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侯景叛乱

话说梁主信佛,太子萧纲却独自信奉道教。他曾在玄圃中讲解论述老庄,学士吴孜每次都会入圃听讲。尚书令何敬容对吴孜说道:“过去西晋丧乱祸源就是他们崇尚玄虚之道,如今东宫又重蹈此辙,恐怕江南将要有贼寇入侵了。”这话传到了太子的耳中,太子非常不悦。后来何敬容的妾弟费慧明半夜偷盗官米,被禁司抓住,交给领军府惩处。何敬容写信给领军将军,代为求情。领军将军河东王萧誉是太子萧纲的侄子,他将此事告知了太子,太子嘱令他将何敬容求情的书信封存,上奏给朝廷。梁主知道后,大为震怒,立即将何敬容罢了官。何敬容离开后,朱异的权势越来越大,得以任用私党,搅乱朝政。

散骑常侍贺琛不忍保持沉默,因此上书论事。书中详细列举国内存在的一些弊端,比如兵不操练、百姓离散、盗贼横行、苛捐杂税、歌舞盈庭、奢靡俘华等问题,并且恳请梁主查明形势,兴利除弊,发愤图强。

梁主萧衍看完这封奏书后,不禁大怒,立即召来侍臣到跟前,口授诏书,令他录述下来,大意是谴责贺琛,让贺琛据实陈报,不得凭空说一些没有事实根据的话。诏书上大致说道:“第一件事,如果你说官员贪婪残暴,那你就应该指出是哪个官吏,朕才好罢黜驱逐。第二件事,你说当今风俗侈靡,但是实在不便一一严禁,自增烦恼。朕常想以身作则,三十多年来,朕不饮酒,不好歌舞,一些雕饰物品从来没有拿进宫中。每年祭祀宗庙,都非常节俭。每次宴请群臣时,也只是准备一些蔬菜,而且没见奏乐。朕每天三更就起来处理国事,每天工作到太阳落山,一天只吃一顿饭,过去腰围十尺,现在只有二尺,难道还不简朴吗?第三件事,你说百官干进,那谁是奸险诡诈之人?谁在吹毛求疵?谁在深刻绳逐?如果朕不让他们启奏时事,而专门委托一人办理,那和秦二世宠信赵高,汉元后托付王莽,又有什么区别呢?第四件事,你说应该减少浪费,增加储备,究竟什么事要节省?什么事要停止?国容戎备,如何减省?屯传邸治,如何裁并?何处兴造非急,何处征求可缓?你应该逐条陈述上来,不能凭空捏造,徒沽直名。”这道诏令颁给贺琛后,贺琛不禁畏缩,不敢复奏,只是申表谢过罢了。

大同十二年三月,梁主萧衍又驾临同泰寺,讲解三慧经,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才讲完。讲解完毕后,梁主下令大赦天下,改年号为中大同元年。这天夜里,同泰寺竟然发生大火,烧毁了浮图,梁主感叹道:“这在佛经上叫作魔劫呢!”于是,梁主下令重新打造十二层浮图,格外崇壮,是个很大的工程,好几年都没有完成。那时,梁主萧衍已年近八十,虽然精神还可以支持,但终究是老态龙钟。再加上梁主平时览诵佛经,刻意研读,因此更加觉得耄期倦勤,讨厌谈论政治。

这时,储嗣虽然已经册定,但梁主的其他儿子未免不平,因为梁主没有册立嫡孙,而是另立了庶子。大家都资格相等,难免会觊觎帝位,嫉恨东宫。邵陵王萧纶是梁主的第六子,性情最为浮躁,喜怒无常,穿着和出行时的排场总是模仿皇帝,非常嚣张。梁主多次告诫他,但他始终没有悔改,梁主曾将他禁锢在狱中,将他免官削爵。不久,梁主又恢复他的旧封,命他为扬州刺史,但他却不吸取教训,仍旧我行我素,嚣张跋扈。萧纶派人到市集购物,从不给钱,商民们怨声载道,以至罢市。府丞何智通据实上奏,萧纶竟然派人刺杀何智通。梁主得知后,将萧纶召回,锁禁在府宅中,将他贬为庶人。可是过了数月,梁主又恢复了他的封爵,任命为丹阳尹。萧纶见父亲宠爱,恃宠生娇,竟然痴心妄想,图谋储君之位。太子萧纲当然嫉恨他,多次请求梁主,希望能将他远调为南徐州刺史,梁主最后也同意了。还有梁主的第五子庐陵王萧续镇守荆州,第七子湘东王萧绎镇守江州,第八子武陵王萧纪镇守益州,他们都仗着自己是皇子,目无法纪,作威作福。当时,梁主的次子豫章王萧综已经死在了北朝,四儿子南康王萧绩、长孙豫章王萧欢也全都已经去世,对东宫不构成威胁。但是太子萧纲始终不能安定,他经常挑选精锐士兵,保护自己。

