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莫若以时

时间的变化具有“节”的特征,使生命呈阶段性发展,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生命特征,万物生命就是充满动感也富于节奏性变化的过程。对于这种生命之“节”,人应该如何处之,古代思想认为,顺应“节”的行进,契合“节”的变化节奏,天地以“节”行之,人则以生命“节”之。人如何契之以“节”?即要使自己的生命节律与之相适应。古代思想家于此提出了“莫若以时”的观点。本节从时间的节律角度,进一步谈契合万物生命的问题。它在美学和艺术上有重要意义。

所谓“以时”,就是应时、适时,时不至则待时,时至则要及时,不同的时节有不同的生命呈现形式,莫错识时,时间在飞速流逝,莫错过时。对四时之“节”的“节而顺之”,就是契合宇宙发展,拥抱生命,从而使自我生命潜能得到最大释放。

这种“以时”的观念,产生于农业文化背景上,节令对于农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错识天时,错过农时,就意味着饥荒灾难,因此,商周时我国历法就非常发达,司历之官乃国家要职,司历之错,将国祸民殃。《左传》中就记载了司历官错误酿成的大祸。早期的歌谣中就流露出农民对时令的重视,据传是舜时的一首叫作《南风歌》的歌谣这样道:

南风之熏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重时成了先秦两汉思想的重要内容之一,《尚书·秦誓》:“永清四海,时哉弗可失。”原始儒家就十分重时,《孟子·万章下》谓:“孔子,圣之时者也。”就是“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中庸》说:“君子以时中。”《周易·乾·文言》:“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这在《易传》思想中,可以说具有纲领的意义。其他如墨、法、阴阳乃至兵家等,莫不推重“以时”之必要性。

“以时”的思想是中国早期社会时间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有两个侧面:

一是莫错用时。不同时期属于不同的“节”,“节”有序而延伸。《庄子·天道》:“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春秋繁露·天容》:“天之道有序有时。”生命就是一个有秩序的过程,若打破这种秩序,就等于撕裂生命之整体联系,将其变成僵死的片段。顺时间之序,莫错过时,也就是葆生命之真,成生命之事。

《管子·五行》:“至蚩尤明乎天道,故使为当时。”唐房玄龄注云:“谓知天时之所当也。”《宙合》云:“必周于德,审于时,时德之遇,事之会也,若合符然。故曰:是唯时德之节。”所谓“当时”“唯时德”均要求适时而出,莫错用时。《管子》一书屡陈失时之弊。《四时》篇说:

春行冬政则雕,行秋政则霜,行夏政则欲。

夏行春政则风,行秋政则水,行冬政则落。

秋行春政则荣,行夏政则水,行冬政则耗。

冬行春政则泄,行夏政则雷,行秋政则旱。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夏属阳故外行,秋冬属阴故内敛,春不可行秋之事,秋亦不可行冬之事,四时各司其要,无相夺伦,若彼此换替,则阴阳纪乱,生生事伤。

《吕氏春秋·十二纪》强调生命节律的有序特征,并在《孝行览·首时》中提出君子“动以待时”的主张,认为“圣人之所贵唯时也”,要人们了解宇宙之变化,契合生命节奏,以一己之心去包揽世界,让心灵随有序的生命运转而展开。《吕氏春秋》末篇乃《审时》,详细阐明天得时以明,地得时以生,万事万物均适时出现,即所谓“时物”。他说:“是以得时之禾,长秱长穗,大本而茎杀,疏穖而穗大,其粟圆而薄糠,其米多沃而食之强。”一切生命皆是适时者昌,逆时者败,故人亦应奉天时,得造化之机。

这种从季节运转中得出的“以时”观念,不但适用于农耕,而且适应于整个社会政治生活,春阳秋阴,春德秋刑,不可改变。春主祭祀辅民之事,秋主杀伐之事,杀伐之事若在春则不顺。人们常说“多事之秋”,而不说“多事之春”,即因秋时阴气四起,万物凋零,残酷、阴险于是乎在。如在医学中,同样要“以时”,乱时则乱阴阳,阴阳一乱,病入膏肓。《黄帝内经·素问》卷一云:

逆春气,则少阳不生,肝气内变。逆夏气,则太阳不长,心气内洞。逆秋气,则太阴不收,肺气焦满。逆冬气,则少阴不藏,肾气独沉。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道者,圣人行之,愚者佩之。

