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纸房子 书天堂
- 第三届“书城杯”全国散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 尹昌龙主编
- 9861字
- 2020-04-30 17:37:29
陈峻峰
我发现,很多年来,我总是会在冬天与一本好书相遇,这种邂逅的美妙和美丽,或可称之为“奇遇”,也可称之为“艳遇”。譬如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冠军早餐》、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奥尔罕・帕慕克的《新人生》,以及今年冬天的这本被称之为博尔赫斯的继承人、玄幻奇崛的拉美文学的明日巨星、乌拉圭作家卡洛斯・M.多明盖兹的《纸房子》。在冬天与一本好书相遇,是独属一人私自悄然享有的幸福,让我在抵御这个越发冰冷的世界,多了一隅纸质的身心居所,我的冬天便有了文字的春色和暖意,有了阅读的丰沛和丰足。
至于好书,之于我,私自的界定有三:首先是装帧设计,封面和扉页,仿如前台垂挂的帷幕,背景的黑暗和朦胧生发超越先验的预感和预期,即将上演的一场大剧于此一短暂的等待间呼之欲出而又空蒙静寂;其次就是由独特想象和语境构成的叙事,一个超出了我所能有的生活经验、虚构经验、书写经验的新世界、新方法,并在让你读过之后,一定还会自觉回来,反复读它;其三,你会发现,所谓好书,总是放在离你最近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顺手就可以拿来阅读;无论从哪一页打开,都可以构成一次伟大的阅读。这样有些篇章你可能永远没有读到,而有些篇章会烂熟于心,但这并不影响你对它整体的理解。
卡洛斯的这本《纸房子》,在我认为,这三者皆备。
一
博尔赫斯说,他心里一直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在卡洛斯、布劳尔、德尔加多,或者众多爱书、读书、藏书者那里,其实不仅图书馆,凡有书的房子就是天堂。那么建造和组成这座天堂的,无疑就是那些书籍,那些梦幻般写满奇思妙想和绮丽文字的书籍。
是的,天堂。纸质的天堂。人类在苦难中游走的灵魂得以安居、栖息的天堂和家。
那么我们现在来进入这座天堂,来看看那里的情景——
厅内每面墙均由不计其数顶天立地的玻璃书柜填得满满的。而且不止这间大厅,连隔壁另一个房间也是同样光景。及至整层公寓,不管走到哪儿,放眼望去全是塞满书籍的一式橱柜,走廊的转盘阅读架上摆着又大又厚的各种辞书,衣柜里则是几乎爆满的黑胶唱片,浴厕间、仆人房、厨房、里间也尽是书满为患。——这样一来,书籍的主人德尔加多和他的内人就只好住在天堂的上一层楼。为此,他曾经灵光一现,做过盘算,索性打通这两层楼。——好在,德尔加多及时打住了这个念头。他不是觉得书籍会占领他的房间,影响了生活,倒是认为书本毕竟不该被家居生活所污染。要不然,两者肯定全要蒙尘了。