梁主萧衍年事已高,察觉不到皇子之间的暗流汹涌,反而因舍嫡立庶的情由,心中未免内愧,所以对昭明太子的几个儿子特备优待,不亚于自己的亲生儿子。河东王萧誉授封为湘州刺史,岳阳王萧詧授封为雍州刺史。萧詧看到梁主年老体衰,朝中又有很多弊政,也不免暗怀雄心,为自己的以后预先做好准备。襄阳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梁朝开辟大业的基地,萧詧也认识到了这点,正好作为自己根据地。于是,萧詧开始聚积钱财,礼贤下士,招募了数千个健壮兵卒作为自己的亲军。萧詧一边研究政事,一边收揽民心,他管辖的区域局势非常平稳,百姓安居乐业。没过多久,庐陵王萧续病死在自己的任所,梁主调江东王萧绎继任。萧绎喜得要地,高兴地欢呼雀跃。

梁主怎么知道诸子的心思呢?梁主总以为他们是孝子贤孙,根本不用担忧,所以整天念佛诵经,蹉跎岁月。中大同二年,梁主再次进入同泰寺,由群臣出金奉赎,跟前两次一模一样。梁主满心希望佛光普照,安享晚年,哪知祸为福所倚,福为祸所伏,平白无故地获得了河南,收降了一个东魏叛臣,却把自己的国家闹得翻天覆地,大好的江南从此就要变得残破凋零了。

话说东魏大丞相高欢自从邙山一战后,按兵不动,休养了两三年。东魏主元善见又改年号为武定元年。后来,东魏主听说柔然和西魏联兵将要侵犯东魏边境,急忙令高欢早做准备。但是,高欢还是坚持之前的策略,决定和柔然继续修好。他派遣行台郎中杜弼为使臣到北方去拜访柔然,申议和亲,希望能为世子高澄争取一门婚事。头兵可汗说道:“高王如果想为自己娶亲,那我倒是愿意将爱女遣嫁给他。”

杜弼回去禀报高欢,那时高欢已经年近五十,自认为活不了多久,不忍心再娶柔然公主,因此犹豫不决。这事被娄妃得知,她对高欢说道:“为了国家考虑,大王不妨答应,不用过于犹豫!”高欢半天才说道:“我娶了番女,岂不是要委屈贤妃?”娄妃回答道:“国事为大,家事为轻,要是能求取更大的利益,又何必怜惜妾身呢!”高欢听后,非常欣慰,但仍然不答应。随后,儿子高澄和太傅尉景都劝他迎纳柔然公主,高欢派慕容俨为纳采使前去迎接柔然公主。

柔然公主到后,高欢出迎下馆。只看到柔然的仆从,无论男女,全都骑马而来,就连这位新嫁娘也乘坐一匹红鬃马,身穿行装,腰佩弓箭,落落大方,一点儿都不羞涩。新娘最后面跟着一位番官,也是个雄赳赳的少年,和新嫁娘面貌相似。高欢又惊又喜,向慕容俨询问后才得知,这位送亲的随员是柔然公主的弟弟秃突佳。当下彼此见面,问候完毕后,高欢领着他们返回了晋阳城。高欢的姬妾大尔朱氏等人也出城相迎,相拥而归。柔然公主平素善于骑射,在途看见鹍鸟飞翔,便在佩囊中取出弓箭,一发即中,鹍鸟随箭落地。大尔朱氏也不禁技痒,从左右手中取过弓箭,也张弓拉箭,斜射飞鸟,鹍鸟也应声落下。高欢大喜道:“我得到这两位巾帼英雄,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说着,他便策马入城。

