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泥人张世家的影像
我今年不到40岁,对于我来说拍摄的记忆大约有几种:小时候、幼儿园、小学、中学的毕业照。幼儿园时,是从黑白照片过渡到彩色照片,然后是家庭的摄影。从我上小学起,社会上开始普及相机,用的是黑白或彩色的胶卷,当时照几张相留念,一个胶卷只有36张。在我上初中时家里才买的相机,照相技术不好,冲印前也看不到拍摄效果,所以自己和家里人都不太喜欢这个新事物,几乎很少拍照。
再到后来,有了数码相机,拍摄方便,也不用胶卷和冲洗。虽然我不懂摄影,但是从价格上大约可以知道哪个相机更好,前后换过几个便宜的相机,和孩子们的合影多了起来。我的相机从普通的卡片机快速更新,到单反越来越专业。
不过我用得最多的还是现在手机的拍摄功能和各种滤镜。而照片在网络交流中,有比文字更丰富的表现力,也更简单明了。工作中,我总是会要求同事,别说了,传张图过来看看。现在,照片几乎每天都在使用了,甚至“百姓日用而不自知”。
除此之外,再有的就是专业摄影了。对于作品的拍摄经常会被用到,开始经常听到的是135底片和反转片,昂贵的相机,苛求的布光,等等。我对此一窍不通,每次都是看到父亲请别人帮忙,是件很大的事了。从胶卷相机到单反相机,相机在变,摄影师的技术术语在变,而我的一句“不懂”,一成未变。
在我父亲看来,现在的照相已经方便得太多,他那个年代如果想拍照、留些历史记忆的时候,根本没有条件达到,要是给作品拍专业照片就更加困难了,也只有在集体活动时,才能留几张合影。
而在我父亲那里关于我爷爷的照片就更少了,只有几张工作照,还都是报纸新闻用过的,发表之后,留存了几张,作为纪念。生活照实在是很少。所以我对家族上辈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经历的事了解的已经不太多了,祖父、太祖父的名讳、生平,可能都需要家中老人仔细回忆了。而这些好像对现在的生活也不太重要了。先人只是先人,我们从精神上与之分离得太久,久得已经彼此模糊不清了。
● 清末泥人张世家老作坊照
我有的时候会问朋友的家族历史,有的能如数家珍,而更多的则是大概、可能、好像。这时,我会有一点儿小小庆幸,我的家族,不仅历史沿传我清楚,他们的容貌我也能清楚地看到,六代人,从南到北,容貌中未变的乡容都一一明了。
● 2015年张宇先生和家人重回浙江绍兴
第一次回绍兴,最明显的感觉就是,我父亲身上还有着绍兴人的“味道”。在绍兴旧城中,普通家庭一进门,灯光并不亮。一个显眼的八仙桌,桌上墙壁上挂着祖先的黄褐色头像照片,桌旁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有时会坐着一位老人。这样的家居布置,我父亲到现在也都是如此。看来,不只是面貌骨骼,有些精神,也是在默默地一代一代地留传着,并不因外出的影响而改变。
照片,成为我这个家族最宝贵和最直观的历史鉴证,他使我看到了四维的时光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的有些追求,只是为了完成另一个人的愿望,我以为那是我需要做的事,待到事情完成时,我才知道,那是几代人之前的某个人的愿望,他的愿望,通过有血缘关系的人,通过人与人之间情感意识的互相作用,在几代人的潜意识中,传递到了我的身上,完成他,与我无关,却与我们有关。
这种感觉很奇特,在了解了几代人的愿望、追求后,看到他们的容貌时,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感受,油然而生。理性的推理可以解决问题,而感受却会让问题消失无踪。人的情感,无论多么严谨的论证和浪漫的言辞,都比不上一个眼神的力量。
清末民国时的照片,无疑是这个历史链条中最重要的一环,提到那时的照片,虽然只有几张肖像照、工作照,但也是来之不易了,能够保存沿传了一百多年,构建起一个完整的近代家族历史,在近代动荡的时局中,也属幸运了。
● 天津老城西北角的泥人张世家老作坊原址
● 泥人张世家获得的南洋劝业会的褒奖奖牌
要说这几张照片的来历,就要提到天津的摄影馆了。摄影术是在清末传入天津的,先在广州和上海,开设了照相店,天津居民第一次见到并记录是在1860年。
那时英法联军打进天津,天津地方文献《津门闻见录》有一段记载:“英匪入天津时,志颇不小,心亦过细。凡河面之宽窄,城堞之高低,所有要紧地方,无不写画而去。尤可异者,手执玻璃一块,上抹铅墨,欲相何处,用玻璃照之,完时铅墨用水刷去,居然一幅图画也,如望海楼、海光寺、玉皇阁、皆用玻璃照去……”这应该是摄影术在天津最早的记载了。
