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春天,杭州府中学堂内的杨柳冒着嫩尖,早春的鸟儿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唱着曲儿,温和的阳光轻抚着簇簇绽放的桃花,微风拂过,显得愈发的娇艳。
走廊尽头的校长室,四哥端坐在校长办公桌前,面无表情翻阅着张校长准备好的相关材料,而张校长则坐在四哥不远处,揣测着这个参议院秘书长此行的目的。
四哥看着、看着就被其中一位名叫徐章垿的学生吸引住了目光:“贵校人才辈出,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尤其是这位叫徐章垿的。我这一路见过许多模仿梁任公先生文笔的学生,只有他的这篇《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最优。
他是我见过唯一一个能将梁任公先生的文笔模仿的如此惟妙惟肖之人,字里行间展现出来的雄厚实力、道德品质,以及社会责任感,值得吾辈之人学习。
而《雷锭与地球之历史》则展现了其阅读之广泛,又有足够丰富的理解能力和科学知识。不知张校长对此人的了解如何?”
“徐章垿确实是个好苗子,此人头脑灵活,文章也写得好,平常顽皮好动得很,但是每年都能考第一名。每当上课的时候他总能蹦出新奇的想法,看问题的角度也多样,有时提出的问题老师都不能马上回答出来,他涉猎也很广泛,依鄙人之见,这徐章垿日后定是文坛冉冉升起的一颗明星。”张校长介绍道。
“能得张校长如此盛誉,可见此人确实有才。”四哥感兴趣的道:“只是不知这徐章垿家境如何?”
“他呀,可以说是猪圈里的一头牛。”
“噢!何解。”
“徐章垿住在浙江硖石,徐家历代经商,他父亲又独具商业头脑,如今是硖石的商业会会长,上海、杭州这两地都有他们家产业,在硖石他们家算这个。”说着张校长竖起了大拇指。
“听张校长这番话,我倒是更加好奇此人了,这徐章垿现在是否在校,不知今日能否有缘得以一见?”
“自是在校的,今日能得见张秘书长,是那小子天大的福分。”
不一会,一个带着厚厚的眼镜片,穿着一身学生装,面如冠玉的学生走了进来,在办公桌不远处站立,恭敬地喊了一声:“校长。”便不再做声。
四哥抬眼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你就是徐章垿。”
“正是学生。”
……
一番交谈下来,四哥站起身来拍拍徐章垿的肩膀道:“真是青年俊才啊!不知你家中兄弟几人?可否定亲?”
“学生是家里独子,还未曾定亲,之前倒是有媒人来我家说过亲,不过学生全部回绝了。”
“回绝?可是已经有喜欢的人,故而回绝的。”
“现下学生并没有喜欢的人,只是觉得婚姻应以爱情为基础,两个人自由恋爱,最终达到灵魂的契合,他应该是罗曼蒂克的,是热烈的,充满激情的,而非通过媒婆简单介绍,随便的找个不认识,从未见过的女人结婚,况且现在我还是个学生,应当以学习为重,至于恋爱结婚,学生现下还未曾想过。”
“中国有句老话叫成家立业,这成家立业嘛!当然是先成家,方能立业,你先完成婚姻大事,才是正道。
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嘛!婚后培养、培养就有了,依我之见,你就是外国小说和外国图书看多了,脑子里想的全是自由之类的言论,把脑子都看坏了。”
当天晚上,四哥回到住处就寄了一封信到硖石徐家,给徐父——徐申如,并且委婉的提议与徐家联姻。
张家虽说与本家分了家,但是张家仍然是牛圈里的一头大象,再说张嘉璈现在又是参议院秘书长,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与张家的联姻对徐家有百利而无一害。
很快徐家家主徐申如便回信说:“我徐申如之子有幸以张嘉璈之妹为妻。”
不出几日,徐章垿的照片和他的那篇《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的文章一道被四哥送到了父亲的面前。
父亲、母亲看完四哥信里对徐章垿和徐家的描述,又看了他的文章后,心里对这门亲事十分的满意,立即让佣人来唤张嘉玢。
张嘉玢推门进去,轻唤了一声“爸爸,妈妈。”
便恭敬地站在桌子的一旁,低着头没再出声。
父亲从身旁的桌子上拿着一个银质相片盒递给张嘉玢。
“爸爸,这是什么?”张嘉玢双手接过相片盒,疑惑不解地问道。
“这是你四哥在巡学时,为你相中的一个学生,是个博学多才的,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合不合心意,若是可以便正式与徐家定下亲事。”
张嘉玢接过盒子,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静静的躺着一小张黑白色的大头照,大大的脑袋占据了整张照片的三分之二,脑袋上带着一个厚厚的眼镜,显得博学多才,下巴尖尖的,嘴角带着微笑,十分的神气。
看完后,张嘉玢一言不发的将相片放入银质的盒子里,然后轻轻盖上。
看着父母满意的眼神和如此高的评价,张嘉玢便已经知晓,这场婚事,她的意见并不重要。
无论她对他的评价是褒、是贬,都改变不了,张家和徐家即将联姻的命运。
父亲见张嘉玢不说话,问道:“你怎么看?”
