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舌尖上的春天

螺蛳,螺蛳

每当仲春,小城芜湖街头,每一家小吃店门口的橱窗里一定摆有一道当季时令菜——韭菜螺蛳肉。黑褐色螺蛳肉平摊于白瓷碟上,在旁边点缀一绺儿新韭,简直一幅宋时小品——碟子的瓷白衬着螺蛳肉的黑褐,是春复秋往的岁月幽深;新碧的韭菜恰便似一只翠鸟停歇于光阴的枝头,引吭歌之。春韭的这份绿,仿佛一个抒情的动词,跳跃着,跳跃着,给原本沉闷的生活点燃了一道烟火,叫你听见厨房里葱蒜炝锅的刺啦声,平常的日子顿时有了诗意。

什么是诗意?诗意就是有能力将日子的烟火气过至赏心悦目的层次上,令一颗心安稳而沉迷。比如今天早晨,驱车赶往单位途中,穿过市府广场公园,一抬头,面前忽现一树桃花、三株山樱,如烟如霞,如梦如幻……让你原本委顿的灵魂倏忽苏醒过来,那一刻,真想停下来,好好在这春天的繁花下徜徉徜徉。花树毗邻处,一个老年乐队正在怡乐之中,唱的是《小城故事》。老者将长笛横于唇边,一串串音符若日本的俳句,忽灵灵来到目前——美景,良辰,人世,静好……这样的清晨,或许会令人泯然于心,默默然感动良久,并且深切地觉知,生命的存在,该有多么幸运。

说回去——江南的春天总是烟雨迷离。这道韭菜螺蛳肉一直镌刻在记忆深处,久而久之,仿佛融进了春天的血液。秋末晚菘,初春新韭。历经一个冬天的霜雪霖露,春天的韭菜,格外鲜妍,入嘴嫩滑微甜,将之切成寸段,投于螺蛳肉中爆炒,唇舌间,荤腥的绵韧迅速掠过植物的丝滑,若暴雨过后西天架起的一道彩虹,别有一份新天新地的簇新感。

多少年过去,一直惦念这道韭菜螺蛳肉。在芜湖小饭馆里,要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韭菜螺蛳肉,特别下饭,食毕,再喝一小碗臭干榨菜汤——典型的江南春天的味道。

这道菜,也只有饭馆的大厨肯做,居家乏人问津,概因掌控不好火候——螺蛳肉稍微炒老点就嚼不动,味同嚼蜡。

居家适合带壳红烧螺蛳。买三两斤鲜活的螺蛳,回来放在清水里,倒点色拉油,储养一宿,让螺蛳吐出泥沙。翌日,坐在阳台上,捏一只微型老虎钳,夹掉螺蛳尾部。夹螺蛳最考验人的耐心,要把性子沉下来,一颗一颗慢慢夹。以花椒、八角、桂皮、干辣椒、葱、蒜、姜炝锅,入螺蛳爆炒,加老抽上色,入水,改文火焖煮,差不多半小时的样子,大火收汁,起锅。

吃带壳螺蛳,也得有一份闲心。窗外春色正好,山樱开得迷离,垂丝海棠仿佛着了火,一树千万朵的,早已管不住自己了。春天里,所有的草木都爱把自己搞得惶惶然的,唯有柳色青青,一贯娴雅静默,一派远树笼烟的淡然……这样的时刻,特别适合嘬螺蛳。半晌午的时候,说饿吧,也不十分饿,但,身体里总是有一份慵懒的情绪,乡愁一般泛上来,具体至目前,又飘飘忽忽的,人像失了魂一样,不晓得做什么才好……正是这种年复一年的百无聊赖的春懒,适时被一碗螺蛳搭救。一颗一颗,或直接嘬出肉,或拿牙签挑出来,一粒粒好肉,坚韧、紧实,愈嚼愈香,最后连碗底的汤汁也不放过,一齐喝下去。

夹三斤螺蛳,至少也得花费一上午时间。当下,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呢?这么多年过去,突然悟出来,吃螺蛳,并非单纯地满足口腹之欲,更多的则是一种春天的仪式。对一件事情,投以宗教般的感情,把整个身心融入进去——静、闲,是两大关键。现在的人,最缺乏的就是静和闲,人人把自己活得团团转,焦灼、烦躁、易怒,连赏花的性情都渐趋退化了。

我总是容易陷入焦灼之中,没有法子,就常常有意地买些难搞的菜回来,用择菜来平息一颗不安之心,顺便培养耐心,比如一棵一棵择绿豆芽的须根,或者剥豌豆,或者掐小虾米的头须,等等。做着这些琐碎的事,一颗心自会渐渐平息,静谧不请自来,慢慢地,整个身心便会舒豁畅达。

