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生命节律

李约瑟说:“对古代中国人来说,时间并不是一个抽象的参数或一连串均匀一致的时刻,而是被分为具体的各别季节以及季节的再划分。”《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二卷《科学思想史》,第313页,科学出版社和上海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1990年。中国人不是以抽象的目光看待时间,而是将时间理解为一个无往不复的生命过程,这样也相应地引起人们对生命本身予以关注,对某个生命过程、某个生命阶段予以重视,从而导致中国文化中“节”的观念产生。这就是本节所说的“生命节律”。

人类对时间的认识恰恰根源于对“节”的认识。卡西尔说:“对神话来说,没有时间‘本身’,没有永恒的持续,也没有规则性的重现和连续,只有个别内容的构造。……时间整体被类似于音乐小节线的界线划分开。”《神话思维》,中译本,第122页。人类很早就通过直观对时间进行分节,如确定一个周期定期举行祭祀活动,对植物生长阶段进行划分,但这种分节是粗线条的,而且对规则性时间也缺少必要的把握。人类对时间的分节越来越趋于精微,越来越注意其规律性,就越接近对自然时间的把握。汉民族对时间的认识也是伴着对“节”的认识而展开的,对节的认识由粗到细。殷商之时,只有春秋,而无四时,春秋以来开始有了四季之分,并将一年分成十二月,《尚书》中还出现了节气之说,有夏至、冬至、春分、秋分四个节气,《吕氏春秋》增为八个节气,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以及二至、二分,到了《淮南子》则增为二十四节气,西汉易学家孟喜还提出七十二候的说法,即将二十四节气中的每一节分为初候、次候、末候,每候大约五天。

在这种划分中,四时是根本的,其他“节”的出现都是四时的再划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划分的基本依据,分节是为了越来越细致地描述生命过程,而不是对时间进行抽象的归纳。成中英在谈到中国人这种时间观时说:“不论是中国哲学或是中国传统史学,都将时间视为落实、具体的实有,不能脱离事物变易、成长等发展的过程而另成一物。换言之,抽象挂空之物、概念以及形式等,都与时间无关,时间一直被认为是生命脉动、创生、繁衍的属性,也是个体变衍的过程。”《中国文化的现代化和世界化》,第189页,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8年。他的这些判断是正确的。这种时间观总是粘带着感性生命,对中国人来说,时间似乎只是为了描述生命变化过程而设的,将时间分节,是为了进一步了解生命有秩序的律动。

中国人的生命节律观侧重于两个向度展开,一是纵向展开,将一切时间都看成生命滋生化育的过程;一是横向展开,即是以时统空,世界万事万物被统一于相同的时间生命节律中,生命节律“拥抱”万物,通过生命的关联和类推,将世界变成彼此相联的和谐统一体。

从纵向看,由于受到阴阳五行和《易传》哲学的影响,战国至西汉的许多思想家,极力将时间“生命节律化”。如前文曾提到的干支,是中国古代的基本纪时符号,中国人用它纪时、纪日、纪月、纪年。干支起源较早,商代卜辞已经普遍运用了。战国以后,人们通过形训、音训等方法,附加上许多生命内含,干支不仅是记载时间的抽象代码,也是显示生命律动的符号。《史记·律书》中所说的“甲者,言万物剖符甲而出也,乙者,言万物生轧轧也”,就是将干支粘带上具体的生命,以生命的生长过程来表述时间。刘熙《释名》曰:“甲,孚也,万物解孚甲而生也。乙,轧也,自抽轧而出也。丙,炳也,物生炳然皆著见也。丁,壮也,物体皆丁壮也。戊,茂也,物皆茂盛也。己,纪也,皆有定形可纪识也。庚,犹更也,庚坚强貌也。辛,新也,物初新者皆收成也。壬,妊也,阴阳交物怀妊也,至子而萌也。癸,揆也,揆度而生,乃出之也。”这样的解说,同样是一种生命时间的考虑。《汉书·律历志》和《说文》《白虎通》等都有类似记载。在这里,十日的顺序被梳理成一个由成长到衰败的生命过程。十二辰也是如此。《史记·律书》说:“子者,滋也;滋者,言万物滋于下也”,于时属十一月此地支与十二月的搭配,据周历,以十一月为建元之月。子为岁首,亥者该也,有总括义,标志着生命整体的结束。;“丑者,纽也;言阳气在上未降,万物厄纽未敢出也”,于时属十二月;“寅言万物始生,螾然也”,于时属一月;“卯之为言茂也,言万物茂也”,于时属二月;“辰者,言万物之娠也”,于时属三月;“巳者,言阳气已尽也”,于时属四月;“午者,阴阳交”,于时属五月;未为六月,“言万物皆成,有滋味也”;申为七月,“言阴用事,申贼万物,故曰申”;酉为八月,“万物之老也,故曰酉”;戌为九月,“言万物尽灭”;亥为十月,“亥者,该也,言阳气藏于下,故该也”,又加入一个新的循环中。

从横向的角度看,中国文化重视以时间的经纬去编织宇宙生命的新秩序,宇宙被理解成充满生命节律的时空。中国人以时间的生命节律看待世界,自生命之进程而言时间,时间是一个由盛到衰,再由衰到盛的循环过程;从生命之关联而言时间,世界万事万物都处于彼摄互联、阴阳互荡的生命秩序中。如中国文化将五音、十二律都置于生命节律中,整个宇宙都回荡着这充满生命的音乐节奏。如《汉书·律历志》所说的“商之为言章也,物成熟可章度也;角,触也,物触地而出,戴芒角也……”云云,即是将时间节奏化。至于十二律,也是如此,《史记·律书》《汉书·律历志》和《白虎通·五行》等都有论述,也将黄钟、大吕、太蔟、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和应钟十二律描述为一个生命顺序。