张嘉玢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父母,小心翼翼地说:“爸,我没意见,婚姻大事本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爸妈做主便好。”
自从十岁那年,母亲请命婆为大姐相命,知道大姐是孤寡之命,需要到二十五岁才能相看人家之后,张嘉玢便知晓她会是这个家里第一个结婚的女儿。可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她还是恍惚了。
这婚姻本就是和两家之好,以通有无的关系。如果婚姻是人生必须经历的过程,那结婚的对象是谁?好像也没了什么关系。
只要门当户对,父母满意,那其他的意见似乎成了不必要的烦恼。
徐家送来徐章垿八字的那天,母亲请了南翔最有名的命婆。
命婆看了眼徐章垿的八字,笑容立马布满了全脸:“我相命这么些年来,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的命数。”
母亲骄傲的笑了笑,将我的八字也递了上去:“您相看相看这两人的八字合不合。”
命婆将两人的八字看了又看,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摇头,张嘉玢在一旁看着,也心乱如麻。
“您这又摇头又点头,可是有什么问题?”母亲问道。
“这……”
“您直说便是。”
“徐家公子和贵府小姐的命相都是极好的,只是这两人却并非良配……”
“既都是命相极好,又怎么不是良配。“
命婆摇头:“贵府小姐和徐家公子的八字不合,强行配对只怕……哎!若是、若是小姐能早生两年便好了。”
母亲急忙问道:“这、这可如何是好?他们姐妹总有一个得尽快嫁掉才好。”
张嘉玢不知道是因为母亲想要尽快嫁掉自己,还是因为命婆那句八字不合而感觉十分烦闷。
张嘉玢开始变得胡思乱想,八字不合,是个怎么不合法,不是说两人的命相都是极好的吗?怎么又变成不配对的了。
可是心底深处却不由得生出一丝欣喜来,这样是不是也可以像大姐一样不用嫁人,就可以去学校读书,也许还能拿到师资证书,但看着母亲愁眉苦脸的样子,那份欣喜开始不停地变淡,直至消失。
“母亲可是有什么问题?”张嘉玢假装不懂的问道。
“能有什么问题,现在这些个繁琐的事情,你无需操心,接下来你就全心全意的准备做新娘,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便好,其他的事情有我呢,再不济还有你父亲和哥哥们呢,你现在操些什么闲心。”
母亲说完,便不耐烦地打发张嘉玢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而母亲似乎从之前那句话里得到了什么启发似的,留在房内与命婆继续商量。
后来命婆将张嘉玢的出生日期从1900年改为1898年,对外宣称徐家公子和张家二小姐是天作之合,并将这消息送到了硖石徐家。
几天之后,收到消息的徐家将大雁,鸳鸯等作为聘礼送到张家,这就算两家正式订了亲事。
徐家遣媒妁将用红笺书写的请期礼书,送来商量婚期,媒婆说徐家的意思是要等徐章垿毕业之后再举行婚礼。
张家人也觉得是得考虑徐章垿的学业,便将日期定在1915年,具体是哪一天就需要与徐家商定之后再做打算,母亲对这件婚事很是上心,又再三请了命婆商定,方才定下时间。
等一切事情尘埃落定的时候,母亲告诉张嘉玢,今后不用再去学校了,只要每日安心在家准备结婚就好。
张嘉玢有些茫然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徐章垿可以毕业之后再结婚,而我却早早的就不能读书,在家待嫁?”
