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台阁文学思想之一特点:传圣贤之道与鸣国家之盛

虽经过短暂的“靖难之役”的破坏,但洪武以来数十年的恢复生息,经济已经有所发展。永乐至洪熙间,社会比较安定,这也为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条件。王直在《凝翠楼诗序》中描述其时北京之情形:“松江殷志学,居北京之澄清坊,适当通衢广市之中。凡尊官贵人,驺呼出入相属,而往来富商巨贾,挟赀以贸鬻者,足相蹑于路。丰堂邃馆,长筵广席,欢笑之哗相闻也。其车马之盛,裘服之丽,意气之雄高,与夫川陆所产百货之珍,饮食玩好诸物之奇,燕姬赵女声音容色之姝妙,苟可以眩目爽口而荡惑乎心意者,无不有也。”(19)在《送曾学士诗序》中也说:“太祖皇帝既安定之,承以太宗之圣,深仁厚泽,洽于天下,五六十年之间,人物生息,所在繁滋,以至于今,盖太平极盛之时也。”(20)唐文凤《清江镇》诗描写当时江西清江商业之繁荣:“镇市清江上,居民栋宇连。淮盐堆客肆,广货集商船。草色春迷地,波光暖浸天。凌晨征棹发,万灶起炊烟。”(21)此种安定之环境,亦成为深受程朱理学熏陶之士人创作颂美文学之因由。王洪在为胡俨的诗集作序时说:“圣明混一四海,肇复先王之制,兴礼立学,以风厉学者,至于今五十余年之间,政教之隆,并乎三代;年谷丰稔,民物滋殖……文学之士,莫不各奋所长,揄扬盛德,铺张洪休,洋洋乎雅颂之音盈于朝廷,而达于天下。”(22)王直也提及此一点。他在为杨荣文集作序时,说:“国朝既定海宇,万邦协和,地平天成,阴阳顺序,纯厚清淑之气钟于人,于是英伟豪杰之士相继而出,既以其学赞经纶,兴事功,而致雍熙之治矣,复发为文章,敷阐洪猷,藻饰治具,以鸣太平之盛。自洪武至永乐,盖文明极盛之时也。”(23)纲常名教一统思想导引下的士人,文学独抒性灵、感悟人生、艺术追求的特质在他们的视野中,已退居于次要的地位;而它的辅助政教的功能则成为主要的目的。传圣贤之道、鸣国家之盛、颂美功德、发为治世之音于是成为文学思想发展的主流。

杨士奇(1365—1444)(24)在为曾棨撰写的墓碑铭中说:

天之生才,甚难也。然高明强毅、弘博奇伟、智能勇略之士,世未尝乏用,惟文章者不易得。夫探造化之,征帝王之法,通古今之赜,渟滀融会而后出之,上焉者发挥性道,修正人纪,此圣贤之事,不可几及。次焉者推明义理,纪述功德,作为风雅,以鸣国家之盛,司马迁、相如、扬雄、班固、韩、柳、欧、苏作者之事,然亦代不数人焉,信乎其难也。(25)

圣贤不易达到,他为士人树立的理想就是颂美功德以鸣国家之盛。杨士奇多次论及文当有益于政教,《胡延平诗序》:

诗虽先生余事,而明白正大之言,宽裕和平之气,忠厚恻怛之心,蹈乎仁义而辅乎世教,皆其所存所由者之发也。昔朱子论诗必本于性情言行,以极乎修齐治平之道,诗道其大矣哉!(26)

永乐七年他对时为太子的朱高炽说:

如殿下于明道玩经之余,欲娱意于文事,则两汉诏令亦可观,非独文词高简近古,其间亦有可裨益治道。如诗人无益之词,不足为也。(27)

他把作诗看作是俗儒之事:“儒者鲜不作诗,然儒之品有高下,高者道德之儒;若记诵词章,前辈君子谓之俗儒。为人主尤当致辨于此。”(28)对文学实际是持一种贬抑的态度。他的功用说更清楚地表述在《玉雪斋诗集序》中:

《诗》以理性情而约诸正,而推之可以考见王政之得失,治道之盛衰。三百十一篇自公卿大夫下至匹夫匹妇皆有作,小而《兔罝》、《羔羊》之咏,大而《行苇》、《既醉》之赋,皆足以见王道之极盛;至于《葛藟》、《硕鼠》之兴,则有可为世道慨者矣。……若天下无事,生民乂安,以其和平易直之心,发而为治世之音,则未有加于唐贞观、开元之际也。(29)

他们的理想的诗文,就是治世之音。黄福(1367—1440)(30)也有类似论述,《杨大理文集序》:

文章在天地间不可一日而不存也。文章存则道存,文章熄则道熄。前辈以为载道之器,诚为确论。……杨公自幼好学能文……若夫歌颂治平,赞扬功德,以及讽咏人物,道达事情,又皆和平而不乖戾,深厚而不浅俚,大得作词章之意。视彼荒唐抑郁之文,矜谀淫放之句而不近乎道德者,霄壤不侔矣。(31)

黄福自己的诗文均质木无所可取,跟他对于文的看法是一致的。

杨荣(1371—1440)(32)也是一位主张鸣盛世之治的作者。在《重游东郭草亭诗序》中说:

洪惟圣天子在上,治道日隆,辅弼侍从之臣仰峻德,承宏休,得以优游暇豫,登临玩赏而岁复岁,诚可谓幸矣。意之所适,言之不足而咏歌之,皆发乎性情之正,足以使后之人识盛世气象者,顾不在是欤!(33)

