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空气里带着露水的润泽,谢统勋从伯多禄五世剧院门前走过,他来看看今晚放映什么电影,他和文鸾都喜欢在伯多禄五世剧院里看电影。剧院有红色的屋顶、绿色和白色相间的外立面,正面门廊上四组白色柱子撑起拱券和三角形山墙。文鸾笃爱伯多禄五世剧院,她说这是新古典主义建筑,那些柱子是爱奥尼亚式柱子。谢统勋喜欢听文鸾说这些,他从前是一糙汉,只了解军械和战争。
剧院在岗顶前地,环境清幽,左近有圣奥斯汀教堂、圣若瑟修道院、以及何东爵士的别墅。大片浓绿的枝叶掩住两旁的民居,阳光在枝叶里跳动。他抬头看一看西式绿色玻璃街灯,文鸾还喜欢这个。谢统勋沿着长长的陡巷向下,踩着波浪形碎石路,他们的住处距离岗顶前地走路不过十分钟,澳门不大。
谢统勋在一家专门经营双皮炖奶的门店前停下来,文鸾喜欢吃这项。他琢磨着待会儿在家门口的面店里再买两碗竹升面,一根根银丝一样幼细的面条韧性十足,充满蛋香味,配上云吞、浇上汤头,鲜美无比,他跟文鸾最喜欢吃。
他极爱妻子,文鸾善解人意,十分体贴他。战后,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天,文鸾即提出陪他去东北看望淑惠。
“你不介意吗,文鸾?我请假是来跟你结婚的。”
“结婚什么时候不可以?淑惠一定盼着你去看她。”
两人一路风尘到沈阳,淑惠的父母、兄嫂们都在。文鸾在言谈中似乎无意间透露自己才跟他在一起,实则是为了告诉淑惠家人他对淑惠的深情眷恋。淑惠一家陪着他去给淑惠上坟,文鸾并不去,她怕打扰他们的重逢。
傍晚,等众人回来在堂屋坐定后,文鸾突然说,“伯父、伯母,我有一件事情想求你们,我和统勋可不可以带淑惠走?”
“带淑惠走?”众人都愣住。
“我们带走淑惠的骨灰可以吗?等我们百年后,我们跟淑惠葬在一起,一个棺里。我想淑惠很愿意跟统勋在一起。”
他看一眼文鸾,顷刻落泪,他确实舍不得淑惠。
“我舍不得......我会想她的!”淑惠母亲说。
“伯母,你一定有淑惠的衣物、照片,还有这房子,淑惠永远跟你们在一起。我不会随便安置妹妹,我把妹妹的骨灰就放在统勋的书房里。以后我们去哪儿,妹妹就去哪儿!”文鸾起身跪下,“我发誓!我以我母亲的名义起誓!”
淑惠的父兄慨然应许。
文鸾亲手缝一个布包,提议先把淑惠盛进布包里,再放到罐子里。
“为什么?”他问。
“一旦在路上有人撞到我们,不小心打碎罐子,淑惠不会有事。”
淑惠的母亲一把抱住文鸾,“好孩子,我谢谢你!”
在回程的火车上,文鸾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书里夹着个信封,“打开看看!”她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是什么?”他用手一摸,信封里是张卡片,他抽出来,居然是淑惠,十七岁青春洋溢的女孩儿对着他笑。
“我跟伯母要的。”
他瞬间湿了眼睛,“文鸾,你不介意吗?”
“为什么要介意?淑惠太可怜,跟她比我很幸运,我可以跟自己的爱人厮守终生!”
文鸾从未食言!他由武职转文职,他们跟着国民政府一路退走广州、重庆、成都,直到他们自己远走澳门,每一次撤离,文鸾都第一时间想着淑惠,不用他说。文鸾天天都擦拭淑惠的瓷罐,连同放淑惠的那个书柜她都不许佣人经手。她绝不肯用抹布擦瓷罐,她用一个新手帕,擦完后就把手帕洗干净、晾晒。文鸾从不在书房里与他亲昵,他明白文鸾怕对淑惠不敬,他因此更爱文鸾。
文鸾一直与淑惠一家保持联系,直到国内新政权成立。
抗战八年,物价飞涨,他不肯贪污,不肯克扣士兵,连自己的薪俸都补贴给战士了,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八年里,他什么家底也没能攒下,除了一身伤病。出乎他意料的是文鸾当年居然把他留下的钱在战前都换成了美元和金条,成功地抵御了法币的贬值。所以,他们可算薄有家底。
“你一点都没用吗?”她不仅没花他的钱,还把自己的四百元积蓄连同母亲兄长后来不时汇给她的钱一起换成美金攒起来。
“我用不上。我有工作、有薪水,够养活我自己。”
说起来容易,他知道文鸾小学教员的薪水刚够她糊口。
“我攒着它们是因为我想跟你一起过好日子,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
“我一身伤病,有什么好?”