这是德尔加多,而布劳尔就没有他那么间或能有的理性和自觉了。德尔加多告诉我们,布劳尔那会儿独自一人住在夸莱姆街上,凡能弄到手的书籍,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生吞活剥。由于酷爱书籍,所以每个房间都摆满了大书橱,从地板直抵天花板。还不止这样,连厨房、浴室,还有卧房的空间他也没放过,全堆满了书。德尔加多说,我说的倒不是他原本那间卧房,他老早就不得不迁出卧房,只能在附带小盥洗室的阁楼上找到栖身之处。通往阁楼的楼梯上头也摆满了书,那些全是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作品……除此之外,在布劳尔那里,好几套完整无缺的古旧期刊、许多古典史籍、几乎一本不漏的十九世纪旧俄小说,还有美洲文学、艺术图籍、各类哲学论著;完备的古希腊、伊丽莎白时期剧作;二十世纪中叶之前的秘鲁诗集;还有几册墨西哥摇篮本;阿尔特、博尔赫斯、巴列霍、奥内蒂、巴列-因克兰等人的首版书,当然各种百科全书、辞典,以及溯河旅行家的小册子、专著等等,他统统都有。最后,布劳尔甚至想到把车库空间也腾出来摆更多的书,索性连车子也送人了。
德尔加多在他对布劳尔竭力描述的时候,做了一个有意味的比喻,说到头来,他的藏书量之多,以至整间富丽堂皇的客厅全摆满了大书柜,就像你在公家图书馆看到的那种。
我说这是一个有意味的比喻,恰恰是博尔赫斯想象中的天堂的模样,就是图书馆的模样。换言之,那么布劳尔,包括德尔加多,都是建造和居住在这里的,天堂的主人或者使者。
二
主人或者使者,“建造”和“居住”在这座天堂里是幸福的。
那幸福是无可比拟的金碧辉煌的人生的满足,是拥有者无与伦比的荣耀。
“我们将它们摆着供人检阅,活像公开展示一副巨大、裸露的脑子,透露若干卑微的借口与些许虚假的矜持。”卡洛斯介绍说他曾认识一位古代语言学教授,总是借着泡茶煮咖啡的机会,刻意在厨房里多耽搁一会儿,好让访客有充裕的时间瞻仰、欣赏他书架上的藏书。卡洛斯说,我们一逮着机会,也会窥探朋友们的藏书。其实在生活中,我们和我们的朋友之间也经常是这样,就像卡洛斯描述的那样,“如果是在自己家里,我们要是让某位来访的同僚独自一人留在客厅里,待回头一瞧,他往往不出所料已站定在书架前、睨着一双眼睛仔细打量咱们的书呢”。
这种幸福仅仅是以实体书籍组成的天堂的外在样式,而真正的天堂在书籍的内部,在那些细密有致的文字和插图之间,那里才堪称我们所说的那种金碧辉煌而又无与伦比。
于是我们看到了智性的卡洛斯:“我曾夤缘亲抚由叶芝作序、詹姆斯・托兰斯绘制插图的《爱尔兰传说与民间故事》善本,还有《萨德侯爵及其众亲好友之未刊书札》。我曾有幸得以捧读若干摇篮本古籍,一一轻启其书页,除了感受其重量,也一尝得天独厚的滋味。”
于是我们看到了理性的德尔加多:“累积一批藏书无异于创造一个新的生命。绝不是漫无章法、乱收一通。”然后说,“不断往书架上增添书本,仿佛一批藏书俨然成形,不过依我之见,那只不过是假象。持续购买某些主题的书籍,长此以往,我们难免据此诠释世界,或者,像某些人爱用的比喻:此乃亦步亦趋追随前人的步履,好处在于:我们得以将这些轨迹保留下来。这可不是一件轻松活儿。我们借由这道过程让书目逐步完备:我们从尚未拥有的某部书的相关数据入手,然后当我们购得那部书,它又将我们带往另一部书”。德尔加多说他的阅读时间实在少之又少,“但是一旦要读,我非得查阅那部著作的所有相关批注,完全搞通书中全部含义不可,所以当我有空拿起一本书,有时候只是为了彻底读懂其中某一章节,甚至还得同时翻阅其他二十几本书才行”。
德尔加多说,“当然,这正是让我沉迷其间的原因”。