在1903年,天津知府凌福彭先生开办“工艺学堂”设摄影课开始,天津逐渐开始出现商业照相馆,摄影开始进入天津市民生活。当然,摄影的价格还是较高的,到民国时期,照相,成为中产家庭时髦和值得炫耀的活动。
南京曾举办第一次“南洋劝业会”,会上将摄影作品作为工艺品参展,直隶刘治平拍摄的摄影作品“李鸿章肖像”在展会上获得银牌奖,同时参展的张玉亭先生的作品在这次展会上也获得了奖牌。
估衣街上归贾胡同“恒昌”照相馆,有一位人称“小宁波”的摄影师。因为宁波和绍兴可以算是同乡人,加之俩人谈得来,来来往往的,“小宁波”和六十多岁的张明山先生成为忘年交。
这“小宁波”是个有心人,苦练技术,不久就寻了资助,盘了照相馆自己干,并且为照相馆更名,也就是后来摄影界大名鼎鼎的鼎昌照相馆。
而其开业后第一张照片,“小宁波”特意请张明山老先生来拍了一张肖像,作为开业第一单。
张明山在后来留存的照片很少了,现在存有的仅此一张,但是用国画画出的肖像,与用相机拍出的面貌并无差别。此外,还有张玉亭先生为他所绘的油画肖像,此像为布面油画,高一米有余,取胸像标准,笔法细腻,是中国油画史上较早的肖像作品,应在1900年左右完成,当时的油画技艺,于国内尚不多见,应是西画人才大量出现前,在国内的交流、学习,是研究天津地方画史的一件珍贵的代表作品。只可惜在20世纪60年代被烧毁了,只有画作的照片留存于世。
第二代传人张玉亭先生的照片,留存的就多些了,有两张标准的半身肖像,一张是三十多岁,一张应是五十左右,也是鼎昌照相馆的作品。
“小宁波”在1912年病故,我一直猜想,会不会和当时的冲印技术是有毒作业有关,但并不确定,可企业确实因其去世,又一次被店员接手了,并再次更名鼎章照相馆。历史又一次上演相同情节,更名后的鼎章又一次将生意扩大了许多倍,业务量大时,雇用了七十余人,而且老板不再负责冲印了。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鼎章照相馆的鼎盛时期,年营业额在八九万元,雇用了七十余名职工。这个时期的商业摄影,多以拍摄人像为主,照片风格深受工笔国画的影响,多用淡雅素洁的背景,讲求气韵、意境,道具也求简洁、古朴。
● 张玉亭先生为父亲张明山先生所绘油画肖像
张玉亭先生还有些照片是由鼎章照相馆拍摄并刊登在报纸杂志,公开发表后留存下的一些工作照和生活照。
鼎章照相馆始终保留为名人拍摄的传统,这是当时最有力的广告。比如1918年总经理李耀庭亲自为下野的黎元洪拍摄了肖像。1922年,直奉战争传来,曹锟、吴佩孚力请黎元洪复任大总统,此照片成为全国推广的标准像,此广告力度可谓巨大。1924年末,孙中山先生过津,李耀庭在孙中山到曹家花园会晤张作霖时,主动迎上前,请求拍照,这张照片拍摄不久,孙中山先生过世,这照片便成为绝版,鼎章照相馆将之冲印数千张,传遍全国。
1920年1月学生代表抗议周恩来、张若名、郭隆真、于方舟被反动军警无理逮捕,经过绝食等一系列斗争,迫使当局释放了全部关押代表,鼎章照相馆也为出狱的全部代表拍摄了合影。
还有一次,以天津北宁足球队为主的中华队夺得“爱罗鼎”杯万国足球赛冠军,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亲自宴请中华队队员。宴会后,一行人一同到鼎章照相馆合影留念。这些都是商业摄影之杰出影响案例。
而在新闻摄影中,鼎章照相馆的影响和地位也是举足轻重的,人才辈出。天津《中华画报》刊载文章中有“每一会场,无不鼎章中人奔走拍摄于其间。照的准,洗的快,以倪汝福、倪焕章为新闻片中之最努力者,其认识新闻,有时竟胜于冬报摄影记者”。后来,倪焕章自组“焕章新闻摄影社”,到全国各地拍摄新闻照片向报刊供稿,这种模式实际上在今天的西方新闻界仍被广泛应用。
再后来,李耀庭又在法租界窦总领事路,也就是今天的长春道,创办了中国摄影公司,也是后来为我们家留下后代人照片的中国照相馆。而鼎章照相馆因当时局势动荡,1949年后,资不抵债,致使关门停业。但天津市民非常留恋生活中的鼎章照相馆,在1955年,全市唯一的国营照相馆鼎章照相馆重新开业。同时各照相馆的技术尖子也被调到新鼎章。后来国营鼎章照相馆更名为东方红照相馆,也留下了许多我祖父及父亲的影像。
泛黄了的几张老照片,从新奇的海外技术到随手拍摄,摄影技术的年代恰好与我们泥人张世家的历史重合在一起,一个家族的每一代人,和他们的生活都被记载在照片上保存下来了,这真实的历史,真实的情感,对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的影响都是深远浑厚的。
一个人永远在家族中,但又是独立的。
● 张宇先生摆放六代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