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草竖琴(三)

“我们必须清楚自己的位置,才能捍卫它,这是基本原则。因此: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一起来的?是麻烦。多莉小姐和她的朋友们,他们惹上了麻烦。你,莱利,我们俩都有麻烦。我们属于这间树屋,不然我们就不会在这里了。”在法官信心十足的话音中,多莉渐渐平静下来;他说:“今天,当我跟着警长那一群人出发的时候,我是这样一个人,认定自己的生命会无声无息度过,无人交流,去无痕迹。现在我认为我不至于这么不幸。多莉小姐,有多久了?五十,六十年?我认识你已经这么多年了,当初你还是个拘谨害羞爱脸红的孩子,坐在父亲的车上进城——从来不从车上下来,因为你不想让我们城里的孩子看见你没有穿鞋。”

“她们有鞋穿,多莉和那个人,”凯瑟琳嘟囔着,“是我没有鞋穿。”

“这么多年来我认识你,却从来不了解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了解你是这样的人:你是个灵性的人,异教徒……”

“异教徒?”多莉显得有点警觉,却饶有兴趣等他说下去。

“总之,你是个有灵性的人,单凭眼睛看不透的人。灵性的人接受生活的安排,承认差异——结果就老是惹麻烦。至于我,我从来就不该当法官;我做法官,经常会站错立场:法律不认可差异。你们还记得老卡普尔吗?那个打鱼的,从前在河上有个船屋?他被赶出城去——因为想跟那个可怜的有色人种姑娘结婚,我想那姑娘现在是给鲍斯顿太太干活呢。你知道她爱卡普尔,我从前去钓鱼的时候常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很幸福;她对于卡普尔的意义,我生命中没有哪一个人可比。世上唯一的那个人——对他毫无保留的那个人。但是,如果他成功跟那个姑娘结了婚,警长就有责任去逮捕他,我的责任就是要审判他。有时我不禁想象,所有那些被我宣判有罪的人,把真正的罪恶感传给了我。我之所以想要在有生之年有一次可以站对立场,部分原因正是如此。”

“这次你就站对了。那个人和犹太人……”

“嘘,”多莉说。

“世上唯一的那个人,”莱利重复着法官的话,带着些疑问的语气。

“我是说,”法官解释道,“一个你可以无话不谈的人。我想往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很傻?但是啊,我们费尽心力,彼此隐瞒,怕暴露自己。可如今我们就在这里袒露无余,五个傻瓜,待在树上。如果我们懂得利用,那这就是个天赐的好运气:再也无须担忧我们表面的形象——尽管去探究我们到底是谁。如果我们知道,没人能令我们改变初衷;我们的朋友是出于对自己的不确定,才会合谋否认差异的存在。过去,我渐渐妥协,把自己交付给陌生人——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就消失不见的人们。这些人加在一起,也许就是世上唯一的那个人——只不过他有十几张不同的面孔,走在上百条不同的街道上。这是我的好机会,让我找到那个人——就是你,多莉小姐,莱利,你们大家。”

凯瑟琳说,“我可不是什么十几张面孔的人:告诉你,”多莉听了有点恼火,对她说,如果不能好好说话,客客气气的,还不如去睡觉。“可是,法官啊,”多莉说,“我不知道你是希望我们彼此倾诉些什么?秘密吗?”她怯怯地问。