固然沉迷,德尔加多终是理性而自觉的阅读者,因此他对书籍的沉迷有他自己的方式,比如,他极不赞成在书上写字。德尔加多说他只要看到书上出现半点涂写,就像亲耳听见那人从嘴里冒出一句粗话一样,令他惊骇莫名。而随意翻开一本书,里头找不到任何一页折角,仔仔细细审视疏朗通透的字里行间,以及宽阔洁净的页边,或是生日当天翻开一册书缘未裁的毛边本,才能令人满心喜悦。因此德尔加多在阅读中,从不在书上涂画,而是另做笔记,等用到那本书的时候再插在书里随页搭配着研读。一旦阅读完毕,就将它们抽出来,统统扔进字纸篓里。德尔加多这样做,在他认为,“并不是人人都有本事写”。进而解释,“我的意思是,不是每个人都该写。凡是读到有意思的段落,我便随手记下只字词组,帮助联想、留下通往其他书籍的线索,这里一笔、那儿一笔的,纯粹只是留下一些吉光片羽”。再解释说,“作为一名读者,说穿了无非只是游荡在别人设定好的风景之中……对我个人而言,每天能从尘俗之中挣脱出来透个气儿,让自己浸淫其中几个钟头,就是莫大的愉悦了”。
最后,德尔加多自称要容他剽用博尔赫斯说过的一句话:“图书馆乃穿越时光之门。”
三
在这里,我主观判断为智性的卡洛斯也好,理性的德尔加多也好,都远远没有布劳尔那样深入获得在天堂之内的幸福,他身体在天堂之内,灵魂在天堂之内,他用他的身体、灵魂与书籍一起构成了他自己的纸房子、书天堂。
布劳尔嗜书如命,买书、藏书、读书,耗尽他的资财和精力,以至于他的书已经堆满床铺四周,沿着走道满室迤逦:仿佛自有生命的藤本植物,纷纷兀自生长蔓延,生机勃勃。而布劳尔夜以继日地泡在那些书本里头。而且,和德尔加多完全不同的是,他老喜欢在书上写一大堆眉批。对此他辩称:如果不拿笔——往往是各种颜色的笔——写下眉批、画上底线,便无法深入理解文义。他对此做了个略显粗俗的比喻:“当我遍阅(肏)群书的时候,要是连个痕迹都没留下,简直毫无高潮可言。”布劳尔就是这样,按德尔加多的说法是“他活脱就想征服它”。事实上,德尔加多说的并不完全正确。
我们不妨先来看看,布劳尔怎样用了好长一段日子成天忙着更新书目索引卡片。起因是他终于发现现在要从茫茫书堆里找出一本书变得越来越难,就像大海捞针。而有人说,“你要是找不到某一本书,那就等于不存在”。这句近乎格言的话,既残酷,也真实。那就需要来做书目的索引,但分类、排列数万册书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不仅要一丝不苟地来做编目工作,还得有方法、有时间、有效率。因为这“可不是光给每本书逐一编号就完了啊”。于是感叹,一个人或许能够征服许许多多书籍,但征服之后,那么你便得为它们“当牛做马”、成为一个书奴了。
按德尔加多的私下估计,原本是打死也不相信布劳尔能完成书目的更新工作,可是几个月之后,也就是在德尔加多还在那里唠唠叨叨的时候,布劳尔说他即将大功告成了,并声称,“过程中最耗神也最费力的,就是厘清每本书之间的关联性”。
结果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布劳尔在“过程中”的耗神费力,也让我们体会到了他在“天堂中”工作的幸福。他独辟蹊径,完全不是按照传统的编目对书籍进行索引分类,比如我们熟悉的以内容、形式、时间、区域等为依据的“分门别类”,他不遗余力地挖空心思,避免让两个互有过节的作家摆在同一层书架。就像博尔赫斯的书,就万万不可和被他称作“全职安达鲁西亚人”的加西亚・洛尔卡的著作摆在一块儿;再则像莎士比亚和马洛,因为当年二人拼命互控对方抄袭,他们的作品也无法并肩陈列,但同时还要慎重保持整套书的编号不至于紊乱;至于马丁・艾米斯和朱利安・巴恩斯,因为友谊宣告决裂,两个人的书当然也不可以放在一起;同样的情形还有略萨与马尔克斯;等等。不一而足。
