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草竖琴(二)
- 卡波蒂作品集(套装共5册)
- (美)杜鲁门·卡波蒂
- 11559字
- 2020-04-24 14:35:34
我猜要不是那个莱利·亨德森,人们肯定不知道我们待在树上,至少不会那么快就知道。
凯瑟琳的防水布包里装满了星期天晚宴的剩菜,正当我们享受有咖啡、蛋糕还有鸡肉的丰盛早餐时,林中突然响起了枪声。我们坐在当地上,口中蛋糕渐渐发干。树屋下方,一条毛色光滑的猎犬慢慢跑过来,后面跟着莱利·亨德森。他肩上背着一杆枪,脖子上像戴花环一样挂着一串流血的松鼠,尾巴都系在一起。多莉把面纱放下,仿佛要在树叶中隐身。
他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晒得黝黑的年轻面容机警地紧张起来,他将枪举起,向周围做瞄准状,仿佛等着射击目标自动现身。这紧张气氛可把凯瑟琳搞得实在受不了,她大声叫道:“莱利·亨德森,我看你敢开枪打我们!”
他持枪的手犹豫了,猛然转身,那串松鼠如同项链般随之摇晃,随后他看到了树上的我们,定了一定后说,“你好,凯瑟琳·克里克,你好,泰博小姐。你们在那上面干什么?被野猫撵的吗?”
“只是坐坐,”多莉连忙说,仿佛怕我或是凯瑟琳会先开口回答。“你这些松鼠很不错啊。”
“拿两只吧,”他说着,解了两只下来。“我们昨天晚饭吃了两只,肉质真的很鲜嫩。稍等片刻,我拿上来给您。”
“不劳你动手,只要放在地上就可以了。”但他说蚂蚁会来吃,于是纵身跃上树来。他的蓝衬衫上沾了点点松鼠血,皮革颜色的粗硬头发上,也闪着滴滴血迹,他身上散发出火药气味,整洁和气的面孔,晒成黝黑桂皮般颜色。“真活见鬼了,这是座树屋,”他说着,使劲跺了下脚,仿佛要试试木板够不够结实。凯瑟琳警告他说,也许这会子还是树屋,他要再这么跺脚这树屋就命不长了。他说,“柯林,是你造的吗?”听到他喊我名字,我惊喜过望:我真没想到莱利·亨德森会知道我的名字。但他的名声我早有耳闻。
我们镇上,再没第二个人像莱利·亨德森那样遭人口舌。年长的人说起他来总是叹气,跟他年纪相仿的人,譬如我,总是说他小气,难相处,其实是因为他只许人嫉妒,却不肯接受我们的爱戴,跟我们做朋友。
随便什么人都会实事求是地说出这些。
他生在中国,他父亲是个传教士,在中国一次农民起义中被杀。他母亲老家就在我们镇上,名叫罗丝。我从未见过他母亲,但听人说她是位美女,只是后来戴上了眼镜。她还很有钱,从祖父那里继承了大笔遗产。她从中国回来的时候,带着莱利和另外两个孩子,都是女孩。一家人都跟她哥哥一起住,她哥哥霍利斯·霍顿是治安官,一直没结婚,这位老单身汉皮色焦黄,跟榅梨似的,长得肉乎乎的。后来几年里,罗丝·亨德森行事越来越怪:她威胁要打官司告韦莱娜,因为从她店里买了件连衣裙缩水,她为了惩罚莱利,让他单脚在院子里蹦,一边蹦,一边背乘法表,再不然她就纵容莱利到处乱跑,当长老会教派的牧师来劝她时,她对牧师说她恨她的孩子,恨不得他们都死了才好。她这话想必是当真的,有一年圣诞节的早晨,她将浴室门锁上,想把两个女儿淹死在浴缸里。据说是莱利用斧头劈开房门才冲进去。当时莱利只有九岁或者十岁,能这么干很不容易。后来,罗丝被送到了海湾地区一个地方去了,那是间精神病院,她可能现在还住在那里,至少我从未听到她的死讯。后来莱利和他舅舅霍利斯·霍顿处不来。一天晚上,他偷走了霍利斯的奥兹莫比尔车,开车带着梅米·柯蒂斯去了跳舞餐厅,那个梅米跑起来快如闪电,比莱利要大五岁左右,莱利当时最多十五。