“你还记得当年我去北大营找你给湄筠报信吗?”
“记得。”
“你当时特意请假送我回学校。”
学校在沈阳郊外北陵。“女孩子一个人在郊外走路不安全。”女孩儿古道热肠,他很感激。况且女孩儿很漂亮,他怕路上有人心存不轨。他自问当时因为跟淑惠在一起便对文鸾没有爱慕之心了吗?这是一笔糊涂帐。
“其实我当时就喜欢你。”比这还要早!几乎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九一八’之后,你撤入关内,我陪着湄筠去军营找你,我们一起吃饭。你送湄筠跟我回学校,我那天很开心。你休假时来学校看湄筠,我每次都跟你们一起出去玩。”
“我记得,你倒是不见外。”谢统勋微笑。其实,每次都是他借着客套拉文鸾一起去。女孩子天真性感、和煦体贴、心地光明,笑起来撩人心怀。
“嗯......”文鸾抱住他脖子撒娇,在他肩头轻轻咬一下。
“噢,乖乖,”他在妻子屁股上抚两下,“亲亲!”忍不住亲吻她,他喜欢文鸾撒娇。
“古北口抗战之前,你来学校看湄筠,见了我连声招呼也没有,好像没看见,我赶紧走开。我当时就想这个人脸上添了凌厉,不如从前和善。我不知道淑惠的事。”
“我当时是跟湄筠告别,要出关参加义勇军给淑惠报仇。古北口战斗爆发,我就回部队了。”他与淑惠一年半未通音信,他以为淑惠对他情淡,当时他对文鸾早已生爱恋之心。后来他得知淑惠的惨状,痛恨自己移情,所以对文鸾冷淡。
“后来在西安再见到你时,你很吃惊,你除了问我一句‘你怎么到西安了’,再没有别的话说。”
他吃惊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心中只有淑惠了,岂料再见到文鸾时,他依然对她动情。
“你立刻就走了,”
对,他立刻就走了,他要摆脱对文鸾的情感,他舍不得辜负淑惠。
“我很难过,我当时就明白自己的心了,我嫁给军人而不愿意嫁给教授是因为有你在我心中。我很后悔跟别人结婚,我该一直等着跟你重逢,等你回来娶我。”
谢统勋看着妻子微笑,他此生得淑惠和文鸾倾心相爱,何其幸运!
“你在战场上,我很担心你,日日夜夜!”
“你嫁给独眼丈夫不怕别人笑?”
“你跟你的妹夫一起做生意很搭配。”
他笑,确实很搭配,脸上都有伤痕,却都有如花美眷。“你知不知道承耀的脸是我伤的?”
