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毕业上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唐)李商隐

禹蝶走出棘阳师范校园的那天还不满十八岁,她的生日是在暑假。

一个月后,身边毕业的同学都拿到了工作岗位调函,该回原乡的都乖乖回去了,能留城的当然是骄傲地留了下来,梅校长儿子梅民强自然留在了城里的学校。毕业前他到学校找过禹蝶,见了面有一沓没一沓地说了几句话,禹蝶那时情绪低落到谷底,也懒得找话跟他说,他也没再出现了。

禹蝶还没等到她那个装着红头文件的信封,如果能回到她所在的城乡结合处环城叶庄任教她现在也任命,毕竟进城只有三四里路程。

“你三伯父说万一进不了城里教书,能去老家隆集乡也行,总比去棘阳北那地方好,天天吃面食怕你吃不习惯。”父亲又趁夜晚骑车进城去了三伯父那儿,这是他在这个暑假为女儿分配的事情第五次去找亲哥哥,依然没有什么好消息。第一次去伯父那儿得到的消息是分到了棘阳北最偏远的新成立的乡镇,第二次去打听到还是那里,第三次去听说要回去再等分配消息,第四次父亲回来垂头丧气地说,还要等消息。

“爸,听天由命吧,去哪儿我都能适应,你不要太操心。”禹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丁老师给她找个城里婆家留城的好意,三年师范学习下来,她没有走马上任的欣喜感,反觉得像漂浮在空中的一根稻草,她虽迷茫自己的去处,却相信大地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拒绝她的到来,哪怕一根树杈她也能安身立命。

禹蝶无法考验别人,她只能考验自己,她还是经得起考验的。只是父亲和三伯父心里想的并不和她一样。

禹蝶总是听奶奶讲三伯父是隆集第一个考上高中的山里娃,还考了个第一名。高中毕业后考进空军学校,后来在部队驾驶飞机,还会修飞机。出生县城的三伯母说,她母亲当年就是看中了三伯父的专业技术才同意让女儿嫁给这个大山里的小伙子,是城里的三伯母让山里的三伯父变成了一个真正城市里的人。也是因为城里的伯父和伯母让禹蝶一家从山里人变成了城郊刘庄人,又让父亲从大凉山的山村民办教师变成城郊叶庄学校的民办老师,这一家人离城市就近在咫尺了。

九月一号那天,所有的学校都开学了,父亲早上去学校上课前跟禹蝶说:“现在换季,你还没等到工作函去帮你三伯母把家里的被子洗一洗,顺便打探一下工作的事情。”

禹蝶骑车到了伯父家,看见伯父正伏案写东西,说伯母下乡去了,她是环城的妇女主任,下乡是经常的事情。

禹蝶拆洗好被子被单,又帮伯父做了中午饭,到了下午上班时间,她按伯父的吩咐来到附近的教育局,她在门卫处打听了一番,一进人事科就拿到了上岗调令。

“拿到调函就要立刻上岗上任了!”人事科的那个中年人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禹蝶推着自行车往教育局大门走,就听到对面实验小学丁零零的下课铃声,有四个同届毕业的同学几天前已经到这所最高级的小学学府报到了,寒蝉因为是学校的优秀学生干部被推荐进了市直第一实验小学(棘阳县已经改成棘阳市),另外还有从荔阳市师范毕业的梅民强,秦韵,邱美玲。秦韵是城里人自然留在了城里,邱美玲的伯父已升任教育局重要领导。来自乡镇的白玉娟、李红娟、陈德敏、陆海岚几个,要么哥哥或姐夫是公检法单位的,要么有其他人脉,都留在了市直另外两所学校。周晓泉改行去了市里一家最大的企业做内勤,听说家里人给她介绍了厂里的一个技术员男朋友,而禹蝶和宁波这些来自城市周边的同学都被挤到了新成立的乡镇,郊区学校留给了一些次关系户的学生,还有一些特殊的学生,比如住在城里的梅紫君就去了环城的一所小学。

“禹蝶,你咋在这里,没去学校报到吗?”禹蝶一抬头见是邱美玲笑眯眯地从实验小学大门口出来。她其实不想见任何人,更不想见到邱美玲。

“我刚拿到调函,明天去我老家隆集镇报到,那儿山青水秀是我最想去的地方。”那个生养她的隆集新乡,应该是伯父硬着头皮空手见教育局长的最好结果。

“有时间进城来玩。”邱美玲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邱美玲这么快就把自己当城里人了,她的家还在离城几十公里的农村呢。禹蝶心里有些好笑,却回头对她笑了一下,踏上了自行车。

