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一、法的门前
法的门前有一位守门人在站岗。一个从乡下来的人走到守门人跟前,请求进门去见法,但守门人说现在不能放他进去。乡下人想了想,问过一会儿是否允许他进去。“可能吧,”守门人答道,“但现在不行。”由于通向法的门像往常一样敞开着,守门人又走到门的一旁去了,于是乡下人探身向门内窥望。守门人看到了,笑着说:“如果你这样感兴趣,就努力进去,不必得到我的允许。不过,你要注意,我是有权力的,而且我只是守门人中最卑微的一个。里面的每一座大厅门前都有守门人站岗,一个比一个更有权力。就说那第三个守门人吧,他的模样连我都不敢去看。”这些困难是乡下人不曾料到的。他以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可以晋见法的,但是,当他更切近地看着这位身穿皮外套、鼻子尖耸、留着长而稀疏的鞑靼胡须的守门人时,他决定最好还是等得到许可后再进去。守门人给了他一条凳子,让他坐在门边。他就坐在那里等,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为了能够获准进去,他做了多次尝试,用烦人的乞求纠缠着守门人。守门人时常和他进行简短的谈话,问他家里的情况和其他一些事情,不过,像大人物们一样,所提的问题都很没有人情味儿,而且结论总是乡下人还是不能进去。乡下人曾为自己的旅程准备了很多东西,他倾其所有,即使是很贵重的东西,希望能够买通守门人。守门人接受了所有的东西,然而每次收礼时都说:“我收下这个只是为了不让你觉得还有什么事情该做而没做。”在那段漫长的日子里,乡下人几乎是不间断地观察着守门人。他忘却了其他守门人,对他而言,这个人似乎是他与法之间的唯一障碍。开始几年,他大声诅咒自己的厄运;后来,因为衰老,他只能喃喃自语了。他变得孩子气起来,由于长年累月的观察,他甚至连守门人皮领上的跳蚤都熟悉了。他请求这些跳蚤帮忙说服守门人改变心意。最后,他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了,他不知道周围的世界真的变黑暗了,还是自己的眼睛在欺骗他。但在黑暗中,他现在能够看到一束光线不断从法的大门里射出来。现在他的生命正接近终点,弥留之际,他将整个等待过程中的所有体会凝聚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还从未向守门人提出过。他招呼守门人到跟前来,因为他已不能抬起自己正在僵硬的身体。守门人不得不把身子俯得很低才能听清他的话,因为他们之间的身高差别增加了很多,乡下人越发处于劣势。“你现在还想知道什么?”守门人问道,“你没有满足的时候。”“每个人都极力要到达法的面前,”乡下人回答,“可这么多年来,除了我,竟没有一个人来求见法,怎么会是这样呢?”守门人看出乡下人已筋疲力尽,听力也正在衰竭,于是在他耳边喊道:“除了你,没有人能获准进入这道门,因为它是专为你开的,我现在要去关上它了。”
提示与问题
1.寓言是一种古老而古怪的教育形式。在《圣经》旧约和新约当中,寓言被广泛用于教育目的,在中东和远东的宗教中更是如此。我们没有能力将寓言归结为一个论点、一条信息或一句口号,这使寓言成为意味深长的教学工具。师生们即使对寓言有所研究,仍然可能迷惑不解。
寓言还有其他独特的面貌,它不能被诋毁为不知所云的纯粹抽象或者极端模糊。到我们想要诋毁寓言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它吸引住了。我们的心智拼命去发现它似乎尽在掌握同时又无法捕捉的含义,寓言的每一行,分开来看是可以理解的,但它的整体意思却无从把握。我们原以为再读一次就够了,不,不是这样,也许要三次或更多次。不过,我们能够胜任反复的阅读,因为寓言一般都很短,并且每读一次我们都有新的收获。关于法,卡夫卡告诉你什么?他勾画的图景是令人愉快的还是令人烦恼的?卡夫卡的教诲在什么场合——法律的或者其他的——可以被运用呢?