“女人的任务就是找一个好人家嫁了,夫家有钱,生活优渥,然后为夫家传宗接代,相夫教子就够了。
你既然已经找到夫家,条件又那么好,不在家安心待嫁,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倒是读出了反叛之心,你以前可是从不会这般与我说话的,如今读了两天书,倒是将尊卑、孝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张嘉玢恭敬地低着头,心里像是有一只躁动不安的狮子,它在愤怒的嘶吼、反抗,可她最终也只能死死地抿着嘴,生怕露出半点反叛之意。
“怎么,不会说话了。”母亲继续说道:“你要知道,我们为你找到徐家这么好的夫家不容易,你需懂得感恩,懂得顺从,三从四德,温良恭顺,才是为妇之道,才会得夫婿和夫家的喜爱,而不是读书。
徐家在硖石也是大家,规矩不比我们家少,你现在在家中,我们可以容忍你的胡闹,可是徐家呢?你现在想着去读书,不收收性子,学着规矩。若是你嫁到夫家之后还这般不知轻重,惹得丈夫嫌弃了,到时候吃亏的可是你……”
母亲对张嘉玢读书的事情极力反对,徐家也靠不住,对她读书的事不闻不问,像是忘记了似的,默认了让张嘉玢在家待嫁。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着:“你应该去读书,去吧!遵循自己的意愿,去争取吧!“
张嘉玢决定听从内心的想法,去尝试一回,哪怕最后不成功,也没关系,就像二哥说的,要遵循自己的内心,张嘉玢决定使用她的王牌——父亲。
父亲对张嘉玢要去上学的提议也很是不赞同的说:“之前你要去读书,我便也同意你去了,想着若是多识几个字也好,顺便还能让大丫头找些事情做。可如今你已经与徐家定了亲,便要好好在家待嫁就好,出去学习像什么话。”
“爸爸,你看徐章垿读了那么多书,定是想让她的妻子也能多读一点书的。我也想读到结婚前,就算到时候还是无法毕业,但是多读一点书,到时候不是才能更好地相夫教子吗……”
见父亲不为所动,张嘉玢默默地在心底对大姐说了声“抱歉。“
“父亲你也知道大姐不喜欢去上学,认为那个学校的饭菜难以下咽,如果我不去的话,大姐肯定也不会愿意去上学的。
而且大姐要二十五岁的时候才能相看人家,一直在家不出去也不是办法呀,如果这时候让她多学一点东西,也更好找到夫家不是。”
……
花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劝说父亲,父亲才松口送张嘉玢去读书,只要父亲同意,读书便不成问题,因为母亲是极其听父亲的话的。
以前在宝山老家时,父亲因为对食物要求极其严格,很不放心家里的婆子,常常要求母亲亲自去厨房照看食物。惹来不少其他人的嘲笑,可就因为是父亲要求的,所以她还是经常顶着嘲笑去厨房照看食物。
因此张嘉玢知道在这场革命中,她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可当她再次进入学校时,发现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以前对她要求十分严格老师,好像变得十分散漫,也像对待其他学生一样的对待她,就连做错了题目也不再纠正。
而那个把张嘉玢当得意门生的算学老师,现在对她也是一脸为所谓的样子。
张嘉玢无奈的受着不知因何而来的委屈,之后才从同学那里听说,原来她是少数几个订婚之后还返回学校读书的人,不过都无所谓,反正也读不了几天便会退学回家结婚。
老师们很早以前就已经知晓,他们这所学校之所以能吸引这么多女学生来上学,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学费低廉,而学生家里面又可以借此对外说她们读过书,方便找个更好的人家罢了。
尽管她们想要培养有知识的独立女教师,但是这里的学生大多没有读完就订婚退学,或是读完之后,嫁个富裕人家,当个家庭太太,最后真正当老师的却没有一个人。
也许他们是漠然了,又或者她们还是失望了,想着这个好学勤奋的学生会有所不同,结果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