,属于当时各行业的帮会,以特有的方式维持社会特定市场和特定人群的平衡。一些帮会做大之后,也开始有自己的生意买卖。这些混混虽是亡命之徒,不过却是有着自己不同寻常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简单讲就是重视义气,在自己的生意之外,不怕硬的,不欺软的,等级严格,地盘或行业市场分工明确,与下级之间常师徒相称,盘踞一方,却也是社会的某种润滑剂。但是,他们在行为上总会有扰民的小打小闹,也让一般民众敢怒不敢言。在张明山住的这个胡同附近,就有这么一位,这人是某个大混混的徒弟,做了让一胡同人都讨厌的事,无人敢管,而张明山却教训了他一顿。

那时正值盛夏,一到晚上,人们就去室外乘凉,随后便各自回家休息了。可这位混混却偏在此时出来闲逛,而且不走寻常路,专门在各家的屋瓦上蹿来跳去,累了就在人家屋顶上喝酒乘凉撒酒疯,有时还唱个小曲,自己不亦乐乎。他是自在了,可这左邻右舍则气不打一处来,屋顶吱嘎响不说,还经常被踩坏瓦,而且夜深人静,来了这么一位躺房上唱小曲,不能骂也打不了,只能耐着性子等到下半夜他能回去睡觉,一胡同人才能安生下来,他们实在是又气又无奈。明山这时十二三岁,本来之前就看不惯这家伙,心里一直盘算着找个由头教训他一下。

这日,终于让明山等到了。这天晚上,张万全夫妇拜访朋友还未回来,这个混混又来了,恰好躺在张明山家房上了,又开始喝酒、唱曲,任意折腾。于是明山熄了灯,来到院中,扯着嗓子一顿骂。在天津,这样骂人的目的不是让对方听的,而是让周围人听的。一个混混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指着鼻子骂,那脸算丢尽了,传出去就别在天津混了。于是这混混跳下墙,往大门口一站,便摆出架势大喊大闹。张明山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会这样干,所以早就计划好了。趁着夜色,他从墙根拿起一块窑砖,轻轻来到门后,不声不响地轻轻拨开门闩看着小混混。这混混为了挽回面子,正立在大门外朝四面大喊大叫:“别在里面骂,有本事你今天出来。”小明山一边看一边乐,趁着对方背对大门之际,一脚踹开门,冲到门外,冲着混混劈头就砸。这位刚听见声音就回过头,正中面门。这窑砖的硬度可不是普通房砖能比的,那混混被当头砸中,哎呀一声,血就流下来了,转头就跑了。那时,打架就怕两点:一是封眼,二怕迎面头破血流。伤害不一定很大,但重要的是眼睛当时是看不清了。天黑又模糊了眼,如果此时对方两三个人一围,那么一定会吃大亏,所以必须要跑。张明山成功地用了这一招。黑天暗地的,一砖下去,血一下来,对方就跑了。这事一出,让街坊四邻暗自佩服,但也有一点儿担心,尤其是张万全夫妇。他们觉得这跑了的混混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张万全想了一想,没别的,找人平事儿呗,这就是那时天津社会里的事儿。混混的事情,不会去找官府解决,而是要找社会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面调和化解。如果化解不了,混混还会拼命,但混混拼命是对自己下手,以自残的方式把自己弄得血肉模糊,面不改色,直到把对方吓住为止。但是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这混混的师傅,提着点心,带着受伤的徒弟,登门赔礼来了,说自己家教不严,徒弟出来惹事,给邻里添麻烦了,又对小明山大加赞赏,夸他是个汉子,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明山成年之后,除了泥塑、绘画之外,在摔跤方面也树立了自己的名号,在他六十多岁时,山东省有人特意赴津找他过招。

现在看到张明山曾经给一些人做的肖像,如严振、严仁波、彭掌柜、刘国华、刘小亭等,都是张明山为自己好友而做。受天津和浙江两地的文化影响,张明山重道义、讲义气、论公理、好交朋友、重家族、重同乡、争强好胜。而这样的一个淘气、不安分的孩子却与泥塑结了缘,最终成了一代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