站在二楼教室门前的寒蝉正好也看到了大门外的禹蝶,当禹蝶的自行车消失在街巷的拐角处时,一股酸涩涌上他的心头。

毕业前的那段日子,寒蝉悄悄与禹蝶通起了信。在交流团支部工作时,两个人再不像以前那样嘻嘻哈哈“书记大人”“禹蝶女士”地打趣。有一次李光森突然说了一句,我们团支部好像少了一点气氛。两个人有点心怀鬼胎,不敢多说话,禹蝶瞪了李光森一眼,你讲个笑话呗。

寒蝉把信寄到禹蝶家里,父亲问是谁写的,禹蝶如实回答是带同学来家里帮忙插秧的团支部书记,父亲又问他的文笔如何,禹蝶说他和自己的作文经常在班上当范文读,要不爸出个题目让他写一篇文章给您看。父亲脸上掠过一丝恬淡。

过了一个星期,禹蝶果然拿了一篇文章回来给父亲过目,父亲说,一笔好字,一手好文章,我们县委的赵县长当年就是写的一手好字好文章才从一个秘书提拔起来当了县长。小蝶,你和寒蝉当作好同学交往,星期天可以邀请他来家里作客。

那个周末刚好多放半天假,禹蝶带寒蝉来到家里,晚上他们俩带着禹蝶的弟弟和妹妹走路去城里看电影,是印度片《爱的火山》,禹蝶和妹妹坐一边,寒蝉带着弟弟远远地坐在另一边。

电影里的歌声飘荡在禹蝶的耳际,多么像她此刻的心迹:

在梦里你离我很近

可我感到你那样遥远

习惯了孤单

就把所有相思隐瞒

满脸的笑容遮不住忧郁的双眼

你不要说我太过悲观

我就是那燃烧的火山

幽幽怨怨中结成了相思的茧

一丝一缕写满了爱恋

在现实你离我很远

可我感觉你就在眼前

……

禹蝶回到伯父家里,看见他还在伏案写东西。伯父说去找单位的小吉普送禹蝶到镇上报到。司机和车刚好都在,他们回到禹蝶家里取了早在几天前母亲给她准备好的行李箱就直奔目的地。

到了隆集乡教管会,主任见从县城来了一辆吉普急忙出来迎接,满脸堆笑地问禹老师想教初中还是小学,是教语文还是数学。禹蝶说,想去我的故乡凉山小学教语文。那是她爸爸曾经教过语文、数学、美术、唱歌,还教过复式班并当过校长的一所山脚下的小学。

主任哈哈大笑起来,凉山小学现在都没学生了,学校早空空如也。伯父在一旁插话道:这个傻姑娘咋还想着她出生的地方,听主任的安排吧。

主任的笑意一直洋溢在脸上,说还是听禹老师的意见。禹蝶这次想都没想,说教初中语文。主任给安排了一间简易平房,里面有两张木板床,说和一个电大毕业的女老师同住。伯父和吉普车便扬长而去。

等禹蝶放好行李,主任带她来到办公室,说师范毕业来的还有汤锐锋和民师班的唐国东(民师班都回到原来所在的学校,唐老师继续教全校的音乐),电大毕业的汪正霞,已经安排教初一2班语文,汤老师教初一3班的数学兼班主任,现在这个班的语文还空缺,教给禹老师就放心了。

禹蝶还不习惯被称作老师,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价值以千万倍的速度递增。

主任说新教室还没有完全打扫干净,过两天才开学学校。

第二天禹蝶忙着备初一的语文课,还有两个班的地理和历史,她在这两科的知识储备有些欠缺。下午学生才陆陆续续回校园。

第一节课,禹老师走进教室,响亮地喊了一声“上课”,这些乡下的学生们便安静地等待着眼前的小姑娘老师开讲。这个小姑娘偏偏不声不响地站在讲台上,直愣愣地盯着台下的几十双眼睛,几十双眼睛也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傻了眼。

徒儿们,上课得向老师问声好啊!这样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几秒钟,禹老师扑哧笑了,我先向你们问好,你们回应表示我们在教室愉快地见面,你们的师傅上课才来劲。她师范了一遍“同学们好!”台下的徒儿们友好接应“小禹老师好!”一番有趣的自我介绍之后,她人生中的第一堂语文课开讲了。

禹老师还记得她上小学时对高老师的惧怕,也让她清晰地意识到,无论什么时候,老师都是神圣的,是高高在上的尊长,不管在什么地方,学生在老师面前都是胆小的弱者,我要保护弱者,不要让他们因为害怕我而疏远我。每当在校园里见到学生,她像自己是学生一样赶紧迎上去问好,那些害羞和胆小的乡下学生屁颠地跑向她,“小禹老师好”这句话就像她收到一件高贵的礼物一样自然又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