2.理查德·迪尔戈多是一个叫做“种族批判理论家”(Critical Race Theorists)的组织的主要学者,他争辩说,讲故事以及其他叙事体,可以具有革命的潜能:
故事、寓言、编年史和叙事体是强有力的摧毁思想定式的工具。所谓思想定式就是一组预设观点、公认至理和共享知性,也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法律和政治理论产生了。它们像一副我们佩戴已久的眼镜,近在眼前却视而不见,只被用来扫描和诠释世界,而其自身却几乎从未受到检视。意识形态作为一种公认至理,使当下的社会安排似乎显得公正而自然。那些当权者夜里也睡得非常安稳,他们的举止似乎不像是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压迫。
这就是为大家所接受的论述形式,也就是可靠的学术资料中的论述,它们属于权威人士和未来的权威人士。什么样的魔力使叙事文学能够削弱权威人士的权力,并给非权威人士一个较为有利的防守阵地,可以有一点儿发言权?迪尔戈多主张,被压迫者所讲的故事
通常是冷嘲热讽……贴近底层,不加渲染的……讲故事有巩固共同体的作用:故事,建立一致性,建立共享知性的共同文化,从而建立更深厚、更重大的道德规范。但是,故事与反故事(counterstories)有着同等重要的摧毁作用。它们能够显示,我们过去的信仰是荒谬可笑、自私自利或者残暴冷酷的;它们还能显示,我们怎样可以躲避非正义的排斥;它们能够帮助我们知道什么时候应当重新分配权力;它们是有创造力的雄辩的另一半——有摧毁力的一半。
在进一步阅读之前,思考一下迪尔戈多对叙事文学的看法:它们是强有力的、被压迫者的冷嘲热讽,它们兼具建设性和毁灭性。这些看法适合卡夫卡的“法的门前”吗?比如说,卡夫卡的寓言具有革命的潜能吗?
3.卡夫卡的寓言对你有什么影响?你觉得沮丧、愤懑,还是烦恼不安?如果有这些感受,那么这些不良感受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4.你可能想亲自尝试一下叙事文体,比如写一篇简短的报道,叙述自己感受过的一次非正义。想到一次非正义的事件,总是比想到一段正义的情节更加容易。当然,这个事件或情节不见得非要牵涉警察、法庭或者与法律机构的遭遇不可,因为我们绝大多数人只可能在偶然的情况下冲撞正式的法律;相反,在家庭、学校、运动队、社交俱乐部和工作场所,我们经历了更多的不公正。
在乡下人与守门人的寓言之后,卡夫卡接续了一位教士和一个简称K的人关于这则寓言的讨论。在此过程中,卡夫卡让我们思考了许多他本人也在努力思考的问题,虽不乏顽皮,但他却像一位伟大的教师,在帮助我们的同时提出新的问题。
二、教士与K的对话
“就这样,守门人欺骗了乡下人,”K马上说,深深地被故事吸引住了。
“不要太匆忙了,”教士说,“不能不加验证就接受一种意见。我是逐字逐句给你讲这个故事的,里面可没有提到欺骗。”
“但这足够清楚了,”K说,“你对它的第一个解释是非常正确的,守门人只是在拯救的消息对乡下人已经毫无帮助时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守门人在此之前并没有被问到这个问题,”教士说,“并且你还必须考虑到,他只是一个守门人,他也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什么使你认为他尽了自己的职责?”K问,“他没有尽到职责,他的职责应该是将所有的陌生人拒之门外,但却应当让这个人进去,因为门就是为这个人开的。”