对此,布劳尔说,长达几个世纪以来,我们受制于一套缺乏想象力的刻板系统,让我们完全没有认识到书与书之间的真正关系。好比说:《佩德罗・巴拉莫》与《跳房子》两本书都出自拉丁美洲作家之手,但其中一部带我们回溯威廉・福克纳,另一部则是源出莫比乌斯。再换个方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穿了,与罗贝托・阿尔特的关联性更为接近,而不是跟托尔斯泰。还有,黑格尔、维克多・雨果和萨门托三者之间的关系,远比帕科・埃斯皮诺拉、贝内德提、费利斯贝托・埃南德兹来得更紧密。
…………
四
布劳尔“天堂”里的幸福还远不止于此。
有天晚上,某位朋友发现他对着一本《堂吉诃德》善本用餐,书前还摆着一杯酒。——请注意,不是布劳尔手上的那杯,而是他为那本书也斟了一杯。另一天另一位朋友还发现布劳尔的床铺上搁了二十几本书,参差错落地排成一具人体的外形,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头部、几本红色书围成人的躯干、胳膊和两条腿。于是众人猜测,布劳尔这样,到底跟他的书玩什么把戏?像个小女孩玩洋娃娃那样玩那些书吗?还是他经过长期、深刻的思考,决定该排成那副模样才符合那些书的含义?或者,他正在施行某种法术,打算从纸墨之中召唤出什么来?我们可能永远无法找到最后的解答,但可以肯定,那是只属于布劳尔的,只有深入到书籍内部的不为人知的天堂里的想象、满足和幸福。
置换一个场景,再来看看布劳尔和德尔加多。他们几乎都发现,阅读电灯发明之前的作品时最好点上蜡烛。德尔加多言之凿凿,说你不妨试试在烛光下欣赏一幅油画,你肯定会发现那幅画将呈现前所未有的全新面貌,那是不管用多少电灯都照不出来的。你会惊讶于它的脱胎换骨……当烛光弥漫整个空间,你也进入另一个全新的境界。而布劳尔更是早已心领神会,他就常常喜欢就着烛光读十九世纪的法国小说。因此,一如在烛光下欣赏一幅油画来欣赏一本书,也有同样的现象:无论是多么新颖的本子,也不管它使用了怎样最白皙的纸张,烛光就像变戏法似的,能够使一本书散发出额外的光泽,令它彰显价值、透出精妙。
这样,我们在他们的天堂里看到了天堂里的他们,他们不仅仅就着烛光读十九世纪的法国小说,而且阅读不同的作家时相谐播放不同的音乐。譬如阅读歌德的时候,同时播放瓦格纳的歌剧;读波德莱尔就放德彪西。如此一来,他们认为,整个阅读过程才算完整,“而且,”德尔加多说,“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会大大增加感官上的情趣。”
接下来,还是由德尔加多来揭示这过程的情趣和绝妙。德尔加多说,或许你也晓得,看书的时候如果轻声念出来,会发生一连串字词的音频。虽然几乎听不见,但声音本身是存在的,一旦存在,便不会消失。那声音随文章运行,就像乐器照着乐谱弹奏一样,我向你保证,那就跟眼睛一样不可或缺。它造成了一个音调、一组流贯字里行间的旋律,于是,如果再加上轻柔的音乐,自己发出的声音与音箱传出的音乐,灌入双耳便会形成和谐的对位。如果音响调得太大,音乐的声响就会掩盖语音,文字的声音便会消失。而且,会让整个阅读的步调紊乱不堪。巧妙搭配一首美妙的音乐,一篇一般性的文章也能因此而润色了不少。
一如对音乐的聆受,听着德尔加多关于阅读的婉丽曼妙的描述,此时此境,彼时彼境,我们是否如梦幻一般,觉得我们已经置身在布劳尔或者德尔加多的书籍的房子和梦幻的世界里了?
领悟的幸福远远超过想象或感觉(博尔赫斯语)。
我们为之醉意蒙眬,我们如此优美无比,仿如身在天堂。
五
严峻的现实是,书太多了,已成灾难!