二是莫错过时。时间是一个有秩序的过程,不可错用,同时又是一个赓续不已的流程,时不到,仰而待时,时一到,必欲抓住时,让生命在最合宜的时间中发出最璀璨的光芒。

这思想集中体现在《易传》中,易道周流六虚,无所止息,循环不已,生命永远处于不停息的流动中。易不仅示人以生命流转之理,又认为无限循环的生命之流是由无数生命之点连接而成的,体现为无数既相区别又相联系的“时”。表现在六爻中,既“周流六虚”,六爻虚无定在,生命随阴阳二气运行不滞,同时六爻又是生命循环过程的六个点,表现特定的“时”“位”和“宜”。《系辞下》说:“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六爻相杂,唯其时物也。”每爻都是一“时物”,是处于特定时间中的生命实在。而此“时物”处于六爻的整体流动中,是变化中的一个环节,故易每称,如果当“此其时也”之时,必审时度势,紧抓不放,啜饮生命之英。推之一卦也如此,每一卦是六十四卦大循环中的一个环节,六十四卦为一变动不居的生命之流,故每卦也处于独特的“时”,在“此其时也”的状态中,要抓住时。爻之时和卦之时是总和分的关系,互相联系,由此演成独特的生命之曲。

基于对卦爻系统的这种把握,《易传》把“待时”“审时”“不失其时”“与时偕行”作为生命哲学的重要内容而提出。《系辞下传》云:“变通者也,趋时者也。”生生变易之理,唯在对“时”的把握中,时不至要待时,《系辞下传》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时到,必承天而行,大显身手。《坤·文言》:“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大有·彖传》:“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无妄·大象传》:“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时育万物。”《易传》就是要树立一种与时偕行的思想。如《艮·彖传》:“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小过·彖传》:“过以利贞,与时行也。”《损·彖传》:“损益盈虚,与时偕行。”等等。不可逆时而动,不可错时而过,随时而行,则无往而非亨贞。

《易传》还特别重视一些关键的“时”,并感叹其意义之重大,警示世人以留心。每为《易传》作者感叹的“卦时”均是一般生命过程中一些重要时刻,或阴阳相搏时,或别故致新时,或阴阳初荡时,和刚暴过猛时,或淹蹇难通时,《易》借时而致戒,强调生命如一把钢刀,必在烈焰中淬之,才能放射出耀眼的光明。如《豫·彖传》:“豫之时义大矣哉!”《随·彖传》:“随之时义大矣哉!”《大过·彖传》:“大过之时大矣哉!”《习坎·彖传》:“险之时用大矣哉!”《蹇·彖传》:“蹇之时用大矣哉!”

概言之,《易》之时义,在首卦乾卦中就基本交代出来了。《文言》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下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合时奉时思想具体体现在六爻中,如同《文言》解释的:“潜龙勿用,下也。见龙在田,时舍也。终日乾乾,行事也。或跃在渊,自试也。飞龙在天,上治也。亢龙有悔,穷之灾也。”君子待时而动,当藏时须藏,当露时必露,时止则止,时行则行,逆天之时,灾难难免,顺时而应,上上大吉。

“莫错用时”“莫错过时”,反映了中国人在契合时间生命中的两种观点,它是中国人时间观念的进一步深化,不仅是对时间生命关系的认识,也反映出对人如何契合万物的关注。这种重时思想在《管子》《吕氏春秋》《礼记·月令》《黄帝内经》《易传》中都有体现,这种观念用于农耕、医疗、国政、教化乃至人的行为方式等方面。这种重时思想与中国艺术、美学的内在精神是一脉相通的,中国美学中的契合万物的思想与此有密切关系。

契合宇宙生命节奏,是深埋于“莫若以时”文化原型中的重要思想。这种思想视万物为一“生长之门”,一生命实体,这一实体处于永无休止的循环流动中,并呈现出一种有序的节奏化的运动态势。人虽为宇宙的中心,然其一切文化活动都是在人法于天的原则下进行的,故“奉天时”则为人所必遵循之思想。“奉天时”,不仅要效法万物,同时还必须“审时”“窥时德”,即悉心体味万物的生命运演节奏,克服随意性和独断性,从而以生命的有序性加入万物的有序生命中去。这样,物潆我潆,物运我运,时行则行,时止则止,以达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的境界。

老庄也强调绝圣弃智、与道徘徊,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任心灵“与造物游”“浮游乎万物之祖”“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一龙一蛇,“与时俱化”,亦即契合万物之生命节奏。然老庄执着于形上之道,要心斋坐忘,超言绝象,遁入空茫,是谓复根,在生命根源处与万物相绸缪。“与时俱化”的“时”只是抽象的道的化身。而“莫若以时”的思想原型来自于农耕等具体社会文化活动,强调的是人的生命节奏与感性生命的契合。由此看来,《内经》所谓“故与万物浮沉于生长之门”与庄子的“浮游乎万物之祖”虽然都强调契合万物,但落足点却有不同。同样,《易传》的“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与庄子的“一龙一蛇,与时俱化”,其内涵也有差异。

