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危机”与发挥中国史学的优势

接着,田先生把话锋一转,评论了“史学危机”的问题:

几年以前,碰上叫作“史学危机”,这样一个年轻人提出来的呼吁。提得最盛的时候,是1985年,那一年刚好我在国外。回国后我了解了一下,其中也有自己的学生写的文章。当时我的看法有两方面。一方面,现在的青年人处在今天这样眼光比较开阔的情况下。对于学术有一个跨学科的比较,对过去的研究状况不满意,这是自然旳。各种学科彼此渗透,包括自然科学对社会科学以及人文科学的渗透,这是个必然规律,几十年以来,一直是这样。北大即有这方面特殊的历史条件。几十年以前历史学科也处在被自然学科渗透的过程中间。拿老的一辈,如胡适他们对历史学科的发展起很大作用的一辈人说,他们所具备的条件之一,就是接受了自然科学的思想和方法。当时自然科学思想进入历史学科最主要的标志,是生物进化学说。它对历史学科的影响应历史地评价,有好有坏。一般来说,它扩大了历史学界研究的眼光,从进化、发展的观点来谈历史,而不局限于乾嘉学派那样,只是从功夫上、从具体的小问题上看,有了一个历史的眼光。这是积极的,也是主要的一面。但事物到了极端则成为消极的,把一部人类历史相当程度上与自然进化等同起来,这是用进化论解释历史走向极端出现的弊病。但当时北大历史学科的发展,是进化论思想起作用,我看到蔡元培先生当时在北大的一次讲话,他把学科作了分类,分得很怪,将理科文科打散,再重新排队,把生物学和历史学排在一起。这显然是从进化观点来排的,是自然科学对人文科学的渗透。我说这些的意思是,青年人从自然科学中找到一些东西来研究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这种强烈的愿望应当得到支持,要承认这个东西。但另一方面,青年人当时谈“危机”,却有两个问题他们可能想得不够。其一是,真正要从自然科学中找到有助于研究历史的一些思想和方法,得花功夫,得把自然科学中基本的含义、基本的内容,它与社会科学可以打通的一面究竟在哪里,要弄清楚。要有这样的素养。不能是偶然看到一本自然科学的书,这个论那个论,就以为找到研究历史的一种新奇的道路,这是不可能的。你不下功夫,就吸收不了。好比树大根深,最能够吸收营养,根不深,就不能充分吸收营养。年轻同志当时的想法,我感到有点急功近利。但此事本身,我不反对,我是支持的,希望他们稳扎稳打,尽量花点功夫。老的一辈对这个问题看得比较严肃,不排斥吸收、启发,但是得用稳扎稳打的办法,把吸收看作一个并不简单的过程,要能从小见大。拿中国历史来说,一些拦路虎,都是些大问题,涉及几千年或几百年的大问题。有些同志很想见效快、见效大,搬过来一个新东西,动辄想解决上下五千年的问题,想用一篇文章打开一个突破口。这是年轻人刚进入学术园地的一种很不实际的想法。如果有可借鉴的东西,也得从有能力把握的问题做起,眼光不要看得那么高。如果解决不了五千年,我解决了一百年的课题,不也是个大贡献吗?所以是扎实些为好。其二,我觉得年轻人在追求新东西的同时,对怎样发挥我们历史学科固有的一些优势这一点,也可能重视不够。近代自然科学的昌明,当然是在西方,二十世纪以来更如此,所有的“论”,无一是中国发明的,都是西方发明的,西方注意把这些东西广泛运用。我们现在注意这些东西,很好,但不能满足于跟在外国人后面走。在学的同时,还要有自己独有的、不同于外国人的做法,那就得有一个跨越。我觉得关键在于发挥自己的优势。我们这一套早已形成的关于研究中国历史、特别是古代史的方法,形成的一种风气等,这些是不能从国外找到的。这套东西,说得远,从两千年前我们就出现历史学科,而且是一门绵延不断的学科,这是世界上别人所无的。说得近一点,从清朝以来形成了一套处理史料的方法,也是非常可贵的东西。这些都是外国人研究历史、研究他们本国史所没有的,他们研究中国史也难于学到手。这是我们的优势,也是我们能对国际汉学界多做贡献的方面。我们的青年同志在向外国、向新的思想追求的时候,对这些注意不够,或者把中国的传统看作包袱。我想,如果丢掉中国的优势,去追求新东西,充其量也只能跟在外国人后面,走不到前头,研究别的学问我不知道效果如何,研究中国历史就只能如此。

当年胡适、顾颉刚受西方影响搞中国历史的时候,他们并不是只靠从西方学来的东西,他们有传统的强大的中国学问作基础,有他自己的优势然后吸收新的东西。这同不重视自己的优势,只讲吸收的做法,是不同的。

我们后天要到广州参加纪念陈寅恪先生的会。陈先生思想之新,为他的同辈史家所不能比。实际上他从十几岁以后,在国外的时间很多,受西方思想影响很大。但对中国的优势所在,他发挥得很充分。对外国新的思想,他吸收也很自然。因为他优势发挥得充分,等于一棵树,根长得深,通过这个根系吸收的营养才多,更有选择,更有用,这样才形成自己的一套学问。陈先生学问的特点可以看得很清楚,没有外国东西对他的影响,或者没有把中国传统优势发挥到这样的高度,二者缺一,都不可能达到。他的思想相当新,但是他决不标榜是某家某派之说。他不大使用新名词,必须使用时他很慎重。我们年纪稍大一点的人,能够给青年学者提供一点经验教训,提示他们:这样走很可能会走得更好一些;那样走的话,很可能会曲折一些。我们历史学科培养人才,要出一些出类拔萃的、扎扎实实的,而不是昙花一现的人物。昙花一现的人物,历史上各个时代都曾出现。在一个时期,也许他很有作为,但是没有把学问作一辈子的追求,作长期的努力,一下子可能闪光耀眼,使人觉得这里出了一个新星。但这个新星寿命不长,很快就消失了。我希望我们年轻人中间,这种昙花一现的人少一点。完全避免是不可能的。而使懂得需要一辈子努力,需要持之以恒这个道理的人多一点。到那时,能出现一些既重视我们的传统、把握自己的优势,又能在新的思想领域里吸收营养的优秀人才。思想活跃起来以后,需要有选择。西方的思想本来就是在一个自由的环境里形成,要能够识别,不是所有新的东西,最后都证明有用。

有两句话可能对青年同志有点用处,即:思想不怕新,功夫不怕深。两个东西合在一起相得益彰,丢掉一个的话,都不符合潮流。有深的功夫,才能辨别一种思想的价值。光追求如何新,可能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种做法对建设中国历史学科积极作用可能不大。反之,你如缺乏思想,只局限在一些饾饾饤饤的范围里面,不注意眼界的开阔,你的成就也不能超过前人。两条加在一起,就可以相得益彰,而且可以保证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发展,避免或减少走弯路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