“早就知道,湄筠告诉我了。”
文鸾悉心照料他的生活,“早年受的伤如果不好好将养,老了会落下病痛。”她精心调配每一餐,让他吃得营养健康。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强壮。以前文鸾见他为公务操心时便说,“眼见着国民政府大势已去,没人可以挽狂澜于既倒。不过是政权更迭,没有外族入侵,你何必操心?好好睡觉,身体健康最重要!我们一辈子相守。嗯,倒是该好好谋划一下我们自己的将来,做长久之计。”
抗战刚结束时,国民政府向原来的敌占区各城市派出大批军政官员接受日伪产业。武汉作为九省通衢之地,经济基础较好,到战争结束时,武汉的日伪手中已积聚了大量的工业财产。因此,战后对武汉地区的日伪工业接收显得尤为重要。
参加WH市接收工作的单位总计多达四十余个,机构繁多,人员混杂,谢统勋身为经济部要员,也跻身其中。由于接收委员分别隶属于党、政、军各部门,接受过程中常常出现相互争夺倾轧的混乱局面。委员们在接受过程中大发横财,将“接收”变为“劫收”,致使民怨沸腾,民众讥讽他们为“五子登科”。
谢统勋对文鸾抱怨同僚们贪腐,且以“肃奸”之名,肆意拘捕豪绅,敲诈勒索。
“能在敌占区里发家的人属于良善之辈的不多,更没有节操,何必怜悯他们?你的同事们不过是以恶制恶。水至清则无鱼。不是我贪图享受,我只贪图你的爱。可是你若一味廉洁,别人就会排挤打压你,罗织罪名陷害你。你不记得渔父对屈原说,‘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他们大捞,你便小捞,大捞的将来保不住被法办,除非他根基很深。小捞的不过被撤职,吐出赃款就好。可是,做人要守住良心,不可以敲诈勒索,就不会惹祸上身。”
小女子说得有道理。
“别人‘五子登科’,你就来‘两子’,美元和金条。房子、车子太显眼,女子坚决不许有!”她伸手打一下丈夫以警示他。
“放心,我只要你一个女子!”他把妻子抱进怀里亲吻,文鸾在孤苦无依的情况下苦苦等候他八年半,浪费掉花开烂漫的青春岁月,世上还有更爱他的人吗?他怎么舍得辜负文鸾?怎么舍得文鸾重历过往的伤心。况且,他以为放眼天下也找不到比他妻子更美好的女人,他那些同僚的太太们即不美又俗气。他从来舍不得带妻子出去交际,他怕文鸾被人惦记上。他自己也不愿交际,能推就推,他只愿与妻子相守。
小女子的智慧使得他们在国民政府倒台、自己远走澳门后仍然可以过着舒适的日子。他正在和妹夫齐承耀一起建屋,既然故土回不去了。他们买下一块地皮,不比何东别墅的占地小多少,除了建前后两座屋子外,屋子间的空地还可以给孩子们做两个院子。
他的妹夫还筹划带着妻、子、母亲去香港发展。抗战时香港沦陷,不少香港居民逃到澳门,致使澳门人口从十五万急增至五十万。澳门是中立的港口和日本保护地,金银投机活跃,内地富商巨贾纷纷来澳门享乐,给澳门带来旺盛的经济繁荣。他的妹夫趁机投资商铺、旅馆,赚了不少钱。抗战后,国共内战以及新政府的成立触发大批难民涌入香港,他的妹夫认为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至于他,打了多年的仗加上后来的一路退走,他累了,想先休息休息再说。
周末下午,文鸾一定要他睡个长长的午觉,文鸾说这样最养生。等他午睡醒来,便闻到晚饭的香气。文鸾端来茶给他喝,他并不急着起来,因为文鸾喜欢躺到他身边跟他亲昵,他也喜欢。文鸾抚他的脸、头发,亲吻他的耳朵、嘴,跟他娇娇柔柔、亲亲热热地说话,他们像小儿女一般缠绵。
他越来越不肯遮掩自己偏向文鸾的心,他呆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甚至把公务拿到客厅或卧房里来做,他想守着文鸾。他喜欢自己看公文时,一抬眼文鸾就在眼前,她或者看书,或者为他打理衣物,或者给花瓶换水、修剪枝叶,或者把新鲜的水果端到他跟前。她看见丈夫注视自己,便对他柔媚地笑,跑到他怀里撒娇缠绵。他工作累了,也会走过去抱抱亲亲文鸾,从她身上汲取力量。他就公事跟文鸾商量时,她总能提供睿智的建议,使他受益匪浅。
他每天都去看淑惠,轻抚她的罐子,有时,他打开罐子,把手伸进布袋里,看灰烬在指间滑落。他想起淑惠的遭遇时仍旧心疼,但已经不那么疼了,因为他替她报了仇,而现在,她就在自己身边!他美丽的妻子真是聪颖,使他不必隔着千山万水挂念淑惠。
他们的儿子来得不早不晚,正是时候!他们移居澳门不久后,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文鸾迎上来,他发现妻子的眼圈是红的。“怎么了,宝贝?”他赶紧揽住妻子,她很坚强,一哭便是大事。
“我有两个月没来月事,”确实,他每个月都要连着赋闲七天,这两个月没有。“我月事一向很准,所以我瞒着你去医院,医生让我验尿。今天我去看结果,”她又哭又笑,“我怀孕了!”
“天!文鸾,真的吗?你......你不是不能......你身体可以吗?会不会有危险?”妻子毕竟三十九岁了。
“不会!绝不会!我相信不会!你高兴吗?”
“当然!宝贝!”他一把箍紧妻子,心中狂喜,他要有孩子了!