“莫若以时”的文化传统与循顺自然的老庄思想对后代艺术、美学均有影响。但影响却有不同,一自形下,一自形上,二者合而构成了中国完整的契合万物生命的理论。以前我们探讨中国美学契合万物之理论,比较多的涉及老庄思想,不大提及在重实际而黜玄想的思维模式下产生的“莫若以时”思想,这显然是不完全的。

“逝者如斯夫”,时间流转不息,古往今来,绵延无尽,然人生不过百年,只是这无限时间中的一瞬,人与时间的紧张冲突与时间一样永恒,转瞬即逝的时间既使人感觉到渺小和迷茫,又能唤起人激越的情怀,与时消息,也与时角逐,生年不永,故把握当下,让生命放出最大的能量,虽如昙花一现,但也可求得充分的展示。将人生放到永恒的时间面前审视,使生命接受外在强大力量的挤压,它给人带来痛苦,引发绵长的哀惋之情,但这种挤压又可能转化为巨大的生命张力,泰戈尔说:“我们的生活是热烈的,我们的欲望是强烈的,因为时间在敲着别离的丧钟。”对死的瞻望是因为有对生的挚爱,终极的环顾是为了更好地珍视当下,因为有时间因素的加入,人的行为又获得了外在的力量。人生如同风车,时间如同风源,它鼓动了生命风车的运转,人们感受到时间的压力愈大,可能转动的能量就会愈充足,将人生放到时空面前审视,增强了人在时空之中的生命张势。人生虽短,时光飞逝,自当凌其波而激其流,让短暂的时间具有巨大的生命容量。

中国艺术中充满了对时间的思考,中国诗人的很多智慧是由时间所引起的。时间带来的恐惧感充斥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屈原在《离骚》中抒发了在时间面前的恐惧之感;我们心目中的陶渊明似乎总是用恬然的目光看待田园中的山光水色,但陶诗中却异乎寻常地充满对时间的恐惧,如:“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古代诗人普遍有时光弃儿的感受,他们在诗歌中嗟叹韶华流逝,陶渊明“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中的一个“掷”字,恰当地表达了在时间面前的感受:人被时间抛弃了,一个辛勤的经营者、善良的自律者,一个要“在大地上创造意义”的实践者,却被这样无情地抛弃。诗人是弃儿,不过,只有这弃儿才有对时间最深刻的感受。诗人在哀叹之中,透出对生命的执着,对生命终极价值的关注,人们对死的反思终结于对生的把握。在叹逝之中,不光是情感的哀伤,而可能表现为一种对人生、本性的察觉,传达的是对生的智慧。时间的叩问粉碎了现实人生的价值追求。

人为时间所困,生命是在时间中展开的短暂过程,人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结,因此中国诗人有关于时间和生命关系的悲伤咏叹,同时又有如何解脱时间束缚的幽思。在与时间的冲突面前,中国诗人的人生选择不外乎两种途径,一是积极用世,与时竞走,充分释放自己,在短暂的时间中让生命发出更璀璨的光芒,即如王瑶所言,不能增加时间的长度,就增加生命的密度;或者是做一种时间的遁逃。

中国古代许多诗人在时间的压迫下奋力此生,主要是为了释放自我生命的最大能量,树活一秋,人活一生,人生虽短,却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一个必须经由自己勾画的生命之圆,不必求得今生功名,来世勋德,不必叹惜此生之短,企望生命的长久,就在此生,就在当下,成就你的一段悠长,此所谓自然,此所谓及时。人生的乐章必然要休止,那是一段完美音乐的必然过程,不因有休止,就放弃了演奏,以此勉励人们独立演奏好自己的生命乐章。

不必迫于时光催促而进取,不必为争今世之欢而拼命地追求享受,而是像道家那样寻求时间解脱。这是另外一种态度。陶渊明和阮籍是两个典型的代表。陶诗有及时进取的思想,但其根本上是受庄子思想影响的委运任化观。陶渊明深感日月推迁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压力,他说人生乃是“流幻百年中”,命运不可捉摸,时间给他带来的是刻骨铭心的悲痛。但是,这位天才诗人并没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残酷的时间,而是在自身求得解脱之道,他说“黄唐莫逮,慨独在余”,拯救自己的手就在自身,无限不在痛苦的追求中获得,而在自我的把握中,就在当下,就在眼前,就在具体的生存参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