书籍在屋子里无声无息地不断滋生、持续蔓延,而他们对此完全束手无策。于是每每自问:到底为什么要保留那些很久以后才可能稍稍派得上用场,以及和本行简直八竿子打不着的书籍?收藏这么一大堆只读过一遍就束之高阁的书,究竟所谓何来?待下回——倘若真有下回的话——再度取来展读,天晓得又是何年何月!只这么愤懑地设问,而一旦丢掉了譬如那些让自己挥泪告别苦涩青春的一些书籍,卡洛斯想,岂不是一并葬送了构筑了自己童年岁月之一砖一瓦?至于其他所有随着时光荏苒,逐渐移往书架顶层,从此岿然不动、沉默无声,忠心镇守着我们心中那方神圣净土的任何一本书就更甭说了。
才知道:“割舍书籍往往比获得书籍来得加倍困难。”
书籍与我们之间以互需、相忘之契紧紧相系,它们见证我们生命中永远不能忘怀的吉光片羽。只要书本仍在身边,便依然是我们的一部分。因此卡洛斯曾留意到许多人会记下他于某年某月读了某本书,他们从此留下私人记录;还有人借书给别人之前会先在扉页上签署自己的姓名,有人会在通信簿上一一登记哪些书被谁借走,甚至不忘加注日期时间等等;还有些书主比照图书馆的做法,在书上盖章、夹借阅卡。
是的,没有人甘心自己的书一经出借,从此流落在外、下落不明,迟迟不归。
我们宁可遗失一枚戒指、弄丢一只手表或是掉了一把伞,也不情愿一本书从此佚失,哪怕我们永远都不会再次翻阅那本书,但是光凭着铿锵有声的书名,那些书页仍然保存着久远以前、连自己或许都早已忘却了的情感。
那么是否可以说,书籍不是历史死去的记忆,而是生命活着的见证。
六
凡此种种关于对书籍的迷痴、挚爱、痛惜、困扰、烦恼、无奈以及书籍泛滥成灾让人束手无策,于布劳尔,都不是根本性的打击和毁灭。因为无论如何,天堂还在,所有的困扰,都还是天堂的困扰,所有的烦恼,都还是幸福的烦恼。在此之前,没有谁会试想一下,假如你一直饱满的口袋终于有一天见底了,再没钱买书了,也就是说欲望终于“够着边儿”了,你知道会是一种怎样的难堪?这还不算,有一天突然被逼必须要把房子卖了另迁他处,昔日辉煌的天堂将在瞬间消失坍塌,我们该怎么办?
布劳尔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况。——在离婚多年以后,他的前妻现在居然通过律师来向他讨钱。他和他的书,必须搬离出这座房子!
这是布劳尔,包括卡洛斯、德尔加多全部天堂里的故事的一个转折,一个根本性的转折。布劳尔把我们带到梦幻的天堂,又携带着我们和他一起重重地跌落在现实的地上。房子是人生存的最基本的载体,房子无疑也是书籍——那些经典、巨著、大师、先哲生存的最基本的载体,只有提供了这最基本的载体,书籍才有可能成为在其中建筑起我们精神虚拟的天堂。房子没了,身体无处寄居;天堂坍塌,灵魂便无处安放。而布劳尔现实凄惨的遭遇和境况给我们的全部启示竟是如此简单,那就是房子和天堂、身体和灵魂,逼迫着我们不得不说,前者更为重要。
承认不承认,丧家犬一样的布劳尔,现在可能就只剩下基于这种庸常判断的最后一种可能和企图了。于是我们看到他带着这种企图在拉帕洛马买了一块地,在那里立了四根桉木柱子、搭了茅草顶,盖了一幢简陋的小屋。
那是在海边,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那一片狭长的荒凉沙丘,成天净刮风,随时都有被巨浪侵袭吞噬的危险……换句话说,那是远在天边海角的穷乡僻壤啊。假如有人活得不耐烦了,存心跟自己过不去;或者万念俱灰,打算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去那儿准没错。那儿绝对没有让人牵肠挂肚的东西,也没人向你嘘寒问暖,更没人跟你探讨书籍和学问、封面和内文、纸张和插图、时代和风格。
不过后来布劳尔还是费尽周折把他的书运到了那里。这就让我们终于看到他的基于庸常判断的最后一种可能和企图了:布劳尔先是在当地找了一名没活儿干的泥水匠,吩咐他在沙地上的窗户和两个门框加几道支撑,接着要他在地面上灌入水泥,然后——说到这儿时就让人觉得心里头直发毛——他要工人拿那些书当砖块去砌墙!