文鸾生下儿子后一直情绪低落,她在月子里时常哭泣,谢统勋摸不着头绪,妻子一直到分娩前都是很快乐的。文鸾常常失眠,他便不许奶妈和佣人拿琐事打扰妻子。他常常说一些幽默话令妻子破涕为笑,可是妻子不久又陷入郁郁寡欢。
谢统勋拉着妻子去看医生,医生说产妇身体一切健康,只是年纪大的产妇通常产后会情绪起伏,需要亲人理解劝抚,慢慢就好了。年纪大?谢统勋腹诽,你见过这么漂亮的产妇吗?还说年纪大!
谢统勋将手头事务暂时托付给妹夫齐承耀,自己留在家里守着文鸾。齐承耀深表理解,去年湄筠生完他们的第五个孩子后,姚凤喜又被拎了出来,好在只有两个月。“小抱抱”平时通情达理,几个孩子都被她教养得伶俐懂事,怀孕生产“小抱抱”没少遭罪,他好好哄哄她、疼疼她就过去了。
有一天文鸾对他说不该嫁给他,“我知道你介意我从前结过婚,”说不介意是假的,不爱才不会介意!“你因为我漂亮才娶我,”确实漂亮,四十岁的女人产后出院那天,纵然素着脸,依旧被男人们盯着看,他用他的独眼一一瞪回去。自从他们离开西安南下以来,妻子越来越水嫩了,不知是南方的水土滋养人,还是他全心全意的爱滋养了妻子。他十分得意。“我知道你其实不爱我,你只爱淑惠。”她哭得伤心,“从来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文鸾,你不知道我爱你胜过爱淑惠吗?”远胜于!有些话他该说出来。他知道如果他与淑惠结缡,绝不会比现在幸福,他们也许会过着乏味的日子,彼此志趣不投,而他心中永远怀着对文鸾的思慕。文鸾的智慧、见识和心胸是淑惠远不能比的。以前他不肯说出自己的感受是因为淑惠的遭遇太惨,他不忍心说。
文鸾惊得止住哭泣。
“战后,我先去找你而不是去看淑惠,”他替妻子擦泪,“我呆在你身边的时间远远超过呆在书房里的时间,不包括睡觉。你如此聪慧的人难道看不明白吗?”他现在去书房看淑惠是怕冷落了淑惠,他心里对淑惠抱有歉意。
“你漂亮我很受益,而且骄傲。可我不只因为你漂亮才爱你。你聪慧、善良、温柔,我战后心情不好,总是想起战争,多亏有你抚慰我。”多少次他从噩梦中惊醒时,妻子已经在抱着他了,她不多问,让他自己慢慢平复,她知道再一次回顾梦境是对他的折磨。后来,妻子学会了在他梦呓时便轻抚他的头,使他摆脱梦魇安然睡眠。
“跟你在一起很有意思,我喜欢听你讲建筑、绘画,我增长不少见识。”他把妻子贴进怀里紧紧抱着,“我当然介意你结过婚,很介意,不介意就是不爱你!我甚至希望你从一生下来时就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你还记得吗?在西安我们重逢后去茶馆,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你‘结婚了吗’,因为我在街上见到你去买小孩子玩具,我心里很不舒服。你说‘嗯’,我当时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就是别人抢了我最珍爱的东西,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你!‘九一八’后,我从关外撤进来,我给淑惠发电报,没有回信,我以为她对我情淡了。我每次去看湄筠,你都和我们在一起,我就开始喜欢你了。我当时只要休假便去看你们是因为我想见到你。33年,我得知淑惠的惨事心里疼得要命,十分痛恨自己移情于你,所以我跟湄筠告别时故意对你冷脸。我确实很介意你嫁给别人,但我怎么能怨你,文鸾?湄筠后来告诉我你是被父亲逼着结婚的,结婚前很不开心。你只愿嫁给军人而不愿嫁给教授,不就是因为我是个军人吗?怪我自己冷淡你、不联系你、音信全无,才失去了你。”
妻子又开始哭,极委屈。
“噢噢,宝贝,别哭,乖乖,看哭坏了眼睛,不好看了。宝贝,亲亲!...... 37年,六十七军奉调去AH阜阳,我和你告别,在你那里过夜,我在西安再见到你时就满心渴望想得到你,战场上枪炮不长眼,谁都保不准自己能活下来。我要是死了却没能亲近你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憾事。你记得我为淑惠立下的誓言,这算不算打破誓言?你该知道我有多爱你了。”
“不算!你说‘不娶’,没说不......不‘干坏坏’!”