“你没有充分尊重原文,在篡改故事情节,”教士说。“关于进门去见法,故事里有守门人的两句重要的话,一句在开头,一句在末尾。第一句话是:现在不能放他进去;另一句话是:这道门是专为你开的。但这并不矛盾,相反,第一句话甚至暗示了第二句话。人们几乎可以说,守门人暗示将来可能让乡下人进门,就是在超越自己的职责。当时,他的职责显然只是拒绝让人进去,而许多评论家对竟然有这样的暗示感到惊讶,因为守门人看起来是一个对职责一丝不苟的人。在那么多年里,他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岗位,并且直到最后一分钟才把门关上;他意识到自己职责的重要性,因为他说‘我是有权力的’他尊重上级,因为他说‘我只是守门人中最卑微的一个’;他不多嘴,因为那么多年里他只提一些‘很没有人情味儿的问题’;他没有被贿赂,因为他在收礼时说‘我收下这个只是为了不让你觉得还有什么事情该做而没做’;只要与他的职责相关,哀求与暴怒,他都不为所动,因为我们知道,乡下人‘用烦人的乞求纠缠着守门人’;最后,甚至他的外貌都暗示他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鼻子大而尖耸、留着长而稀疏的鞑靼人的黑胡须。谁能想象一个更忠诚的守门人呢?然而,守门人性格中还有其他因素,这些因素似乎有利于任何求见法的人,也使人很容易理解他竟然超越职责去暗示将来可能让乡下人进入法的大门。不能否认,他有点头脑简单,必然有点自负。想想他说过的几句话,提到自己和其他守门人的权力以及那些连他也不敢看的可怕模样——我敢说这些话是真实的,但他的表达方式却说明头脑简单和自负扰乱了他的理解力。评论家们指出:‘对同一事情的正确理解和错误理解,不完全是相互排斥的。’不管怎样,人们必须承认,这种简单与自负虽然不很强烈,却很可能削弱了他对大门的守卫;它们是守门人性格中的缺陷。还必须加上一个事实:守门人似乎是一位天生和蔼可亲的人,他并没有一直摆出盛气凌人的官架子。最初,他还开玩笑似的邀请乡下人在严格禁入的情况下自己进去;后来他也没有把乡下人赶走,而是像故事所讲的,给乡下人一个凳子,让他坐在门边。这许多年来,他忍耐乡下人的出现,做些简短的交谈,接受馈赠,礼貌地允许乡下人当着他的面大声责骂应由乡下人自己负责的命运——所有这些都使我们推断出他具有一定的同情心。并非每个守门人都会这样做。最后,乡下人对他做了个手势,他就低低俯下身去让乡下人有机会提最后一个问题。守门人知道一切就此结束了,他的那句话‘你没有满足的时候’只不过是一种温和的不耐烦。有些人甚至把这种解释再推进一步,认为这句话表达的是一种友好的钦仰之情,虽然其中也有某种俯就。无论如何,守门人的形象都可以说与你所想象的很不相同。”
“你比我研究这个故事更仔细,时间也更长,”K说。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K说:“这么说,你认为乡下人没有受骗?”
“不要误解我,”教士说,“我只是向你介绍了关于那个论点的各种不同见解。你不必太在意。书面的东西是无法篡改的,而评论通常只是表达了评论家的困惑。在这件事中,甚至有一种解释声称真正受骗的是守门人。”
“这种说法太牵强了,”K说,“它有什么根据?”
“根据在于这样一个论点,”教士回答,“守门人的头脑简单,他不了解法的内部,他只知道通向法的道路,他在这路上巡逻。他对法的内部的想法是幼稚的,而且据估计他自己也害怕其他守门人,认为他们是挡在乡下人面前的妖怪。实际上,他比乡下人更怕他们,因为乡下人听说里面有可怕的守门人后还是要进去,而守门人却没有进去的愿望,至少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还有人说,他一定到过里面,因为毕竟他已受雇为法服务,其任命只能来自里面。这种说法遭到了反驳,理由是他可能由里面传出的一个声音任命。无论如何,他不可能进去很深,因为第三个守门人的相貌是他不敢去看的。此外,这么多年来,除了有一次提到那些守门人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讲过的什么话能说明他了解里面的情况。他也许被禁止这么做,但是关于这一点也没有提及。根据以上种种,结论是他对里面的情况和重要性一无所知,因此,他处于一种受骗的状态。在和乡下人的关系上,他也是受骗的,因为他从属于乡下人,而自己却不知道。他反把乡下人当成自己的下属,许多细节可以说明这一点,你一定记忆犹新。根据对故事的这种见解,十分明显,他的确从属于乡下人。首先,奴隶总是从属于自由人。乡下人确实是自由的,能够去他想去的地方,只有法的大门对他关着,只有一个人——守门人——禁止他走近法。当他接过凳子,坐在门边,待在那里一直到死,他这么做完全出于自愿;故事里从来没有提到任何强制。