总之,霍利斯听说他们在跳舞餐厅,就叫上警长,开车送他去了那边,他说他要给莱利个教训,要让他进局子。可莱利说警长,你可别抓错了人。他就当着众人的面,指责舅舅偷罗丝的钱,罗丝留给他和两个妹妹的钱。他提出当场跟霍利斯一决胜负,霍利斯不肯应战,他径直走上前,对着霍利斯眼窝打了一拳。警长把莱利抓进了局子,但罗丝的老朋友库尔法官开始调查这件事,果然不出所料,霍利斯确实是偷偷把罗丝的钱一点点转进了自己的账户。于是霍利斯收拾行李,坐上火车去了新奥尔良。几个月之后,我们听说他号称是浪漫教长,在一条月夜游览密西西比河的蒸汽机船上工作,给人主持婚礼。从那以后,莱利就自己当家做了主人。他从继承的遗产里支取一笔钱,买了辆红色跑车,跟镇上所有名声不好的女孩儿都出去过,载着她们到城外,在乡下把车停下;他的车里唯一坐过的好姑娘就是他的那两个妹妹——他星期天下午开车载她们兜风,慢慢地,很体面地绕着广场兜一圈。他的两个妹妹生得都很美,但过得没什么乐子,因为他严加看管,男孩们都不敢靠近她们。一个很可靠的黑人妇女帮他们打理家务,除此之外她们的生活中再没有别人。他两个妹妹之一,伊丽莎白,上学时跟我在一个班,她成绩顶尖,每次成绩都得A。莱利自己早就不上学了,但他不跟那些弹子房的混混一道,也不跟他们来往。他白天去钓鱼或者打猎,还给老霍顿家的房子做了很多改进,因为他很擅长木工,对机械也很在行:比如他造了一个特别的车喇叭,响起来跟火车汽笛声似的,傍晚你时常能听到他的车喇叭响着,开着车去隔壁镇上参加舞会。我多希望能跟他做朋友!看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他比我只大两岁。可我记得他总共只跟我讲过一次话。当时他穿着白色的法兰绒长裤,准备去夜总会跳舞,路上拐进了韦莱娜的杂货店,我星期六晚上有时在店里帮忙。他想要一包影子[7],可我拿不准影子是什么,所以他只好走到柜台里面来,自己开抽屉拿,当时他笑了,笑得不乏善意,可其实他还不如不笑呢,这下他知道我是个笨蛋了,我们永远也不能做朋友。
多莉说,“莱利,吃块蛋糕吧,”他问我们是不是总是这么一大早就出来野餐?然后又说他觉得这主意挺不错,“就像晚上出来游泳一样,”他说。“我有时候趁天黑到这里来,下河游泳。下次你们再来野餐,喊一声我就知道是你们来了。”
“你哪天早上来我们都欢迎,”多莉说着,把面纱掀了起来。“我敢说我们得在这里待上一阵呢。”
莱利大概觉得这邀请来得挺奇怪,但他没说什么。他拿出一包香烟,挨个让大家抽。凯瑟琳拿了一根,多莉见了,说道:“凯瑟琳·克里克,你这辈子都没碰过烟草。”凯瑟琳说她也许这是种缺憾:“这东西想必是能给人安慰,那么多人都说这东西好;多莉心肝儿,到了我们这把年纪,你得自己寻找安慰。”多莉咬住了嘴唇,“嗯,反正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她说着,也接过一根香烟。
有两样东西能让男孩发狂(据汉德老师说,正是他抓到我在学校卫生间里抽烟),其中之一我已经戒掉了,两年前我戒了烟,倒不是因为我认为这东西真能让我发狂,而是我担心吸烟会妨碍我长个子。事实上,我现在长到了正常的身高,而莱利还没我高呢,但他看起来比较高,因为他举止动作像个高个牛仔那样,笨手笨脚不协调。于是我拿了根香烟,多莉将未吸入的烟都吐出来,说我们可能会一起害病难受,但谁也没难受,凯瑟琳说下次她想试试抽烟斗,因为那气味闻起来真不赖。这时多莉主动说出了一件令我大感意外的事实,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韦莱娜抽烟斗。“我不知道她现在还抽不抽了,但她曾经有个烟斗,还有一罐阿尔伯特亲王牌的烟丝,罐里还放着半个切开的苹果。但这话你可不能往外说,”她说完,突然意识到还有莱利在场,莱利哈哈笑了起来。