“哦,那我怎么就跟你一个人干坏事?别人我都不碰。”干坏坏,他笑,他喜欢妻子娇俏的表述,她平时管“行房”叫“干坏坏”,“怎么能说是‘干坏事’?多好的事!我很享受!你没到西安前,我不吝惜我这条命;你到西安后,我再上战场就不止为淑惠而战了,我还为你努力活下去。每个作战间歇我都想你,非常想,想你柔软的身体,想我们之间的缠绵,我怕自己一旦死了就没机会想你了。最初有一段时间我不敢正视自己的心,因为我居然大多时候只想着你,而不是淑惠。文鸾,你是我最心爱的宝贝,我满心满意地爱你,要和你过一生,你别妄自菲薄!我很遗憾我们错过了很多好时光,没能在年轻的时候就在一起!”
“你既然要和我过一生,为什么你整整八年半都不来看我!”
“我去看过你,宝贝,37年12月。”
文鸾从他肩上抬起头,几乎忘记了呼吸。
“我坐在学校门口的茶馆里,从早到晚,看着你走进学校,看着你走出来。”他无限伤感,“后来,我去咱们拍照的那家照相馆,又要了两张咱们的合影。”
“你为什么不跟我见面?”
“淞沪会战我就瞎了眼,我是废人了,我想不好该不该见你,大概没人愿意自己的丈夫被人指指点点吧。”他是有私心的,他很怕文鸾发现他瞎了眼,不爱他了,不肯再等他。“再说我怕见了你就舍不得走了。战争还在继续,我作为军人不能擅离职守。”
“你就是找理由!那你后来怎么还来找我?”她嘟着嘴。
“我忍不住,我想知道你好不好,为什么我不搏一下?我也许有希望。我下了火车就开始跑,我急于知道你怎么样了。到了学校门口,我遇到那个人,我醒悟他是你的前夫,我妒火中烧。我见到你半天说不出话是因为我不知道拿什么跟他比,我军衔没有他高,他脸上没有伤,你不知道我当时心里多难过!”
“可你比那个人英俊啊,你光风霁月、忠于感情,别人怎么比得上你!”
“在我心里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宝贝,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喜欢你早于喜欢淑惠。”
文鸾彻底忘了哭泣。
夫妻间为什么要隐瞒,有些帐也该理清楚。“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喜欢你了。就是我刚回沈阳,我在会客室里等湄筠,你来了。”
“我记得,你当时站在窗边回过头来笑,你以为我是湄筠。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后来会有淑惠?她问不出口。
他自然明白妻子想说什么,“我听湄筠说有很多人追求你,都是官宦子弟,我还看见有人给你送花。”他还看见文鸾挽着兄长的手臂,那该死的误会!“我一个兵,有什么机会?”淑惠是他退一步的选择。在与淑惠的相处中,一开始他就是被动的。对淑惠,他是歉意远多于爱恋。淑惠因为要给他回电报而惨遭不幸,而他却移情别恋,他极度负疚。
“傻子啊,你!我并不喜欢他们!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喜欢你了。”
“怎么?”他那只独眼炯炯有神。“为什么,宝贝?”
“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又英武又有书卷气!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除了你!”
“你为什么不说,宝贝?”他无限惋惜,他们竟错过了。
“可我是个女孩子啊,你让我怎么说?去北大营给你报信,还有后来在北平跟你们出去玩,我都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至少我有湄筠做借口。”
如果,他能再主动些......他真是蠢!蠢透了!他揉搓妻子的头发,吻她的额头,“我大概是个傻子吧!”她居然与他第一次相见时便对他情根深种,多年不改初衷,他心里无比感动,“文鸾,你......我要怎么爱你才能抵得上你对我的心意?”他热烈地亲吻妻子,“文鸾,下辈子咱们还在一起,就我跟你!咱们缘定三生!”是的,没有别人,从始至终,地老天荒!“宝贝你高高兴兴地,咱们守着孩子过日子!咱们东北人讲‘老婆、孩子、热炕头’,有了孩子,咱们的日子锦上添花!”
自谢统勋和妻子深谈以后,尤其当崔文鸾知道丈夫颇费心思设计如何送她进城却被哥哥截胡时,她的情绪立刻好了起来,确实,丈夫说的没错,她就是他最宠爱的女人。她的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她要养好身体,为丈夫再生个一男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