“秘密,不,不。”法官划亮一根火柴,重新点燃了蜡烛;烛光映亮了他的脸,表情出人意外地十分悲切:我们得帮他,他在哀求。“说起这样的夜里,没有月亮。说些什么也都不要紧,只要说的人怀着信任感,听的人怀着同情心就行。我的妻子艾琳,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们本可以无话不说,可是,唉,我们毫无结合之处,没有可能相交。她在我怀中离世,最后我说,你幸福吗?艾琳?我有没有让你幸福?幸福,幸福,幸福,这就是她最后的话,模棱两可。我一直没明白,她到底是表示肯定,还是仅仅在重复我的话?如果我一向真的了解她,我就应该知道答案。我的儿子,我享受不到他们的尊重:我一直希望,与其说是作为父亲,不如说作为一个人,得到他们的尊重。不幸的是,他们认为他们掌握着我见不得人的秘密。我这就告诉你们是什么事。”他锐利的目光映照着烛火,一个一个扫过我们,仿佛察看我们是否专注,值得信赖。“五年,近六年以前,我坐在火车上,有个孩子将一本儿童杂志落在我的位子上,我拿起来翻看,无意中看到封底上有些孩子为了征集笔友公布的邮寄地址。有个阿拉斯加的小姑娘,她的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叫海瑟·富尔斯。我给她寄了张明信片;看在上帝分上,这样做看起来没有坏作用,又很愉快。她立刻回信,那封信令我很惊讶。信里非常聪慧地讲述了阿拉斯加的生活——她对父亲的牧羊农场,还有北极光的描述引人入胜。她十三岁,还附带了一张本人照片给我——不漂亮,但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又好心的孩子。我从旧相册里翻出一张自己十五岁去钓鱼时拍的一张柯达快照——在户外,晒着太阳,手里拎着一条鳟鱼:照片看起来还比较新。我给她写信,假装自己就是那个男孩,跟她讲我圣诞节收到了一杆枪,说我家的狗生了宝宝,我们给小狗起了名字,还描述了一场来镇上表演的帐篷歌舞秀。再一次长大成人,有个心上人在阿拉斯加——对于我这么一个独坐家中听着钟表嘀嗒声的老人来说,很有趣。后来,她写信告诉我说她爱上了一个相熟的小伙子,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嫉妒,就像年轻人一样;但我们仍然是朋友:两年前,我告诉她说我在准备去读司法学校时,她给我寄来一个小金块——会给我带来好运,她说。”他从衣袋里掏出来,拿给我们看:那姑娘仿佛近在眼前,海瑟·富尔斯,仿佛他手心里捧着的这件温柔明亮的礼物,是她心灵的一部分。

“他们认为这很丢人吗?”多莉说,三分义愤七分恼火。“就因为你跟一个远在阿拉斯加的孤独小孩做朋友,陪伴她?那里总是下雪。”

库尔法官合上手,将金块握在掌心里。“他们倒也没跟我提过。但我听到过他们夜里讲话,我的儿子和媳妇们:讨论该拿我怎么办。当然,他们偷看过我的信。我信不过给抽屉上锁——一个人,在至少曾经属于自己的家里,没了钥匙都不能生活,我觉得很荒唐。他们认为这些说明……”他敲了敲自己的头部。

“我曾经收过一封信,柯林,宝贝儿,给我来一杯,”凯瑟琳伸手指指酒瓶,说道。“没错,我曾经收到过一封信,现在还收着呢,保存了二十年,一直捉摸到底是谁写的。信上说你好凯瑟琳,快来迈阿密跟我结婚吧,爱你的比尔。”

“凯瑟琳,有人跟你求婚——你竟然从来没跟我提过一个字?”

凯瑟琳耸耸肩。“哎,多莉心肝儿,法官怎么说来着?对谁也不可能说出一切。再说,我认识好几个叫比尔的——没一个我想嫁。我一直费劲捉摸的是,到底是哪一个比尔写的这封信?我很想知道,因为这是我唯一收到过的一封信。可能是给我家房子盖屋顶的那个比尔;当然,等到屋顶盖好的时候——我的老天啊,我都老了,很久不去想这些事儿啦。还有一个比尔来犁花园的土地,那是1913年春天;那家伙地犁得可直了。还有一个搭鸡窝的比尔:走了,去普尔曼工作了;可能就是他给我写的信。也许比尔——哎,不对,他名叫弗雷德——柯林,宝贝儿,这酒真不错。”

“那我也再添一点儿,”多莉说。“我说,凯瑟琳让我大大……”

“呣,”凯瑟琳说。

“如果你讲话再慢一点,或者少嚼点……”法官以为凯瑟琳嘴里的棉花团是烟草呢。

莱利好一会儿闷声不响,只是低垂着身子,目光直盯着无人的黑影:我,我,我,一只鸟叫起来,“我——您说得不对,法官,”他说。

“为什么呢,孩子?”

