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跨过黄河越过长江

即使以今天的交通条件,从哈尔滨到江西乐平,都不是一次轻松的行程。时间返回到20世纪70年代,以那时的交通条件,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我们一家在哈尔滨上车,晃荡了40个小时以后,到了长江边上。南京长江大桥刚刚建成,刚不用一节一节地把车厢卸下来,分乘若干只渡轮过江。但是,新造出的大桥,质量无法保证,列车行驶上去各个节点都响,为了防止意外,要求经过的列车要以最慢的速度行驶,尽量减少给大桥的震动。

凌晨3点左右,我正在熟睡之中,列车广播室突然开始播音。播音员一遍一遍播出列车过桥注意事项,要求所有乘客起床端坐,不准靠窗子。列车员打开车厢内的大灯小灯,关好所有窗子,站在车厢两头警惕地注视车内旅客的一举一动。南京的9月,秋老虎正当其时,车厢内没有空调,闷如蒸笼,关上车窗一会人就汗如雨下。火车不断减速,一直减到你不看窗外参照物都感觉不到火车是在行驶。不知道是大桥太长,还是火车太慢,我坐在车座上感觉就像过了一个世纪。汗水从身上流淌下来,汇集在皮革沙发上,再从皮沙发上往下流,脚下湿淋淋的。

以后我多少次回忆起那次乘车过长江大桥的经历,每次都感觉到汗毛孔瞬间就张开了。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南方的热,第一次体验到汗毛孔竟然可以像泉眼,汗水不是慢慢渗出,而是像自来水龙头一样,汩汩流淌出来。

14岁的作者和11岁的弟弟在南京中山陵

在工厂规定许可的情况下,我爸爸带着我们一家,在南京住了3天。我们参观了中山陵、明故宫。我爸爸非常喜欢这座城市,记得他当时说过一句话“如果让我在这里工作,给我降两级工资都可以。”我当时非常幼稚,问:“江西乐平不比南京好吗?”

由于“文革”,初中生的我,历史知识贫乏到了无知的程度。当时我不知道南京是六朝古都,不知道它曾经是“中华民国”的首都,不知道南京大屠杀,仅仅知道南京刚刚修好了一座越江大桥,它是“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

在参观中山陵的时候,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国民党不都是坏人吗?为什么我们对孙中山要这么好?在参观明故宫的时候,我问爸爸,这些不都是封资修吗?为什么破“四旧”的时候没有砸烂?

在南京我吃了一种叫枣泥麻饼的糕点,甜丝丝的,味道香美,和北方糕点有很大的不同。我误以为那就是南京最有名的土特产,多年以后,我与当地的朋友说起枣泥麻饼,他们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食品。前几年因为工作关系,我在南京住了一个多月,工作之余,经常在南京街头散步。我有意寻找这类记忆食品,一个食品店的老营业员对我说,枣泥麻饼确实是老南京的小点心,但是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如果一定要寻找,在夫子庙一带的旅游旺处,说不定还能找到。

离开南京,我们一家乘火车到了上海。这座曾经的东方巴黎,在“文革”中被折腾得不成样子。火车站毫无秩序,乞讨的人围着你不让走,公交车车身上刷满了大字标语,车内椅子的靠板和面板大都被拆掉,几乎没有一张能坐人的。售票员的态度生硬无比,你多问几句她就向你翻白眼。当时吃饭要粮票,每个地方都有两种粮票,一种是全国通用的,一种是地方的。一般来讲,由于全国粮票通用的范围比较广,在市场上比地方粮票更受欢迎。但是在上海很奇怪,很多小吃店不收全国粮票。你和她多说几句,她立即就圆目怒视,用上海方言不断地喷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我们一家游览了上海外滩。由于在哈尔滨每年都去松花江太阳岛,我觉得上海外滩根本就不能称之为“滩”。一道高高的水泥围墙拦着,游人只能远远地遥望黄浦江。我奇怪,没有一片与水相连的草地或者沙洲,怎么能称之为“滩”呢?而且人多得出奇,你想找一个空地方难乎其难。好不容易找到了,也仅有拍一张照片的时间,旁边一群人都排在后面等着!

作者在上海外滩留影

黄浦江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挂着外国国旗的货轮。此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普通的外国人(除苏联人日本人之外),船上的老外向我们挥手致意,我也挥手回礼,我爸爸看到了连忙制止,说“你知道他们是哪一个国家的?万一是美国的呢?”我吓得马上转过身来,再也不敢看那艘外国货轮了。

在著名的南京路上,我寻找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留给我的记忆。让我大失所望,那些西式楼宇的墙壁上,“炮轰……”“火烧……”的标语横七竖八,带着红袖标的工人民兵走来走去。特别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收粪车在路上毫无避让,粪水在木桶里晃来晃去,臭气从四边溢出,和我对这条街道的想象完全不相符合。

我小的时候没有读过几本课外读物,但是读过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在书中我知道了上海南京路上有一栋高楼,名为“国际饭店”。文中配的插画是,一个老爷爷抬头看“国际饭店”的楼顶,由于太高,老爷爷的帽子滑落下来。

我们一家人走到了“国际饭店”的楼下,我也学习老爷爷,仰头望“国际饭店”的楼顶,我没有戴帽子,所以也不存在帽子掉下来,但当时的确感到有些眩晕。我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进去看一看,这个梦想事隔30年后实现了。2000年,我负责一个影视中心工作,与上海东方电视台有一个合作,到上海的时候我就住进了这个让我几十年不忘的饭店。

江西新厂为了转送从东安厂来的职工及家属,在上海设置了办事处。办事处设在江苏路上的“达华饭店”,东安去往江西的人都安排住在这家饭店。在这家饭店,我第一次乘坐电梯,第一次用上浴缸,第一次看见英式沙发。我和弟弟在楼道里跑来跑去,以为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乐平应该也是这个样子,庆幸自己离开了天天搞防空演习的哈尔滨。真是无知者无痛,顽童不知愁滋味。

离开上海,我们又在杭州停了几天。可能是爸爸感觉到此行将把我们带到山沟里,而且将长久地在那个地方生活,他要为我们做些补偿,所以在这趟行程中多少安排了一点旅行的元素。其实,无论南京、上海还是杭州,也都没有绕路,都是前往乐平的途中,在上海休息几天更是因为要等待火车票。

对于杭州,我留下了较好的印象。我们一家住在湖滨饭店,与西湖仅一路之隔。“文革”中的杭州,远不是今天这样人满为患,西湖周边还很安静。清晨,湖面上轻雾缭绕,远山近水在一片梦境之中。湖滨的小路上,只有清洁工人的身影,汽车很长时间才驶过一辆。

作者和弟弟在杭州西湖留影

我们一家租了一条手摇船,一个40多岁的船娘为我们摇船。船娘很喜欢我弟弟,问这问那,还学他用东北口音说话。船行至湖中央,她唱起了小曲,我估计应该是当地流行的小曲吧。她唱一句,自己解释一句,都是赞扬西湖景色的。她的歌唱让我对西湖多少有了一点了解,也开始喜欢上这神仙住的地方。可能是湖中的鱼很多,船娘竟然用船桨摇上一条。鱼在船舱里跳来跳去,喜得我们一家一起来抓,吓得船娘连声大喊:“快坐好,快坐好,船要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