通常我们只是在街上匆匆一瞥,或是看到他驾车经过,莱利总是表情严肃,脾气一触即发的模样,但他在楝树上看起来很放松,时不时微笑,整张脸都变得很丰富,仿佛他至少是想表示友好,也许交个朋友也无妨。而多莉这边看起来也很轻松,乐于有他陪伴。显然她一点都不怕莱利:也许是因为我们在树屋里,而树屋是属于她的领地。
“谢谢你的松鼠,先生,”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多莉说。“记得要再来啊。”
他晃身落地。“要搭车吗?我的车就停在墓地边上。”
多莉对他说:“你太客气了,但我们哪里都不打算去。”
他咧嘴笑着,举起枪来冲我们瞄准,凯瑟琳大叫:“你该挨鞭子,小子。”但他笑了几声,挥手跑开,猎犬叫着冲到前面去了。多莉兴冲冲地说,“我们抽根烟吧,”因为他把烟盒落下了。
莱利到镇上的时候,我们半夜逃跑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天飞了。虽然我和凯瑟琳都不知道,可多莉走时还给韦莱娜留了张纸条,她早晨起来喝咖啡的时候看到了。据我所知,这张字条只是说我们要走了,韦莱娜从此以后不用再受我们打扰。她立刻打电话去罗拉酒店找她的朋友莫里斯·里茨,两人一起去把警长叫起来。正是因为韦莱娜的支持,他才坐上了警长的职位,这家伙年纪轻,脸皮厚,升得很快,下巴长得很粗野,眼睛贼溜溜的像个出老千的。他名叫朱尼厄斯·坎德尔(真是难以置信啊,就是这个朱尼厄斯·坎德尔,如今已经当上了参议员!)他马上派出手下成立搜寻小分队,并给邻近城镇火速发了电报。许多年以后,泰博案最后和解的时候,我偶然看到了这封电报的手写稿原件——我猜是里茨博士起草的。留意寻找下述同行者。多莉·奥古斯塔·泰博,白人,六十岁,发色黄,有白发,体瘦,身高五英尺三英寸,绿眼睛,精神不太正常,但不具备危险性。凯瑟琳·克里克,黑人,冒充印第安人,六十岁左右,牙齿落光,讲话模糊,矮胖结实,可能有危险性。柯林·泰博·芬威克,白人,十六岁,看起来年龄更小,身高五英尺七英寸,金发,灰色眼珠,体瘦,仪态不好,嘴角有疤,性情阴郁。三人都被作为流亡者一起通缉。他们肯定没跑远,莱利在邮局里说:女局长皮特斯太太飞奔去打电话说莱利·亨德森在墓地下面的树林里看到我们了。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们还安心地在树屋里忙活,想弄得舒服些。我们从凯瑟琳的背包里拿出一条金色和玫瑰色的拼布被子,我们还有一副扑克牌、肥皂、几卷卫生纸、橙子和柠檬、蜡烛、一柄煎锅、一瓶黑莓酒,还有两个塞满食物的鞋盒:凯瑟琳吹嘘说她把厨房里所有吃的都卷走了,连当早点的饼干也没给那个人留一片。
后来我们都去溪水边,在冷水里洗脚、洗脸。河边树林里遍布着小溪流,就像树叶上布满叶脉一样,清澈见底,叮咚作响,蜿蜒着汇入小河,这条河就像头绿色的鳄鱼趴在树林里。多莉看起来真是夸张,她站在溪水里,身穿冬季套装,把裙子高高撩起,面纱像一片小飞虫绕在她脑袋周围飞舞闹腾。我问她,多莉,你为什么要戴着面纱呢?她回答说,“正经女士出门旅行不是应该戴着面纱吗?”