到了府舍,高欢和柔然公主举行了婚礼,娄妃果然搬出了正室,让给柔然公主安居。高欢非常感激,他来到别室见到娄妃,不由得五体投地向妻子拜谢。娄妃慌忙答礼,边笑边说道:“男儿膝下有千金,为什么要给妾身下跪?如果番国公主有所察觉,反而不妥,大王尽管去和新人交欢,不必顾及妾身了!”高欢听后,十分感慨地离开了。只是大尔朱氏气量狭窄,不如娄妃这般大度,她不想以后低声下气,情愿出家为尼,高欢特地为她建筑了座佛寺供她静修。

秃突佳转述了他父亲的命令,说要等女儿生了外孙,才能返回自己的国家,因此秃突佳一直留居晋阳。这高欢已年近半百,精力渐渐衰退,况且他生性贪酒好色,宠妾满庭,平时已经耗尽脂膏,现在又怎么能枯枝发芽,生下儿子呢?柔然公主望儿心切,每晚与他交欢不休,累得高欢身容憔悴,疾病缠身。有时,他在书房暂时休养,偏偏秃突佳硬来逼迫,一定要高欢去陪伴柔然公主,高欢稍稍推诿,秃突佳便口出恶言。可怜的高欢无从摆脱,只能去陪伴公主,勉强行欢,峨眉伐性,他实在觉得难以支撑。后来,高欢想出一个办法,说要去攻打西魏,不久就督军启程了。

先是西魏并州刺史王思政镇守恒农,兼镇守玉璧,后来被调任为荆州刺史,举荐韦孝宽代替他原来的职位。韦孝宽上任后,听说高欢率军西来,立即赶到玉璧扼守。高欢到达玉璧城下,昼夜围攻,韦孝宽随机抵御,让高欢没有可乘之机。城中用水都是仰仗汾河供给,高欢命人堵住水道,并在城南筑起土山,打算乘高爬上城楼。城上有两座楼,韦孝宽又命人加高了这两座楼,居上临下,让高欢不能得逞。高欢愤恨地对守兵说道:“就算你们把楼绑上了天,我也自有办法攻下来。”于是高欢命人挖凿了十条地道,穿入城中。韦孝宽从四面掘堑,让战士们屯守堑上,看到有地道穿入,立即塞柴投火,用皮排吹,让地道变成火窟,掘地的人全都被烧得焦烂。高欢见这个办法不能得逞,又改用攻车撞城,韦孝宽缝布为幔,悬空遮护,这样一来车子就撞不坏城墙了。高欢又命令兵士各自拿着竹竿,在上面绑上松麻,灌油加火,一边烧布,一边烧楼。韦孝宽命人用长钩钩住竿子,将上面的松麻割掉,这样一来竹竿也没什么用了。城外的攻具已经穷尽,城内的守备却还有剩余。韦孝宽又在夜间派出奇兵,夺占了土山,高欢实在没了法子。

高欢知道攻打不下,就让参军祖珽向韦孝宽喊话道:“你独守一座孤城,最终还是难以坚守,不如尽早投降,还能保全性命和富贵!”韦孝宽厉声答道:“我们的城池坚固,兵多粮足,至少还能支撑几年,况且我韦孝宽是关西男子,怎么肯做降将军呢!”祖珽又对城中的守卒喊道:“韦城主接受西魏主的荣封俸禄,也许要与城共存亡,你们又何苦要一同随死呢?”守卒纷纷摇头,没有回答。祖珽又往城中射入书信,说谁能杀死城主出来归降,就封他为太尉、郡公,赏一万匹绵帛。韦孝宽的手下接到书信后,不为所动,反而照着相同的法子,射了许多书信到城外,说谁能斩杀高欢,也有这样的封赏。高欢苦攻了五十多天,始终不能得手,士卒们战死病死的大约有七万人,被一起埋葬在一个坟冢里。高欢的部众大多垂头丧气,高欢也旧病复发,夜间有一颗大星坠落到高欢的营中,营兵一片哗然,高欢担心有变,只好解除包围,撤军回去。

当时远近都在讹传,说高欢已经被韦孝宽射死。西魏又传发诏令说道:“劲弩一发,凶身自殒。”高欢对此也有所听闻,他勉强坐在大厅上,引见诸位权贵。大司马斛律金是敕勒部人,高欢让他作一首敕勒歌,他唱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夜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斛律金是首唱,高欢依声作和,语带呜咽,甚至落下泪来。从此以后,高欢病情加重,好不容易拖过了残冬,第二年是武定五年,元旦日食,高欢已经不能起床,他慨然叹息道:“日食只怕会应验在我身上,我死也没有什么怨恨了!”于是,他命次子高洋前去镇守邺城,召世子高澄返回晋阳。