莱利脸上浮现出我发现他特有的无措感。“我没惹麻烦:我什么都没有——也许你会认为这就是我的麻烦?我躺着睡不着时就想,我都懂得做什么呢?打猎,开车,鬼混;一想到可能今后就一直这么下去,我就害怕。还有一件,我没有感情——除了对两个妹妹以外,但那是不同的。比如,我曾跟一个岩石城的姑娘好了近一年,这是我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个姑娘。我想大约是在一周以前,她大发雷霆,说你的心哪去了?她说如果我不爱她,她不如趁早死了干净。于是我把车停在了铁轨上;我说,我们就在这里坐着不动,新月号大约二十分钟后就到了。我们就那么彼此凝望,我想,这真是糟糕,我盯着你看,却没有任何感觉,除了……”

“除了虚荣?”法官说。

莱利没有否认。“若是我的两个妹妹长大了,能够照顾自己,我可能会愿意等到新月号开过来撞倒我们算了。”

听他说这些话,难过得我肚子都痛;我渴望着能告诉他,我最最想往的,就是能够像他这样。

“你前面说起那世上唯一的一个人。为什么我就不能把她当成这个人呢?我想要这么一个人,我一个人不行。也许,如果我能够像那样喜欢一个人,我就会做些打算,付诸实施:买下帕森斯广场后面那块地,在上面造房子——如果我安静下来,我就能做这些。”

突然起风了,吹得树叶呜呜响,吹散了夜晚的云彩,释放出明亮的星光,我们的蜡烛,仿佛被这明丽的、撒满星星的夜空那意外的光华给吓倒,熄灭了,我们看到高远的上方,展开一弯冬夜的月亮:就像一道雪痕,远近的动物都对着它呼唤,弓着身子的青蛙,眼睛里都是月色;还有一只声音尖利的野猫。凯瑟琳将玫瑰拼布的被子拽出来,坚持让多莉裹在身上;然后她伸出双臂抱着我,揉我的脑袋,直到我放松下来,靠在她胸口歇息——你冷吗?她说,我靠她更近些:她又温暖,又舒服,就像那间旧厨房。

“孩子,我得说,你开头就找反了方向,”法官说着,将外套的领子竖起来。“你怎么可能只喜欢一个女孩?你可曾喜欢过一片树叶?”莱利听着野猫的叫声,脸上显出猎人技痒的神情,他伸手去捉树叶,一片片在我们周围飞舞,如同午夜的蝴蝶,活的,翻腾着,仿佛要逃走,飞跑,有一片被他捉在指缝里。法官也是:他也捕捉了一片叶子,叶子在他手上,仿佛比在莱利手上更有价值。他轻轻将叶子贴在脸旁,淡淡地说,“我们说的是爱。一片树叶,一把种子——从这些开始,一点一点,学习什么是爱。开始只是一片树叶,一场雨,然后你从树叶那里学到了什么,一场雨又催熟了什么,有人来接受你从这些东西里领悟到的爱。你得明白,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也许要耗费一生的时光,我就这样耗费了一生,至今也没有完全掌握——我只知道事实就是这样:爱是一连串发生的,正如自然是一连串的生命串起来的。”