回到树上以后,我们做了一罐味道很好的橙子水,谈起未来的打算。我们的全部财产有:四十七美元现金,几件首饰,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一个兄弟会标志的金戒指,是凯瑟琳灌香肠的时候,在猪肠子里找到的。据凯瑟琳说,四十七美元够我们买票去任何地方:她认识一个人一路到了墨西哥,只用了十五美元。我和多莉都反对去墨西哥,首先一件,我们不懂当地语言。再说,多莉说,我们不能冒险出州界,并且,不论我们去哪里,都得待在靠近树林的地方,不然我们怎么做浮肿药水?“跟你说实话吧,我想我们应该就在这里,在河边树林里住下来,”她说着,四处打量起来。
“就在这棵老树上吗?”凯瑟琳说。“快放弃这念头吧,多莉心肝儿。”然后又说:“你记不记得我们看到报纸上登的,一个男人漂洋过海买了座城堡,然后拆零散了全都带回家来的事?你记得吗?也许我们可以把我那栋小房子装到马车上,拖到这里来。”但是,多莉指出,房子是韦莱娜的,所以我们不能拖走。凯瑟琳回答说:“你错了,宝贝儿。如果你给一个男人做饭吃,洗衣服,跟他生孩子,你就跟他是夫妻,这男人就是你的。如果你打扫一幢房子,照看炉火,添炭加柴,这么多年你满怀爱意做着这一切,你跟这幢房子就算夫妻,这房子就是你的。照我的看法,那上头的两幢房子都是我们的:在上帝的眼睛看来,我们把那个人赶出去才好。”
我有个主意:我们下面的河里有一条没人要的船屋,水浸得太久发了绿,已经半沉了。这条船原本属于一个钓鲶鱼为生的老人,后来老人申请许可,要跟一个十五岁的黑女孩结婚,因此被赶出了镇子。我的想法是,我们何不修好那条老船,住到船上去?
凯瑟琳说如果可能,她还是想在陆地上度过余生:“按照主的旨意要我们待的地方,”接着她又列举了主的许多其他意图,比如说树木是给猴子和鸟住的地方。突然她一下子安静下来,戳戳我们,惊讶地指着下方树林和草地交界的那片开阔地。
那边一群大人物正步履沉重,严肃端庄地朝我们这边静静地走过来。库尔法官,巴斯特牧师和夫人,梅西·威勒太太,正前方领路的,赫然是朱尼厄斯·坎德尔警长,但见他足蹬系带长靴,手枪随着步伐在屁股上拍动。阳光中闪烁的微尘像黄蝴蝶一样,绕着他们翻飞,荆棘刮擦着他们浆洗过的,城里穿的好衣裳,一根藤缠上了梅西·威勒太太的脚,把她吓得朝后跳开,大叫一声,我见状不禁笑出声来。
听到我的声音,他们都抬头看着我们,其中几人脸上浮现出困惑惊恐的表情:仿佛他们去动物园参观,却误打误撞逛进了笼子里面。坎德尔警长佝偻身体上前几步,手搭在枪上。他眯缝着眼睛抬头看我们,仿佛是在直视太阳的强光。“这个……”他刚开口就被巴斯特太太打断了,她说:“警长,我们说好的,此事交给牧师来处理。”她的规矩就是,她的丈夫作为上帝的代表,应该一切问题他说了算。巴斯特牧师清了清嗓子,两手搓来搓去,好像昆虫干燥欲断的触角。“多莉·泰博,”他说,他长得蔫不啦叽,黏黏糊糊的样子,可声音却很优美,“我代表你那宅心仁厚的妹妹……”
“对,她心肠好,”他老婆跟着唱诵,梅西·威勒太太也跟着鹦鹉学舌。
“……她今天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没错,”几位女士用训练有素的合唱腔调说道。
多莉看看凯瑟琳,摸摸我的手,仿佛希望我们解释为什么这群人像狗一样,聚在一棵树下虎视眈眈,觊觎着一窝受困的负鼠。我想,她只是想拿点什么在手上,于是不经意地拿起一支莱利落下的香烟。
“真丢人哪,”巴斯特太太甩着小秃脑壳儿,扯着粗嗓门儿叫道,颇有几个人管她叫“秃鹫”,这名号指的,可不仅仅是她的为人。她脑袋很小,净是歪脑筋,肩膀很高,吊吊着,身子却很大。“我说你真不嫌丢人哪。你怎么敢背离上帝这么远,居然像个喝醉酒的印第安人一样,坐在树上抽烟卷,简直像……”
“下贱女人,”梅西·威勒太太及时补充道。
“……像个下贱女人,你妹妹却痛苦难受躺着动不了。”
也许他们对凯瑟琳的描述有一点没错,她确实有一定危险性,此时她挺身而出说道:“牧师太太,不许你管我们多莉叫下贱女人,我这就下来扇你个罗圈腿。”幸好他们没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若听懂的话,警长可能会开枪打穿她的脑袋,这么说不夸张,城里许多白人还会认为他做得对、打得好。
多莉看来有点吓呆了,又好像镇定自若。瞧,她只是拂掉裙子上的尘土,说道:“想想看啊,巴斯特太太,你会发现我们比你离上帝要更近那么几码。”
“说得好,多莉小姐。这真是个绝妙的回答,”说话的人是库尔法官,他拍着手掌,很赞赏地笑出声来。“当然是他们离上帝更近,”他说,周围那些人表情严肃,很不赞同,可他完全不理会。“他们在树上,我们在地上。”
巴斯特太太转身冲他开火。“我以为你是个基督徒呢,查理·库尔。我对基督徒的认识可不包括嘲笑可怜的女疯子,还给她鼓劲。”
“你不要随便管人叫疯子,泰尔玛,”法官说。“这也不大像基督徒所为。”
巴斯特牧师开火了。“回答我的问题,法官,若不是出于慈善,为了行使我主的旨意,你为什么要跟我们来这里?”