在为黄宗豫的文集作序时也说:

惟国家戡除暴乱,而开大一统文明之运,人才汇兴,大音复完。自洪武迄今,鸿儒硕彦彬彬济济,相与咏歌太平之盛者,后先相望。(34)

魏骥(1374—1471)(35)也有类似论述:

文章固为儒者之一艺,然其言能本诸圣贤之道,足以扶世立教,化今传后者,则不可无也。(36)

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文章。故士之文章,其有崇言正论、华国体而关风教,足以范后人者,则不可不传也。洪惟圣朝自兴运以来,士以文章自任,力追古作以鸣一代之盛,而不忝于宣金石、昭汉简者,屡有其人焉。(37)

在《可轩吟稿序》中,他对于作者隐居不仕,未能出而鸣国家之盛深感惋惜:

若先生之诗也,简雅而峻洁,该博而纯正……惜乎匿瑾藏瑜,惟栖栖林下,不及一出以鸣国家太平之盛,以尽其所负耳!(38)

魏骥直到临死前数日,还有诗称:“常愧无才答盛时。”这一代士人,鸣国家之盛确为他们内心之所守持。

陈敬宗(1377—1459)(39)在当时备受尊崇,以品行的端方严正见称于世。他也反复论及文章的政教之用。《大司马孙公文集序》称:“大司马孙公文集若干卷……诸体咸备,温醇端实,雅健典则。大篇舂容,短章精洁,或如冠冕佩玉,可登庙堂,以黼黻圣治之盛;或如钟磬柷敔,可荐郊庙,以咏赞盛德之形容;或如菽粟布帛,可以衣被生民,俾之饱德而敦化;或词严义正,可励在位之贪墨。各随所遇而发之,盖炳乎蔚然一代之杰作也……夫文章与政事相资,文非政事则无以著其实;政事非文,则无以传诸后。”(40)他这里显然是把文章与政事完全连在一起了。几乎完全相同的文字,他又写在《大理少卿李公文集序》里。可见,此一种之思想,乃是他深思熟虑之产物。在《归田清兴倡和诗序》中,他称赞俞栎庵与人倡和的诗是“珠辉而玉洁,缙绅大夫属而和者又皆金声而玉振。三光五岳之气钟于太平盛世之贤士,俾发而为咏歌,揄扬国家治化之隆,与朝廷所以优老待贤之厚,播诸四方,传示无极,其有关于世道甚大,亦岂徒作也哉”(41)。他所称赞的,也仍然是鸣国家之盛。

他们提倡文与政治紧密相联,提倡鸣国家之盛,出发点都是政治,要发出的只是治世之音;而不是个人的喜怒哀乐,不是个人的人生遭遇与人生体验。或者说,他们把人生的喜怒哀乐、人生的遭遇与体验,都局限在政治之内。从他们的文集看,这似乎是一个只有政教的时代。他们在这个时代里,说着忠于朝廷的话,平和安详,一派盛世气象。但是胡广们的临难苟免,杨荣“靖难”之际的马首迎新主,我们且不论他们所遵循的纲常名教的是是非非,只就他们之此种持守之坚定性而言,他们已经有所亏欠。因之,在他们后来的行为里,虽端方安详,但其醇正的程度也就令人生疑。仅举其时地位最为显赫、声望最高的杨士奇为例,或可明了更为深层的情形。《元明事类钞》引《客座新闻》:“杨士奇知陈敬宗自南京考满来,令子迎于道,分赠黄封一壶,且侑以诗曰:‘请询陈司业,几月出南都?河上交冰未?江南下雪无?道途多跋涉,尘土著些须。下马须煎涤,呼儿送一壶。’论者谓此诗颈联有相臣体,而友谊之隆,见于言表。”(42)此事记载的是杨士奇与陈敬宗的真诚友谊,诗确实写得很真诚,而其实内心里他们则是互相猜嫉的。在陈敬宗心里,杨士奇是害他的权臣。他在《澹然居士自赞》中说:“凡人不可以太廉,廉则贪污者忌;亦不可以太公,公则欺罔者嫉;不可以太正,正则邪媚者怨;不可以太直,直则阿曲者毁。”他说自己太廉、太公、太正、太直,所以受到“权臣”的排挤:“于是杨建安嫉余之蹇蹇,而与蹇西川快余之斥逐,尚畏朝绅议其不公,乃调南京国子司业,盖阳尊而阴挤之也。……自古大贤君子厄于权臣,屡遭斥逐,流离转徙以至死于贬所者何限,况区区之微眇者哉!嗟夫,权臣之势其可畏也夫,其可惧也夫。”(43)建安指杨荣,西川指蹇义。敬宗把自己从翰林侍讲转南京国子司业看作是被排挤的结果。黄景昉说陈敬宗之所以至南国子司业,杨士奇有其责任:“陈敬宗卒淹国学,西杨与有责焉,闻敬宗颇直指西杨过。”又说,罗汝敬素不满士奇所为,士奇便荐罗巡抚宁夏。罗年已老迈,由是丧师,明是士奇故陷之死地。景昉发为感慨说:“作好恶甚矣!”(44)从这些细小处,也可看出他们虽为其时遵奉程朱理学的代表人物,而其实他们并非醇儒。

这一点至关重要,因这一点实关系到他们鸣国家之盛的主张,关系到他们的诗文的感情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