“这么说来,”多莉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一生都在爱。”她蜷缩在被子里。“哦,不,”说着,声音瑟缩了。“我想不是。我从没爱过一个,”她迟疑着,寻找准确的字眼,这时,风拂弄着她的面纱。“男士。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个机会。除了爸爸,”她停顿一下,仿佛说得已经太多了。薄纱似的星光像被子一样,将她笼在里面,也许是叫声单调的青蛙,也许是远处草地传来的一连串的语声,诱惑着她,催促着她继续说下去:“但我爱其他的一切。就像爱粉红色;我小的时候只有一支彩笔,是粉红色的;我画粉红色的猫,粉红色的树——整整三十四年,我都住在一间粉红色的房间里。我藏着一个盒子,现在大概在阁楼上某个地方,我得求韦莱娜,千万要把盒子给我,如果能再见到我最初的爱,那该多好:里面有什么?一片干的蜂巢,一个空马蜂窝,别的东西,还有一个插着丁香的橙子,一只鸟蛋——我爱的时候,这些爱在我心里堆积起来,在我身边飞翔,就像鸟儿飞在向日葵地里。但这些东西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会增加别人的负担,让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他们不开心。韦莱娜总是骂我,说我躲在角落里,但我怕,如果我让别人知道我喜欢他们的话,会吓到人家。就像保罗·吉姆森的老婆,他病了以后,没办法继续送报纸,记得么?是她接手了丈夫从前的线路。可怜的小女人,拖着那么大一袋子报纸,举步维艰。有天下午,天很冷,她来到门廊上,她流着鼻涕,冷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把报纸送下,我说,等等,请稍等,然后拿我的手帕帮她擦擦眼睛;我想说,如果能说,说我很难过,说我爱她——我用手拂过她的脸,她轻声叫了一下,转身跑下了台阶。打那以后,她总是从街上把报纸扔过来,每次听到报纸砸到门廊的声音,都仿佛敲在我的骨头上。”

“保罗·吉姆森的老婆:就为了这么个垃圾货,也值得你难过成这样!”凯瑟琳说着,把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我有一缸金鱼,就因为我喜欢它们,并不是说我就热爱全世界了。爱什么乱七八糟的,奶奶个腿的。你爱怎么说怎么说,一点好处没有,只有坏处,把那些早该忘记的事又提起来。人就该管好自己的事。你最最深的心里那部分,才是好的部分,一个人到处说自己的私事,那他还剩下什么?法官,他说我们待在树上,是因为什么麻烦。扯淡!我们在这里的原因明摆着呢。其一,这树屋是我们的,其二,那个人和犹太人合伙,想偷走属于我们的东西。其三,你们在这里,你们每个人,是因为你们想来:你心里头最深处的声音这么对你说的。这最后一条不是说我。我喜欢头上有屋顶。多莉心肝儿,把你那被子分一角给法官:他冻得直抖,跟万圣节吓着了似的。”

多莉羞涩地掀起被子一角,冲他点点头。法官可一点都不害羞,立刻钻了进去。楝树枝摇摆着,仿佛很大很大的船桨,伸到海里划着,很远很远处的星光更添了几分寒意。莱利落了单,一个人蜷缩着像个可怜的孤儿。“过来挤挤,硬脑壳儿,你跟别人一样也冷啊,”凯瑟琳说着,邀他靠到右手边,她左边的位置是我占据着。看起来他不想过来;也许他留意到凯瑟琳身上闻起来像苦菜味,不然就是他觉得这样很像娘们;可我说来呀,莱利,凯瑟琳身上又暖和又舒服,比被子好多了。过了一会儿,莱利挪过来跟我们靠在了一起。很长时间都寂静无声,我以为大家都睡着了。这时我觉察到凯瑟琳身体僵硬起来。“我刚想起来那封信是谁写的:是比尔无名氏。是那个人,就是她。跟我姓克里克名凯瑟琳一般明确无误,绝不会错。她找了个迈阿密黑人给我写信,以为我会拔腿就溜,再也没我消息了。”多莉睡意矇眬地说,安静,现在安静,闭上眼睛:“没什么可怕的;这里有男人保护我们。”一根树枝朝后摆,月光点亮了大树。我看到法官握着凯瑟琳的手。这是我见到的最后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