可是守门人却被职责固定在岗位上,他不敢走到乡下去,显然也不能走进法的大门,即使他想进去。另外,虽然他为法服务,但他服务的只是这道门;也就是说,他只为这个乡下人服务,因为这道门是专为乡下人而开的。从这方面讲,他也从属于乡下人。可以设想,乡下人长大成人的那些年里,守门人的工作某种意义上只是一种空洞的形式,因为他必须长期等待乡下人的到来,以便实现自己的工作目的。此外,他还得等乡下人高兴,因为乡下人是出于自愿而来。守门人职责的期限也取决于乡下人的寿命,所以,归根结底,他是从属于乡下人的。故事里始终强调,守门人对所有这些显然一无所知。这不足为奇,因为根据这种解释,守门人在一件重要得多的、影响他职责本身的事情上,同样也是受骗的。例如在故事末尾,他提到法的大门时说:‘现在我要去把它关上了,’但是,故事的开头告诉我们,通向法的大门一直敞开着,如果它一直是开着的,就意味着不管乡下人是死是活,守门人都不能把它关上。至于守门人说这话的动机,有几种不同意见:他说要去关门,或者只是为了回答乡下人而已;或者他是在强调自己忠于职守;或者是为了使乡下人在弥留之际感到沮丧和懊悔。不过,也不乏这样的观点:守门人没有能力去关门。很多人声称发现守门人在智力上也不如乡下人,至少在故事结尾是如此,因为乡下人看见法的大门里射出了光线,而守门人的岗位使他必须背对着门,也没有他所讲的什么话可以证明他发现了这种变化。”
“说得有理,”K低声向自己复述了教士所讲的几个论点以后说道,“说得有理,我倾向于受骗的是守门人。不过,这不能使我抛弃原先的看法,因为这两个结论在某种程度上是并行不悖的。守门人精明也罢,受骗也罢,都无关大局。我说过,乡下人受骗了。如果守门人头脑精明,其实一直有人怀疑这一点,但如果守门人自己受了骗,那么他的受骗必然会传达给乡下人。这就使守门人实际上不可能成为骗子,不过是一个应被立即解除职务的头脑简单的家伙。你不应该忘记,守门人的受骗对他自己无害,但却会给乡下人带来无穷的危害。”
“对这种看法也有反对意见,”教士说,“许多人断言,故事本身没有赋予任何人评论守门人的权利。不管他对我们怎样,他终究是法的仆人;这就是说,他属于法,因此超出了人们所能评论的范围。在这种情况下,真不敢相信他从属于乡下人。虽然他受职守的制约,必须守在法的门前,但他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自由,别人无法和他相比。乡下人只能求见法,守门人却已经被安置在法的身边。是法把他放在守门人的岗位上;怀疑他的尊严就等于怀疑法本身。”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K摇摇头说,“因为如果接受这种看法,那就必须把守门人讲的每一句话都作为真的来接受。可是,你自己也已经充分证明,这样做是多么不可能。”
“不,”教士说,“不必把他的每句话都作为真的来接受,而只须当成必然的东西来接受。”
“一个令人忧郁的结论,”K说,“这会把谎言变成普遍准则。”
提示与问题
1.将你对寓言的最初感触与教士和K的评论加以比较,哪一个更接近你的想法?
2.教士与K争论的是什么?谁赢得了这场争论?赢得争论与正确之间有没有区别?
3.K的论点似可归结为:正义抛弃了乡下人。依你的判断,正义实现了没有?
4.在对话中,教士主宰了谈话而K却说得很少。交谈中的这种失衡告诉了你什么?作者卡夫卡是通过教士还是通过K在说话?
5.教士似乎专业而自信,K却显得业余而胆怯。这些特征对于赢得争论和说服读者的能力有何影响?
6.在寓言中,守门人被描绘成一位低层次的法的权威,乡下人则是一个无权者。在争论中,教士则更像一位权威,而K则像一个外行。乡下人或者K是聘请一位律师有所帮助,还是他们自学法律更有帮助?
7.教士的立场似乎随着K所提出的每个新问题而转变。随着争论的进行,教士的论点是更强有力了,还是更软弱了?K的论点又怎样呢?
8.教士的最后论点是:“不必承认他讲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只须当成必然的东西来接受。”这话的蕴涵是什么?K对这话的反应是什么?你赞成哪种立场?
9.时常有这样的说法:坏的秩序比根本没有秩序要好。是什么使坏秩序有强制力?你怎样认为?乡下人会怎样认为?