“主的旨意?”法官不可置信道。“对此你并不比我知道得更多。也许上帝就是要这几个人搬到树上去住呢;至少你得承认,上帝从来没吩咐你去把他们从树上拖下来——当然了,除非上帝就是韦莱娜·泰博,你们颇有几个人将她奉若神明,对不对,警长?不,先生,我来这里可不曾奉了谁的旨意,只是我自己想到林间走一走,一年里头此时林间最美。”他采了几朵灰不溜秋的紫罗兰,别在扣子上。
“见你的鬼去,”警长说道,一开口又被巴斯特太太打断了,她说任何情况下都绝不容忍恶语咒骂:对不对,牧师?牧师即刻表示支持,说纵容咒骂他就不得好死。“这里我说了算,”警长通知大家,坏小孩似的下巴朝外撅着。“这是法律案件。”
“谁的法律,朱尼厄斯?”库尔法官平静发问。“别忘了我在法庭上坐了二十七年,比你岁数还要长。小心点。法律没有给我们权利干涉多莉小姐的事。”
警长毫不畏惧,跳了一步要上树。“别再惹麻烦了,”他连哄带骗地说,我们看到他弯弯的犬齿出现在下方。“快出来,你们全都下来。”我们仨仍旧如孵蛋的鸟儿一般坐在原地不动,他继续露出更多牙齿,仿佛要把我们从树上震下去似的,愤怒地晃动树枝。
“多莉小姐,你一向是个平和的人,”梅西·威勒太太说道。“请跟我们回家吧;你不能错过晚饭时间啊。”多莉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不饿,还问他们饿不饿。“有根琵琶腿谁想吃就给谁。”
坎德尔警长说,“你让我很难办哪,女士,”他又往前拱了拱。树枝吃不住他的分量,咔嚓一声裂断,这残酷而伤心的声音,雷鸣一般传遍了树身。
“如果他胆敢出手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尽管踹他的脑袋,”库尔法官建议道。“要我就踹,”他陡然升起一种行侠仗义的冲动:如同灵蛙一般猛然跃起,捉住了警长悬空晃荡的一只靴子。警长立刻捉住了我的脚腕,凯瑟琳只好拦腰抱住我。我们几个穿成一串滑动起来,拉力越来越强,眼看就要一个接一个跌落在地。同时,多莉开始将罐子里剩下的橙子水朝警长的脖子里灌进去,于是他骤然骂了句渎神的脏话,放开了我。他们跌倒在地,警长倒在法官身上,牧师在最底下。梅西·威勒太太和巴斯特太太又火上浇油,乌鸦般哇哇乱叫着,倒在他们身上。
多莉被眼前的乱象惊呆了,何况她还负有部分责任,迷惑之下她手里装橙子水的空罐子脱了手,砰的一声砸在巴斯特太太的脑袋上。“对不起,”她道歉,但一片忙乱中,谁也没听见。
等到树下的一团乱麻终于散开,涉及人等纷纷站起来,彼此离得远远的,很不好意思似的,小心翼翼地上下检视自己。牧师看来摔得不轻,但没有伤筋动骨,只有巴斯特太太,脑袋稀疏的头发中间,一个包正在慢慢鼓起来,她算是唯一可投诉的伤员,且立刻就这么做了。“你攻击我,多莉·泰博,休要否认,这里人人都是见证,大家都看见你拿那个罐子瞄准我的头。朱尼厄斯,快逮捕她!”