这让我想起博尔赫斯另外一句著名的话:仿佛水消失在水里。
于是,我们看到那名工人瞅了一眼从板车上卸下、堆在干净白沙上的书山,眼里似乎带点怜悯,也带点无所谓,然后便动手,从那座小山似的书堆里挑拣……
七
哦,就是这样。
我们的布劳尔,如今只想用那些书为他避风、遮雨、抵挡冷酷的寒冬,当然也抵挡冷酷的世界。他早就顾不了作家之间原有交情的亲疏好坏了,不在乎斯宾诺莎、亚马孙河流域的植被与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之间有什么本质上的关联抑或相互排斥了;至于装帧精不精巧、书中插图是铜版画还是木版画,他更无心去管;连毛边本、摇篮本,这会儿都无可奈何了。他现在只计较书本的大小、厚薄以及那些封皮是否足够平展坚挺,扮演石灰、水泥和沙砾的角色。
我们大可想象一下可怜的布劳尔了,他那时应该是两手垂着坐在椅子上,身边是板车运来的高耸书堆,另一边是海岸线,头上戴着草帽抵挡罗恰的灼热阳光,竖着耳朵听工人拿抹刀刷过书背的声响;那些书上头曾被他写满了无用的眉批,记载了这本书、那本书,这个作家、那个作家之间的关联,如今再也不可能翻查、研考,甚至连打开来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
我们不妨再想象一下,当四堵墙越筑越高,布劳尔会不会煞有介事地在那里先绕上一圈,然后交给工人一本博尔赫斯充作窗台;一本巴列霍,上头一部卡夫卡,旁边填上康德,再铺上一册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当门槛儿;还有科塔萨尔、专写砖头书的巴尔・略萨;巴列-因克兰挨着亚里士多德,加缪和摩洛索里砌在一块儿;莎士比亚和马洛,在砂浆簇拥下终于难舍难分……布劳尔一方面想象着这座来日的纸房子能带给他的现实的温暖,一方面痛苦不堪的脸上映现出那些书本的身后寂寥——因为可能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翻开那些书,再也不会有慕名而来的访客登门了,乃至再也没有机会很绅士地耸一下肩,向景慕他的来人、朋友或者访客说一次:唔,你看,其实我还没有把全部藏书读完呢。当然现在他大可或者只能这样说了:唔,你看,这些书给我遮风避雨,让我免于挨冻受饿。这些书就是我的家。
最后,你知道怎么样了,那些书籍和混凝土两相结合,居然又密又实又有纸质特有的韧性,远远超过了所有人原先的预想。
这诸多的想象加诸其他设置的象征、隐喻、奇幻、能指的传说和情节,使得卡洛斯终于经不住这恍惚遥远的诱惑和召唤,在几乎没有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之下,匆匆搭上了一辆开往拉帕洛马的巴士,并到达了布劳尔的那座纸房子。
眼前的景象令他大为震恐。
是的,若不是亲眼所见,你绝对无法想象眼前的这幅光景——
那座不断被猜想的纸房子,历经风吹雨打,现在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了;木头框架虽尚称完好,但其余的部分全是断垣残壁;而仅存的几面颓墙千疮百孔、东倒西歪,小贝壳、黝黑的苔藓斑渍混杂在凌乱的水泥块之间;依稀能看见来来回回被烈日炙干又被海水泡烂的书页,紧紧结构在一起宛如墨鱼的喙一般,上头的字迹漫漶,墨色褪得几不可辨;只隐约看出一块某部百科全书的封面,一本泡得肿胀发白、歪七扭八如死尸一样的平装书,三面书口已完全成了波浪状……而在一侧,海浪冲积的沙丘上,躺着的每一本书,触目惊心,就像从大海漂上来的死鱼……
八
即使面对这样近乎天堂倾毁化作废墟的惨状,爱书之人的卡洛斯还是怀有只有在天堂里才能有的天真和挚纯——脑际竟突然闪过一个妄念:或许我能够从中发现品相绝佳的什么什么的版本……结果可想而知,那就是一个妄念。