10.在守门人与乡下人相处的过程中,规则似乎发生着变化:开始时,法的大门不让乡下人进入,因为他被认为没有权利进入;但是后来,他被告知法的大门是专为他开的——他一直有权进入,并且,事实上是他的独有权利。规则不断变化的地方,还可能有“秩序”吗?
然而,还是可以说,尽管存在表面的不一致性,但却有一个更深层次的一致性贯穿整个故事。规则可能不同,但结果是一样的——乡下人一直未能进入法的领域。如果法从未为他服务,那么法又为谁服务呢?
11.哪一个人物——乡下人、守门人、教士或者K——是读者最认同的?最想认同的?这些人物代表了什么社会作用和地位?
在下面的阅读材料中,卡夫卡为一位善良的律师提出了一些难题,这位律师选择法律作为职业,是将法律作为服务他人或者使世界更加公正的手段。卡夫卡对法律秩序的简单勾勒留给我们一个深刻的矛盾:法律是为少数人或与之有关者服务的,但是,多数人却不反抗。
三、我们的法律的问题
我们的法律不是广为人知的,它们被贵族小团体隐藏和把持。他们要让我们相信,这些古老的法律被一丝不苟地实施着;然而,被那些我们不知道的法律所统治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我想到的不是法律解释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差异,也不是只有一小撮人而不是全体人民有权解释法律所导致的损害。这些损害也许不是特别重要,因为法律是非常古老的,对法律的解释是许多世纪以来的工作,这种解释本身也毫无疑问地取得了法律的地位,尽管还可能有对法律的自由解释,但法律解释现在已经变得非常严格了。尤其是,贵族们在解释法律时虽然没有理由受个人利益——与我们的利益相对立——的影响和左右,因为法律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贵族们的利益制定的。他们高居法律之上,这似乎就是为什么法律全部执掌在他们手中。当然,法律之中是有智慧的——谁会怀疑古老法律的智慧呢?——但对我们来说也有困苦,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困苦。
然而,法律的存在本身至多是一种推定。传统上认为,它们存在并且是属于贵族阶层的秘密,但却不能,也不可能超出世代相延的传统,因为一个秘密法典的实质就在于它必须保持一种神秘性。我们一些人很早以前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审视贵族阶层的所作所为,保留着我们父辈留下的我们诚心实意延续的记录,而且还声称在无数的事实中确认了一些主要倾向,这些倾向可以有这样或那样的历史表达方式;但是,一旦我们依照这些精心验证、合乎逻辑的结论寻求适应现在和未来,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了。我们的工作似乎仅仅是一种智力游戏,因为也许我们正努力揭示的那些法律根本就不存在。有一小批人的确持这种观点并且努力去说明,如果真有法律存在,那它只能是这样:法就是贵族们的所作所为。在这一小批人眼里,到处都是贵族阶层的专横与擅断,他们拒斥公众传统。依他们的见解,传统仅具有一些琐屑而偶然的优点,不足以弥补其重大的缺陷,因为在人们面临事变时,它给人们一种错误的、骗人的和过分自信的安全感。这一点无可否定,但是,我们绝大多数人都用这样一个事实来做出解释:传统远不是完善的,必须进行更为深刻的探究,所提供的材料看似数量庞大,实则太过贫乏,并且要用几个世纪才能使它变得充足。就现在而言,这一观点是令人不快的,但却因为这样一个信念而变得轻松:终有一天,传统及我们对传统的研究会一起达成结论,可以说,得到一个考虑的时间。那时,一切都会变得明确,法律将属于人民,贵族阶层将消逝。这不是在维持任何的反贵族阶层的仇恨情绪,根本不是。我们更应该痛恨自己,因为我们还没有显示出自己有能力被委任以法律。这也就是那一小批人相信法律不会如此渺小——尽管其原理在某种程度上是如此有吸引力——的真正原因,因为它明确地认可贵族阶层的存在和它存在的权利。
事实上,可以只用一种悖论来表达这个问题:任何小团体,如果它不仅要抛弃所有对法的信仰,还要抛弃贵族阶层,就应当有全体人民作为后盾;然而,这样的团体是不可能诞生的,因为没有人胆敢抛弃贵族。我们生活在这一刀锋之上。一位作家这样总结道: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唯一可见而又明确的法律,就是贵族阶层本身。难道我们一定要剥夺自己的这一法律吗?