但警长正忙着处理他本人的官司呢。他双手叉在屁股两侧,耀武扬威的样子冲着法官,法官此时正忙着更换扣眼里的紫罗兰花儿呢。“要不是你年纪太老,我他妈一定会打翻了你。”
“我没那么老,朱尼厄斯:只不过比较成熟,懂得男人不该当着女士的面大打出手,”法官说道。他身材挺拔,肩宽背阔,虽然年近七十,看起来却只有五十出头。他握紧了拳头,拳头很硬,长满了毛,就像椰子。“转念再想,”他黑着脸说,“要是你想打,我奉陪。”
当时情况看来,双方还算势均力敌。连警长本人都没把握自己能打赢;他气焰渐渐消散,朝指缝中啐了点口水,说道,至少人家不能指控他殴打老年人。“或是有胆接招,”库尔法官反唇相讥。“得了吧,朱尼厄斯,趁早把衬衫系到裤腰里,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警长转身朝我们树上几人施压。“你们几个,省点事自己下来,马上跟我回去。”我们毫不理会,只是多莉放下面纱罩住了脸,仿佛拉上帘幕,表示这个话题结束不谈了。巴斯特太太脑袋上的包像角一样越来越鼓,还煞有介事地说:“没关系,警长。不是没给他们机会,”然后又看一眼多莉,再看一眼法官,又补上一句:“你以为能逃得掉,我告诉你吧,你会有报应的,不等上天堂,现世就会报。”
“现世就报,”梅西·威勒太太应声相和。
他们沿小路离开了,耀武扬威昂首阔步,好似婚礼仪仗,转眼进了阳光照耀的地方,红色的草叶翻滚着,将他们的身影吞没了。法官在树下逡巡片刻,朝我们微微一鞠躬,客气微笑道:“我记得您说有琵琶腿,可以请大家吃?”
他简直像是用树的不同部分拼接而成,鼻子像个木楔子,双腿壮实好比老树根,眉毛又粗又硬,像一缕缕的树皮。这棵老树顶上,有一片银色苔藓般的胡须,与头顶中分的发色一般无二,脸颊的颜色,好比是旁边一棵更高的悬铃木,垂下来两片牛皮似的叶子。他的面容,乍看之下给人的整体印象像是个怕羞的乡下人,只是一双眼睛机警如雄猫一般。通常查理·库尔法官是个不爱出风头的人;许多人曾经利用他的谦逊,炫耀吹嘘,可任凭谁也不能像他那样,宣称自己是哈佛大学毕业,并且曾两度去往欧洲游历。即便如此,仍然有人讨厌他,觉得他拿腔作调:不是据说他每天早餐之前都要读上一页希腊文吗?哪有男人扣眼里老戴着朵花儿的?有的人要问了,他要不是目中无人,干吗非要老远跑到肯塔基州去找个女人来做老婆,而不娶我们当地的女人?我不记得法官太太什么样,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她就死了,所以我讲的这些,都是重复别处听来的说法。据说,小镇从来不曾对艾琳·库尔敞开温暖怀抱,很显然,这得怪她自己。本来肯塔基的女人就很难搞,紧张兮兮,心肠又硬,况且艾琳·库尔娘家姓托德,是鲍灵格林的一户大家(她的一个隔辈表亲,玛丽·托德,嫁给了亚伯拉罕·林肯),艾琳丝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态度表现出来,她觉得这里的人愚昧落后,庸俗不堪:她从不请镇上的太太们上门做客,但帮她做针线活的帕尔马小姐传话出来,说她如何将法官的家里铺上东方地毯,摆满古董家具,布置得品味不凡,风格出众。她去教堂都是乘着一辆皮尔斯银箭汽车,车窗来去都摇上来紧闭着,在教堂里她会始终举着一方洒了古龙香水的手帕遮住口鼻:在艾琳·库尔看来,上帝的气息可算不上好。更何况,她还不允许当地的两个医生给他们家人看病,尽管她自己也有点残疾:她腰椎有点错位,所以必须得睡在硬板床上。有些粗鄙的笑话,说法官总是搞得满身木刺。虽然如此,他们还是生了两个儿子,托德和小查尔斯,两个都生在肯塔基,因为他们的母亲特地回故乡生产,以保证孩子生下来就是蓝草州肯塔基居民。有的人想与法官结交,却吃不消他太太的坏脾气,就说他真是受苦,一天好日子也没的过,她去世以后,这些批评者中,即便是最苛刻的也得承认,老查理想必真是非常爱他的艾琳。在她生命最后的两年里,她病得厉害,心情躁郁,于是他退休放弃了巡回法官的职位,带着她出国,到他们当年度蜜月的地方去。