一阵极度的恐惧和不安瞬间袭上心头,卡洛斯惊恐地停下了挖掘的双手,站起身子。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仿佛正发出微弱的呼号,奋力要从沙地里头钻爬出来……卡洛斯终于明白,原来,即使对于由无数印刷工、设计家、书记官、捡字师傅、批注者、作家以及传令员、施墨与装帧的工匠们、插画绘制师、序文撰写者共同促成的书籍世界怀抱令人陶醉的坚定希望,而纸张终究是有机物,就像横躺在路上的那截松树一样,迟早都会在海水静静的啃噬、浸蚀、摧残下溃散无形,化为乌有;即使这就是我们和书籍,还有从海边黏稠的泥沼中钻爬出来、企图在陆地上创造自身意义的一切事物的共同命运;即使我们曾经所做的一切只是苟延它的生命,这些文字终究难逃在命运之前彻底低下头来。
明白了的卡洛斯回来后开始嘲笑自己,嘲笑书架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的书籍,并对整座书房进行了彻底的整顿,把所有他认为不需要或短时间内派不上用场的书统统装进大纸箱里,慷慨地送给了他的学生和同事。他很高兴,他现在完全可以让那些腾出来的空间,挂上一幅画、装一面镜子,或者啥也不必做,就任它光秃秃地留着一面闪光的白墙……但是一到夜里,卡洛斯就开始做一连串的噩梦。梦中的卡洛斯又回到了那片海边的沙丘,沙地里不再是参差错落的书本,而是窜出一只只手掌,紧紧抓住卡洛斯的脚踝不放,苦苦哀求似的死命不让卡洛斯逃脱。于是卡洛斯会经常心血来潮,突然间地,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远赴阿拉斯加当一名船员,好让生命的方向彻底扭转,或者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此生永不再接触任何书。然而在心里头,却还是在千转百回寝食不安地想布劳尔,此时此刻他究竟身在何方?身边没有任何书,能否让他快乐?他是否从此专心营生?或者,他早就已经一点一滴地又不经意地收集了另一批藏书……
这是人的矛盾,终究是缘于书的矛盾;这是人的纠缠,终究是缘于书的纠缠;这是人的痛苦,终究是缘于书的痛苦;这是人的命运,终究是缘于书的命运。书究竟是我们的天堂,还是囚笼;是我们精神的享有,还是生存的困扰。于是我们也在想,布劳尔、卡洛斯或者德尔加多,以及那些众多的爱书、读书、藏书者,都经历了怎样的各自不同的书籍的奇遇和遭遇?同时在想,此时此刻他们究竟身在何方?身边没有任何书,能否让他们快乐?他们是否从此专心营生?或者,他们早就已经一点一滴地又不经意收集了另一批藏书……
某天早上,卡洛斯收到了从乌拉圭寄来的一件包裹,拆开后,发现包裹里是一本书,是约瑟夫・康拉德的《阴影线》。寄件人就是布劳尔。那本《阴影线》就是从他建筑在海边的纸房子的墙上带着水泥敲击下来的。其间诸多关于书的或不关于书的暗藏的曲折、爱情、生死、象征、隐喻、繁复、猜测、启示,已没必要再做多余的阐释和复述,因为我们已经获得了诸多的疑问,也一定程度地知道了一个结果。这所有的疑问和结果,都正如康拉德在《阴影线》中写到的那样:
“天地之大,蕴藏万千惊奇、无尽奥秘——这些惊奇、奥秘,以种种无法言传的方式影响吾人之情感、智识,此或适足证明:生命万物之蕴藏,原本就是如梦如幻。”
我认为,康拉德所说的天地之大,也可为人类书籍的大美寓意。
因为除了天地,还有甚或只有涵盖天地大美的书籍能有生命万物及其惊奇、奥秘、情感、智识之蕴藏,而那诉诸文字艰辛累积构筑的富丽堂皇、无与伦比,就是我们人类肉体和灵魂的图书馆,我们的大化之书,我们的如梦如幻的天堂。于是相信即使如布劳尔为之遭遇万劫不复,及至那些有机的纸质的书籍也终归溃散无形,化为乌有,而精神不死,天堂永在。
因此我还是引用博尔赫斯的话,来做我全文的结束。博尔赫斯说:
假如我无缘得到那份荣誉、智慧和幸福,那么让别人得到吧。
即使我要下地狱,也但愿天国存在。
陈峻峰 某年愚人节生于洛阳白马寺,河南固始县人,现居信阳。在大陆和台湾出版个人专著十余部。曾获洛神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杜甫文学奖等,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