扯远了,继续说回来。

螺蛳肉是可以从初春一直吃到清明的。过了清明,螺蛳肚子里有了子,若是不管不顾继续搞来吃,人家会有绝后的危险,应该可持续发展,让人家繁衍后代了。所以,对于螺蛳来说,清明的节令就是一道休止符。

童年里,清明过后,春水渐暖,我们小孩子要脱鞋下河摸螺蛳了。螺蛳喜好于水中的石上栖息,攀住一片石林,不挪步,便可摸上一桶。拿回来,用石头砸开,家里那几只鸭子闻腥而来,用它们坚硬且扁扁的喙,轻车熟路地啄食碎壳中的螺蛳肉,吃得鸭头直甩直甩的。有时,鸭子可以把螺蛳壳甩到三四丈远的地方去,就没有餍足的时候。到末了,仿佛醉了,迈起的步子更加摇摆癫狂,宛如醉仙。吃过螺蛳肉的鸭子,连下的蛋都是双黄的。整个春夏季,我们乡下的鸭子赴的都是关于螺蛳的饕餮盛宴。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小孩子也没什么繁重课业,余裕时光均全身心扑在大自然中了,上山,下河,喂猪、赶鸭、放牛、望天、望云、望远、望气……一个个金色的童年,一生用之不竭的富矿。

皖地螺蛳一律灰褐色,长相上囫囫囵囵的,看上去特别憨厚,没什么大的特色。浙江开化一带倒有一种青蛳,那才叫惊艳呢——瘦长的身子骨,尾部酷似海螺的构造,螺旋形的螺蛳纹尖尖细细的,彗星一样拖得老长。螺蛳壳呈鸭蛋青色,出水之际,自带光芒。这种青蛳只肯生长在开化山间无污染的溪涧,如今正值上市之际。浙江人食螺蛳,更加雅致,在菜市称完螺蛳,卖家还赠送一把紫苏。紫苏一种去腥的植物,皖地不常有,云南则铺天盖地。

近年,每到春来,总有两个心愿隐秘泛起:一、去新疆伊犁河谷看浩瀚如星光的野杏花;二、去开化吃一次紫苏青蛳。

所谓“骑鹤下扬州”中的鹤,是根本不存在的。诗人不过是借鹤的意象,去渲染人在春天里的无往不胜,无往不有,图的就是个痛快。如同我,每年春天幻想着看野杏花,吃青蛳,实则并没有实施的必要——人生里许多事情,想象本身就是一种抵达。

马兰头

近日,小区水景塘里蛙声四起,令人惊奇的是,连广场舞的乐声都盖不过蛙鸣。城里青蛙胆子忒大,连人类都不怕了,不比乡下青蛙羞涩,每见人来,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哪里敢当人面鼓瑟吹笙呢?

夜里,在小区池塘边散步。月色初显,蛙鸣声声里,广场舞准时开始,降央卓玛金属般的嗓子里低低缓缓流出一个个沉浑的句子,间或花香扑鼻……蛙鸣和着乐声,此情此景,特别魔幻,惹人走至夜深,也不愿归去。

早起推窗,依然蛙鸣一片,不禁有置身僻野的恍然。人还是慵懒的,慢慢走到菜市场。

春天的菜市,古往今来都是新天簇地的。笋、蕨、野红花草、枸杞头、马兰头……堆得小山似的。假若不买点野菜回来,你活得都没有气质可言,甚至都对不起这样的春天。

一个人不论平素何其俚俗,但凡他拎上半斤马兰头,抑或三两棵笋,踯躅于春天的窄道巷陌,这人啊,顿时拥有了弈棋清客的气度。

回家,把马兰头老根择掉,洗净,沸水里焯一下,捞起,凉开水过一遍,一把一把,团在手心,将水攥掉,切碎,佐以香干、醋、生抽、芝麻油,凉拌。假若仍存有一份闲心,再把它们整体团在一起,造一个宝塔形,立于白碟之中,待上桌动箸之时,再将它们打散松开,重新拌一拌。若再讲究点,撒一小撮熟芝麻,口感尤佳,不愧为一道下酒凉菜。春,不仅仅在“溪头荠菜花”上,它更体现于饕餮者的筷尖之上。

也可热锅凉油,将焯水的马兰头迅速入锅划拉几下。不过,凉拌马兰头在颜色上更加新翠,仿佛带着不死的魂魄,随时有升天成仙的鲜活;爆炒出来的马兰头呢,则有一点软塌塌的疲惫了,多了一丝“流水落花春去”的怅然。