她再也没回来;她葬在了瑞士。不久前,我们镇上学校的一位教师,凯莉·威尔斯跟着旅行团去欧洲,我们小镇跟欧洲大陆唯一的联系就是坟墓,有几个当兵的小伙子,还有艾琳·库尔的墓地,凯莉特地带了个拍快照的相机,决心要把这些墓地寻访个遍: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在一片高到云彩里的墓园里跌跌撞撞,却始终未能找到法官太太的墓,这么想想挺滑稽的,这艾琳·库尔,静静躺在山坡上,至今还不情愿接待访客。法官回来之后地位尽失,政客梅塞弗·陶赛普和他的同党当了权,那帮家伙可不能让查理·库尔坐在法庭上碍事。老法官看上去真令人难过,他仪表堂堂,穿着紧身西装,袖子上缝着黑色丝带,扣眼里插着一朵蔷薇花,却整日无所事事,只是去邮局或者去银行而已,真是让人伤心。他的儿子都在银行工作,两人都薄嘴唇紧绷着,严肃谨慎的样子,几乎像双胞胎,肤色雪白,溜肩膀,眼睛泪汪汪的。查尔斯二世大学没毕业就开始掉头发了,他是银行的副总裁,小儿子托德是出纳。他们跟父亲毫无相似,除了一点,他们都娶了肯塔基州的女人做老婆。这两个儿媳妇霸占了法官的家,一分为二,隔成了两套公寓,分别从两个门出入;他们做出安排,法官先跟大儿子一家过一段日子,再到老二家住一阵。难怪他会想到树林去散步。
“谢谢你,多莉小姐,”他说完,用手背抹了抹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琵琶腿。”
“只是根琵琶腿罢了,我们真是无以为报,您真的很勇敢。”多莉说得很动情,很娇羞的语气,我都觉得有些不合适,有失尊重;想必凯瑟琳也跟我有同感,她谴责地瞪了多莉一眼。“您要再来点别的东西吗?吃块蛋糕好不好?”
“不了,夫人,谢谢您,我很饱了。”他从坎肩上解下一只系链金表,然后把表链系在头顶一根结实的树枝上,金表挂在上面,像圣诞树上的装饰一样,轻轻的嘀嗒声如同一种精致小兽的心跳,萤火虫,或是青蛙。“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会感觉日头更长。我现在懂得欣赏长日漫漫了。”他把松鼠皮毛捋顺,松鼠蜷曲着躺在角落里,仿佛只是睡着了。“正中脑门,好枪法,孩子。”
当然,我马上坦白猎手不是我。“莱利·亨德森,是吗?”法官说道,接着又说正是莱利透露了我们的去向。“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花了一百多美元的电报费,”他告诉我们,想到这些,他不禁笑出了声。“我猜就是心疼这些钱,韦莱娜才躺倒在床上的。”
多莉皱眉道,“这真是莫名其妙,他们一帮人那么穷凶极恶的。看起来他们气急败坏,恨不得要我们的命,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这跟韦莱娜有什么关系:她明明知道我们离开是为了让她清静,我跟她说过,甚至还给她留了个字条。但如果她病倒了——是不是,法官?我从没见过她生病。”
“一天也没有过,”凯瑟琳说。
“唉,她就是心烦罢了,”法官心知肚明地说。“不过韦莱娜这个人,就算病倒了,一片阿司匹林就能好起来。我记得当初她要重整墓地,要准备几个墓穴给她自己和你们泰博家人。咱们这里有位太太找到我说,法官哪,你说韦莱娜·泰博是不是镇上最病态的一个,居然想给自己挖那么大一个墓穴?我说,不,唯一病态的是,她居然肯花大价钱修墓,其实她一刻也不曾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去。”
“我不想听人说我妹妹不好,”多莉忙说。“她工作努力,应该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是我们的错,我们让她失望了,她家里没有我们容身之处。”
凯瑟琳嘴巴里塞的棉花团蠕动起来,像在咀嚼烟叶。“你是不是我的心肝儿多莉?还是个伪君子?他是咱们的朋友,你该跟他实话实说。那个人跟小犹太要偷咱的药……”