提示与问题
1.依卡夫卡之见,什么是法的核心问题,什么是其解决的障碍?
2.在卡夫卡所勾勒的法律结构中,守门人和律师应处于什么位置?
3.如果人民知道,法律为贵族享有,受贵族治理,为贵族服务,人民必须反抗吗?
4.卡夫卡说:“我们更应该痛恨自己……”这是不是说问题在于人民内部以及他们的过分谦卑,或者在于他们所面临的、阻碍其自治主张的制度?换言之,问题在于乡下人是作为体制象征的守门人?或者在于他们两者?
5.什么使法律人士,如守门人、教士、法官和律师,感觉有充分的资格可以被委之以法律?如果他们感觉更像普通人,那么法律的问题还能解决吗?
6.卡夫卡似乎在兜圈子。尽量“直截了当”表述他的中心论点,想象有一位没有读过卡夫卡著作的同学,向他解释一下卡夫卡的论点,如果这样做有帮助的话。
最后选自卡夫卡的是一篇短小而精悍的作品。
四、弄臣
他们被要求选择成为国王还是国王的弄臣?依孩子们的方式,他们都希望去做弄臣。这样,因为没有国王,所以只有弄臣四处隳突叫嚣。他们想要结束这种悲惨的生活,但又不敢这样做,因为他们有效忠国王的誓言。
提示与问题
1.可以这样说:这则寓言是在呼吁强有力的领袖,因为领袖可以使弄臣们的隳突叫嚣也变得有意义。但是,如何将强有力的领袖与萌芽阶段的贵族(今天的领袖,明天的贵族)加以区分呢?据说,这是“我们法律的问题”的组成部分。有什么可以替代强有力的领袖的选择吗?
2.有时也会有人说:人们做弄臣是“快乐”的,即使给他们机会也不愿意放弃,但卡夫卡说,弄臣的生活是悲惨的。弄臣生活悲惨的原因是什么?有什么可以替代愤懑的逆来顺受吗?
市井智慧可以有下列表现:“随波逐流”、“适应环境”,尤其是在找工作的时候,要“推销自己”。这些策略最初是很便利——所以被认为是市井智慧——但是,如果采用它的代价是毁灭性的,原本为确保生存而提出的建议却导致了死亡,那又该怎么办呢?理查德·赖特在其所著的《黑男孩》中定义了一个他不敢违背的、不妥协的核心问题:什么使白人对黑人的仇恨如此恒久,并好似深入肌理?
被仇恨所摆布的生活可能是怎样的呢?这种仇恨是如何产生的?没有任何关于黑人的问题在学校里被讲授过;每当我向孩子们提出这些问题时,他们或者保持沉默,或者转换话题开个玩笑。关于个人所遭受的些许不幸,他们侃侃而谈,但却不想了解其全貌。那么我为什么而忧虑呢?……
提出疑问为什么被视为错误?……不可想象,一个人会向看来是错误的东西投降,而我所见到的多数人似乎都是错误的。即使一个人相信当权者是错误的,他就应当向当权者投降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知道我将永远是错误的,因为我永远无法那么做。那么,一个人如何生活在一个理智和知觉毫无意义、权威和传统却意味着一切的世界里呢?
3.守门人和律师在何种意义上属于弄臣?又在何种意义上属于国王?他们对谁、对什么事情承担“效忠的誓言”?他们能够撤回誓言吗?
4.你已经思考了多篇卡夫卡关于法的论述。卡夫卡关于法、法律秩序及其影响的立场是什么?
哲学家阿尔弗雷德·诺思·怀特海德(Alfred North Whitehead)曾经说过:所有西方哲学只不过是柏拉图的注脚;同样可以说,所有西方法律的论述都不过是弗兰茨·卡夫卡的注脚。果真如此,卡夫卡的指导和精湛论述就可以给予学生们所需要的、对现代法律秩序的全部理解。
一位学者在书斋里,注视着一块魔盘。
Rembrant van Rijn: Faust, c. 1652: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 Washington. Gift of R. Horace Gallat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