不论凉拌,还是清炒,马兰头那特有的淡香始终在——纵然吃饭这么家常庸俗的事情,有了一碟马兰头在场,同样可以吃出一种清虚的氛围。

马兰头晒干,味更佳。焯水,挤干,摊晒于春阳下,三两日即可干透。干马兰头作为一盘“山家清供”自是不输于任何一味,其清郁之香,可比之于古之书生作文临帖,实乃另辟蹊径了。若拿它与五花肉同烧,其滋其味,没口难言,只得拿它比之于一卷南朝法帖,自遥远的山野来,萧散清寒,淡素简约,瘦漏透空中,人间所有的盛景不再,而你的心弦早已被拨动。

老吃货袁枚《随园食单》里有一条曰:“马兰头菜,摘取嫩者,醋合笋拌食。油腻后食之,可以醒脾。”

明朝古风里,有一首关于马兰头的五言,非常好:

马兰不择地,丛生遍原麓。

碧叶绿紫茎,三月春雨足。

呼儿竞采撷,盈筐更盈掬。

微汤涌蟹眼,辛去甘自复。

吴盐点轻膏,异器共畔熟。

物俭人不争,因得骋所欲。

不闻胶西守,饱餐赋杞菊。

洵美草木滋,可以废粱肉。

马兰头的清雅芬芳,比之于菊花,也不为过。

乡下,每到春来,田畈里最常见的就是马兰头和看麦娘——这两样植物,从不择地,当得起“寒门闺秀”的名头。

小时候,我们将马兰头割回,喂猪;将看麦娘薅回,将一穗穗的籽实捋下撒在地上,喂小雏鸡。猪食马兰头时,两只肥耳一颠一颠的,忽闪生风,间或发出粗壮的哼哼声,让人没法嫌弃;小雏鸡披着一身鹅黄的绒衣,一边啄食看麦娘,一边发出微弱的叽叽声,格外惹人怜爱。

每每忆及此等野蓼山葵之乡事,悠悠然,闲闲然,顿感走笔流星,顷刻之间,天性罄露。

柳芽

昨天,刚出翠庭园菜市大门,就望见对面马路边,一个着花棉袄的老人站在柳树下,捋柳芽。我站在原地,看了她很久。一个老人克勤克俭地站在喧嚣的市声中捋柳芽,真是一桩少有的诗意的事情,此情此景,正应了皮日休的两句诗:

梅片尽飘轻粉靥,柳芽初吐烂金醅。

几场春雨过后,合肥的杨柳正值鹅黄初上之时。同样是过了春分,昨天在微博里看见,北地的柳树才迟迟冒出比苔花还小的芽骨朵儿,而我们江淮之间的柳芽,早已长成雀舌那么大了,正是可食之际。

明人谢肇淛在《五杂俎·物部三》里说:“柳芽初茁者,采之入汤,云其味胜茶。”

柳芽与香椿头同质,也是百搭菜。首先焯水,去除苦涩。柳芽凉拌,是最清简的吃法;要想吃得隆重点呢,可与鸡蛋同炒,这是最上乘的吃法。但,一定要有土鸡蛋搭伴儿,才得至味。可惜,市面上很难遇到土鸡蛋。

前阵,我们的车子坏在环城高速上,下到一个叫岗集的小镇维修,需三四小时。我顺便去镇上菜市闲逛,遇到一个售卖土鸡蛋的妇女,自是喜不自禁——从她那里以每只一块二的高价,买了三十只鸡蛋。回家敲开,方知上当。

土鸡蛋炒柳芽这道菜,甭想了。退而求其次,将焯水后的柳芽放在玉米面糊中,摊饼,倒是比较适合晚餐。草长燕子飞的仲春黄昏里,配着柳芽饼,喝粥,千金不换。

所谓你有你的海天盛宴,我有我的白粥柳芽,别有滋味。

小区植有垂柳,十几棵,有些树干纵然遍布虫洞,却也全然不在乎,但凡春来,照样柳绿。近日,春风总是熏人,柳枝一绺儿一绺儿的,微微拂动着,望之,心旌摇曳,无非想着,该为它写一首诗吧——春天总是有着让人写诗的激情,一切感官次第复活,真是“酒旗风暖少年狂”,就为这样的燕子来时繁花开时。

卧室窗前也有一棵瘦柳,每天坐在电脑前,一歪头,就能看得见。阳光和煦,投进来的光斑是柔和的,仿佛有着古典乐的韵律,简直如同柴可夫斯基《船歌》那么温柔,一直晃,一直晃,直至把你晃睡过去。望得久了,这一身绿柳,则成了佛,母性的,恬静、幽柔、欣然。

不论博学高致、谦恭和易,还是深浅广狭,我们与这春天、这草木,应是相知的了。

在安庆乡下,每年清明,除了给故人上坟,我们都不忘在门楣上插两把柳枝,算是贺春,称得上古雅。这种时刻不忘将自己融入草木自然的乡俗,实乃《诗经》以来的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