法官请求翻译,但多莉说都是废话,不值得重复,又岔开话题,问法官懂不懂剥松鼠皮。他恍惚地点点头,目光越过我们,望向我们头顶,橡子般的眼睛凝望着映照在天空下,微风拂过的树叶。“也许我们大家都没有容身之处。但是我们知道某个地方是我们安身的所在,如果找到了,哪怕只是在那里短暂居留,我们也算是福星高照了。这里大概就是你们的所在,”他说着,微微颤抖,仿佛天空有巨翼展开,撒下带有寒意的阴影。“也是我的所在。”
怀表在微妙的嘀嗒声里转动着,下午的光阴渐渐弯到了黄昏。河上的水汽,秋日的薄雾,暮色四合,树影泛蓝,光晕笼上,冬天般的气氛将苍白的太阳裹在里面。法官仍然不肯离开我们,“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单独过夜怎么行?还有朱尼厄斯·坎德尔和那帮家伙,上帝晓得他们想搞什么鬼?我得跟你们一起。”自然,我们四个人之中,法官在树上待得最自在。看着他真是令人心生愉悦,像野兔的鼻子闪闪亮,感到自己又成了男子汉大丈夫,还要保护妇孺。他用折叠刀给松鼠褪了皮,我借着昏黄的天光捡了些木柴,在树下生了堆火,架上煎锅。多莉开了一瓶黑莓酒,借口说搪搪寒气。松鼠果然很好吃,肉质鲜嫩,法官很得意地说,有机会我们该尝尝他做的炸鲶鱼。我们静静地啜饮莓酒,篝火渐凉,树叶的气味与烟气飘过,引起无限秋思,我们叹息着,倾听草叶海潮一般的歌声。玻璃罐里烛火摇曳,几只吉卜赛飞蛾围着火光飞舞,仿佛在指挥黄色的烛光在幽黑的树枝间跃动。
就在这时,我们并非确切听到脚步声,只是隐约感到有侵入者:也许只不过是月亮升起来罢了,但那晚并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色漆黑,就像黑莓酒的颜色。“我觉得有人——有东西,在下面,”多莉说出了我们共同的感觉。
法官把烛火举起来。夜行动物见到光亮,都悄悄隐匿,一只雪枭飞过树梢。“谁在那里?”他像战士一样,鼓起勇气挑衅地问道。“快答话,下面是谁?”
“是我,莱利·亨德森。”果然是他。他从阴影中现身,抬头对我们露出笑容,烛光的映照下,他的表情看起来扭曲而怪异。“我就想来看看你们怎么样了。希望你们不要生我的气:要是我早知道怎么回事,肯定不会说出你们在哪儿的。”
“没人责怪你,孩子,”法官说,我想起来,正是法官帮莱利打赢了跟他叔叔霍利斯·霍顿的官司,他们之间有某种共识。“我们在这里喝点小酒。我想多莉小姐肯定高兴请你也来跟我们一道。”
凯瑟琳抱怨地方不够,说再加一盎司,这些老木板就要塌了。可我们还是挤到一起,让出点地方给莱利,他刚刚挤进来,凯瑟琳就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叫你今天不要那样拿枪指着我们,还有,”她说着,又搡了他一把,吐字清楚让他能听懂,“你把警长招来对付我们的账也要算。”
我觉得凯瑟琳很凶很粗鲁,但莱利并不介意,只是好性情地哼了几声,建议她趁黑夜没过去,赶紧去干点别的,别净是扯人家头发。他告诉我们说,镇上都闹腾起来了,跟星期六晚上似的,人头攒动,尤其是牧师和巴斯特太太,正打算找麻烦呢。巴斯特太太坐在他们家门廊上,给访客们看她脑门上的肿包。他说坎德尔警长已经说服了韦莱娜,同意签署文件,要求逮捕我们,理由是我们盗窃了属于她的财物。
“法官啊,”莱利说,他表情严肃,又迷惑,“他们还想出主意,说要逮捕您。扰乱治安,妨碍司法公正,我听说的。也许我不该跟您说这些——可在银行外头,我碰到了您的儿子托德。我问他,打算怎么办,我是说,他们要逮捕您;他说不怎么办,说早料到会有这种事,说您是自找的。”
法官倾斜身体,吹灭了蜡烛;仿佛他脸上浮现了某种表情,不想让我们看到。黑暗里,我们中有人在哭泣,过了一会儿,我们发觉那是多莉,她落泪的声音,迸发出静静的爱意,传遍我们围坐的一圈,撞击着每个人。法官温柔地说:“他们来的时候,我们得做好准备。现在,大家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