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变化和真理

需要重申的是,并非所有愉悦都可作为该指标:最高贵的愉悦——共同体应该鼓励的——是那类能提升道德品质,呈现出“好”的愉悦。鉴于此,柏拉图认为对音乐进行审查,并设法使愉悦、真理、美德和政治稳定这四种需求得以调和(有时则要对抗冲突),是极为重要和正当的政治任务。至此,柏拉图的立法者和审查官所做的音乐净化可以说仍然苛刻——阿多诺对《王制》卷三的评论也并非全无道理:“柏拉图的道德音乐方案带有古希腊式的净化特质,这种净化属于斯巴达风格。”[35]《法义》和《王制》一脉相承。柏拉图通过雅典异方人指出,在未经官方审查以前,诗人不能在城邦中演出他的作品(801d)。他还写道,在宗教节庆时,“任何人都不得演出官定曲目之外的歌曲和舞蹈”(800a)。基于这些极其严苛的段落,波普尔式的研究所声称的“柏拉图是极权主义者”显得很有说服力。[36]然而,在我们认定柏拉图极其危险地扼杀了政治和艺术自由之前,我们有必要更仔细地考察,一座城邦的音乐规范是怎样的,由谁来奠定这种音乐规范,更重要的是,这些规范能否更改。

《法义》中的雅典异方人提议,审查官应从成年的、具有模范品德的公民中挑选。柏拉图坚称,美德要比艺术经验重要得多,年龄本身亦非成为马格内西亚审查官的充足条件——尽管在柏拉图的观念中,音乐权力与年龄层级密切相关,但这也仅是获得该资格的条件之一。更值得我们在此注意的是,柏拉图认为,一座城邦的音乐规范不应建立于理论真空中:审查官们应从考察共同体的传统歌曲开始,采集那些与共同体的德性相符,对共同体具有意义的曲目(802b)。后者特别需要强调,因为一座城邦的音乐规范不应是那种让人敬而远之的刻板对象:它应该是鲜活的,充满真挚之爱的。[37]今天,渴慕缪斯的人们兴许愿意留意这条声如洪钟的劝谕,力图使我们共同体的音乐回忆保持活力。

柏拉图对传统的尊重亦见于他对古代埃及的论述,在《法义》中他钦佩地称埃及的音乐值得效仿。埃及据说是史上唯一成功地鉴定出正确的舞步和音调,并将其音乐模式保存千年的民族:“在传统框架之外的改动和创新都被禁止,直至今天仍旧如此。”(656d)有些阐释者将柏拉图对埃及的这段讨论视作其极端保守主义的证据,他们认为从这段话能明显看到,柏拉图希望以好的名义,选定城邦的音乐规范,禁止一切创造。然而,埃及的例子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情况,或许就不应该拿此来较真。正如《王制》中的理想城邦,埃及完全可被视作一种“天上的模式”,用于引导(音乐的)乌托邦政治。柏拉图在《法义》中坚称,发现完美的音乐模式并且保持它们是“神的任务”,于此可见一斑。这不仅是因为对真理的探寻本没有尽头,更重要的原因是,音乐上的绝对稳定无疑与深植于人类的某种天性相悖:对新事物永不休止的好奇心。

柏拉图显然对这种好奇心存疑,但他并不愿意掐灭它,倘若如此,艺术就真无法存在了。[38]我们能从《法义》中看到柏拉图并不会扼杀所有的创造力以及新事物,比如他给予一些优秀的人完全的音乐自由(829c),以及他明确地承认人类创新活动中愉悦的合法性:“无论如何,(我们的歌曲)必须有各种变化,这样表演者才愿意唱歌,并能从中获得持续的愉悦。”[39]莫罗正确地指出,柏拉图认为应该禁止的并不是创作新的歌曲,而是草率地采用新方法创作歌曲。[40]事实上,即便在那些歌曲创作的新“方法”中,作曲家依旧可以找到相宜的创作方式(参见801c)。[41]柏拉图曾写道,“变化,即便排除了邪恶的那部分,也总是非常危险的”(797d),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变化都被禁止,相反,正当的变化能够导向好,或者说有助于道德的跃升。和埃及的例子不同,马格内西亚的音乐会有变化,但这些变化必须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不能是一时冲动或是“狂热的、多变的想象”(《法义》660b)。

至此,我要澄清的是,传统对柏拉图极为重要,马格内西亚的音乐规范就是传统与变化的结合。需要稍作强调的是,柏拉图非常严肃地论证(音乐)传统的重要性,并通过理性论证之。确切地说,审查官挑选出来的那一小部分传统歌曲,它们需要得到保护和珍视,并非因为它们古老,而是它们体现了真。[42]音乐的卓越程度,由它是否能成功体现“(一个)模本的比例和特质”决定(668b)。这些典型的模本永远都存在,人们必须通过缜密的理论反思以及朋友间的论辩(即辩证法上的意见互换)才能发现它们。如果我们同意斯克鲁顿(Roger Scruton)的看法,即“论辩并不是守旧者热衷追求的活动”,[43]那么将“保守”的标签赋予柏拉图就极其不当。

对于柏拉图的音乐思想,“保守”的标签并不恰切,柏拉图最具重大意义的论点着眼于不朽之永恒而非历史之中,更看重理性而非传统。以理性之名,柏拉图毫不犹豫地挑战传统,我们能从他对传统的希腊式虔敬的攻击,以及对荷马诗歌的废黜中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见于《克力同》和《王制》)。此外,“保守”这个说法和柏拉图的乌托邦理想(他对音乐的态度完全来自于此)并不相容。当柏拉图指责人们盲目崇拜(艺术或政治上的)创新时,他同样在严肃地思考以激进和新异的观念变更传统制度的问题,并且还要推敲,这些新观念是否对妇女的政治平等、财产的重新分配以及音乐审查等问题有所关切。[44]因此,音乐问题并非简单地让公民“齐唱同一首歌曲”(《王制》432a;《法义》664a),或者仅将他们限定于稳固的、理性的秩序之内(尽管这也是目标的一部分)。音乐更要让我们变得“比过往更好”(《法义》659c)。音乐和哲学一样,在最高意义上,是一件关乎人类完整性的乐器,这件乐器值得我们葆有,它本身也应该对探寻、对话和变化保持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