高澄进来探问父亲的疾病,高欢嘱咐后事时问他有什么忧虑,高澄说自己唯独担忧河南。高欢说道:“你是不是担心侯景叛乱?”高澄应声说是。高欢又说道:“我早就为你打算好了,侯景在河南十四年,飞扬跋扈,只有我尚且还能驾驭,你们制服不了侯景。我死后,暂且秘不发丧,库狄干、斛律金全都性情耿直,始终不会背叛你。可朱浑元、刘丰生两人远道而来,一心一意投靠我,应该也不会有异心。而韩轨年少憨直,你对他不要太苛刻。彭乐性子轻率浮躁,应该多加防范。我想将来能制住侯景的只有慕容绍宗一人,我没有授封他为大官,就是特意留给你来恩赐他,你一定要厚赏重用他。只要你能做到我刚才说的那几条,侯景虽然狡诈,想必也无能为力了。”说到这里,高欢喉中有痰堵塞,喘不成声,歇了好一会儿才平缓过来,再次嘱咐高澄道:“段孝先(即段韶)忠诚仁厚,智勇双全,如果有军旅大事,尽可与他商议,一定不要误了大事。”当天晚上高欢就病殁,终年五十二岁。

高澄遵照父亲的遗命,没有发丧,但是假借高欢之口写了一封信,召侯景到晋阳。侯景的右脚偏短,不擅长骑射,唯独足智多谋,诸将像高敖曹、彭乐等人都被侯景所轻视。他曾向高欢请求,说只要给他三万兵士,他就能横行天下,渡江去擒拿萧衍,让他做太平寺主。高欢见他颇有谋略,因此让侯景统兵十万,专门镇守河南。侯景心高气傲,一直藐视高澄,他私下对司马子如说道:“高王还在世,我不敢有异心,如果高王死了,我真不愿意和这个鲜卑小儿共事。”司马子如连忙用手掩住侯景的嘴,让他不要多说。侯景又和高欢约定,说自己统率大军在外,必须防备诈谋,所以以后互通书信,希望高王在信件上加点暗号。高欢也听从了侯景这个提议,每次写信给他都会加点以作暗号。高澄当然不知道这个约定,所以这次伪造书信召侯景到晋阳,并没有加点标记,侯景料定是高澄在作祟,于是不肯前去,而且秘密派人到晋阳侦察高欢的病情。

不久,侯景接到密报,说晋阳的事务已经全归高澄主持,因此他料定高欢病重不起,于是决意叛变,当即写信给西魏表示愿意举河南降附。西魏授封侯景为太傅,领河南大行台,封上谷公。侯景又诱捕了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暴显等人,暗中派遣两千士兵连夜偷袭西兖州。刺史邢子才得知消息后,设下陷阱,将他们全部抓获,然后广传檄文到东方各州严加防守。高澄得知侯景叛变,立即派司空韩轨督兵前去讨伐侯景。

侯景担心关、陕一路被韩轨阻断,不如往南投奔梁,比较畅行无阻,于是派遣郎中丁和奉表到梁廷。侯景在表书中说道:“我和高澄有嫌隙,愿意举函谷以东,瑕邱以西的豫、广、颍、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等十三州归附梁,青、徐数州只需要我一封书信就可以令其归附。齐、宋一旦被平定,再慢慢谋划燕、赵,那么日后统一天下,就轻而易举了。”

梁主萧衍接到侯景的表书,便召集群臣廷议,尚书仆射谢举进谏道:“近年来,我们和东魏互通友好,边境没有战事发生,如果接纳了这个叛臣,一定会引起战争,臣认为此举不妥!”梁主生气地说道:“机会难得,怎么能拘泥固执呢?”群臣大多赞成谢举的建议,请求不要接纳侯景。唯独有一人鼓掌说道:“这是上天赐予的机会,如果不去接受,反而会遭到上天的惩罚;况且陛下曾做了个好梦,臣曾推算这是天下统一的预兆,现在果然应验,怎么能不接纳呢?”梁主也高兴地说道:“诚如卿所说,朕更要接纳侯景了!”正是:

竖牛入梦叔孙亡,故事曾从经传详。

尽说春秋成答问,如何迷幻自招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