据《吕氏春秋·十二纪》《礼记·月令》等记载,孟春律属太蔟,仲春律属夹钟,季春律属姑洗,孟夏律属仲吕,仲夏律属蕤宾,季夏律属林钟,孟秋律属夷则,仲秋律属南吕,季秋律属无射,孟冬律属应钟,仲冬律属黄钟,季冬律属大吕。孟春何以配太蔟,《国语·周语下》载:“太蔟所以金奏赞阳出滞。”初春,阳气初萌,故有太蔟之律应,应阳者也。仲春阳气虽萌,但仍不够,《周语》韦昭注谓夹钟助阳,而使气令不滞伏于下。季春之月生气方盛,万物滋生,姑洗之律“修洁百物,考神纳宾”,故以之配。其他依此类推。都是根据阴阳气化的变化来考虑,十二律表现的是从滋生、发育、盛大到衰落,再到新生的过程,从阳气初萌,到阳气始盛,到阳气大盛,再到阴气始出、阴气大盛,等等,阴阳消息,循环不已,将生命的滋生、化育纳入阴阳变易的时间节律中。

中国人将万物纳入时间的过程中,并用生命的节奏去填塞,这样也反过来影响人们对时间的看法。时间中的“节”的划分,表现了一种生命的秩序,从一时间到另一时间的移动,不仅仅是自然时间的移动,也是一种黏附着丰富生命内容的移动,时间的流淌是富有生命节奏的吟唱,时间被生命化、节奏化了。

实际上,无论是纵向展开还是横向展开,最终都统归于一个整体,这整体就是气,气使得时令、物候、人情、世事等都伴着同一个生命节奏。生命节律形成的核心是气。在中国人看来,整个宇宙为一大气场,气的消息决定了生命的有序律动。“通天下一气耳”,宇宙中唯一气运行,气分而为阴阳,阴阳鼓荡,一进一退,一消一长,使得万物笼为一体,也使万物同在一个生命节奏中展开。因此中国人的生命节律观,不是一般的运动,而是整个宇宙都在气场中做有秩序的生命律动。

中国文化言天,其处处在言人,上述理论最终还是落实在人的生命节奏如何契合宇宙生命节奏上。时间呈“节”的运动,而人也应该“节之顺之”,契合生命节奏,顺应万物发展。这便牵涉到人的情感节律和万物节奏的契合问题。

在先秦,《易传》提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主张,强调物我互感共振。《易》上经言天道,下经言人事。下经首卦为咸,咸为感,即交感、通感、感应,《彖传》云:“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之情可见矣。”有了感应才能“辅相”“裁成”天地之道。《吕氏春秋》综概前说,广开“同类相感”之论,《应同》篇认为:“类固相召,气同则合,声比则应。”细研十二纪,其中包含这样一个普遍的道理,即:随着时间有秩序的律动,人类社会乃至人的情感也呈现节奏化的特征。十二纪纪首先从物候入手,四时更替,物候也随着变化,如孟春之月,“蜃虫始振,候雁北”;孟秋之月,“寒蝉鸣”;季秋之月,“候雁来,玄鸟归”。这正如《文心雕龙·物色》所云:“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时间的节奏能使微虫入感,可见大自然的生命律动是整体的,又是相互感通的。人的心灵也被这时间节奏化了,在《十二纪》中,不仅人的生产活动呈季节性变化,而且一切社会文化活动也与季节特征相感应,如夏天阳盛期,大自然虫声鼓荡,因而将音乐归于此季,如《大乐》《侈乐》《适音》《古乐》《音律》《音初》《制乐》《明理》等,这其中也包括人的情绪变化。《黄帝内经》则更注意人的情绪和时间变化之间的感应关系,《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春三月,“使志生”;夏三月,“使志无怒,使华英成秀,使气得泄”;秋三月,“无外其志,使气清”;冬三月,“使志若伏若匿”。人的生理和四季同跳着一个脉搏。《史记·五帝本纪》云:“中春其民析……中夏其民困……中秋其民夷……中冬其民隩。”

汉人承先秦哲学之绪,将“物类相感”“气感”之说推向了一个新阶段,《淮南子》《春秋繁露》《太玄》等都涉及物我相感问题,其中以董仲舒为最,董氏同类相动说明显有十二纪影响的痕迹,但他更重视从“相通”的角度言“相感”。他从“人副天数”的逻辑出发,建立了人(从肌体到心灵)和万物的全面对应关系,他将人的四情配四时,《为人者天》说:“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乐,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阴阳尊卑》云:“喜气为暖而当春,怒气为清而当秋,乐气为太阳而当夏,哀气为太阴而当冬。……是故春气暖者,天之所以爱而生之;秋气清者,天之所以严而成之;夏气温者,天之所以乐而养之;冬气寒者,天之所以哀而藏之。”天之情实际上是人情感的反射,他的论述最终导致一种神学上的对应。

寻求人类社会活动和四时全面的节奏化对应,当然是很难行通的,甚至有时是荒唐的,但这种生命节奏观却成就了中国艺术。艺术是情感的外露,而情感本身就有节奏化的特点,人的情感能和大化生机共感共振,便能启迪灵感,构造意象,也拓展了更广阔的生命空间。所以中国艺术很早就把“与时消息”“俯仰万物”作为重要的目标来追求。“心物感应说”这个中国艺术的基本命题就是在这种生命节律观的影响下形成的,所谓“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人秉七情,应物斯感”等,均强调人情感的节奏化。《文心雕龙·物色》:“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它说明中国艺术的生命节律观,强调的是整体和谐的生命律动,同时也是以自己独特个性参与的生命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