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咕咚、咕咚”,火车开动了,只一会儿,那熟悉的“热狗不理大包子嘞”和“天津大麻花”的吆喝声便再也听不见了。刚才火车一晃动的时候,趴在窗前的我,分明看见抱着小弟弟秉华的妈妈,虽说我一向倔强,脸上一直浮现着微笑,可车动那一瞬间,眼里却涌出了泪花。我鼻头一酸,毕竟我才12岁,还是个刚刚小学毕业的学生,想到今天晚上就见不到妈妈、弟弟和妹妹,我用手捂着脸,忍不住抽泣起来。
“兜兜,刚才还是晴朗朗的天,这会儿怎么就下雨了?”坐在旁边的爸爸揽过我,半开玩笑地递上一块手绢,“你说巧不巧,你伯伯当年离开淮安老家去东北时,也和你现在一般大,也是12岁……不过,他可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
“为什么?”眼角上还挂着泪的我,好奇心立即冲淡了离别的悲伤。
“你伯伯离开淮安那年,我才6岁,如果不是家里太穷,你伯伯也不一定去东北投靠你的四爷爷。”爸爸感叹地摇着头:“我3岁那年,你奶奶去世了,你爷爷在外工作。那时你大伯9岁,你二伯8岁,我们哥仨只好跟着你八爷爷苦熬着,常常无米无菜下锅,原来的后花园成了我们哥仨种蚕豆、青菜的地方,能卖的、能当的都倒腾尽了,开口向人借都没处借了。就这样,亲戚家里的红白喜事还得送礼、磕头,这样的事都得你伯伯去,他心里苦啊无处说,就给东北的你四爷爷写信。”
“爸爸,伯伯这么难,为什么不向身边的八爷爷说说呢?”爸爸总是忙,平时在家也很少与我谈谈自己小时候的事,今天坐在火车上,正好打开了往事的话题。
“你八爷爷是个残疾人,成天一瘸一拐地行动不方便,八奶奶虽有一个儿子,但比你伯伯年纪还小些,整个家全靠你伯伯撑着。”
“那伯伯应该写信给自己的爸爸呀!”我仍然想不通,我遇见什么难处当然首先想到找爸爸妈妈。
“唉,你爷爷为人忠厚老实,在外工作多年,一个月最多挣过三十块钱,只够他在外面自己生活,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也早把我们哥仨接出老家了。你伯伯写信给他,只会给他添烦心事,于事无补啊!而你四爷爷没有孩子,多年在外,经常接济家里,所以,家里有点难处,你伯伯都是跟他商量。你伯伯12岁那年,你四爷爷让你伯伯去东北,由他供养读书。你伯伯在东北读完小学,又考上了天津南开学校,到日本留学归国后,参加了有名的‘五四’运动,又到法国勤工俭学,在法国巴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选定了职业革命家的道路,经历了许多艰险。”
我点点头,又忍不住追问道:“爸爸,伯伯走后,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老家的呀?”
爸爸摇摇头,轻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爸爸在淮安苦熬到14岁,吃没吃,穿没穿,实在没法生活,便跟着他二哥恩溥到天津投靠四爷爷,也考进了南开学校。伯伯日本留学回国时,爸爸到天津火车站接他,两人九年未见面了,相见时特别高兴。伯伯参加“五四”运动,创建“觉悟社”时,爸爸还为伯伯当过小交通员呢。伯伯22岁到法国去,后来与一个女同学鸿雁定情,写信嘱咐她经常去看自己的两个弟弟。她来了,大大方方地作了自我介绍。正好那年冬天特冷,她从包里掏出一双黑色毛线帮的新棉鞋,笑吟吟地说:“黑弟,这是我为你做的一双新棉鞋,来,你穿上试试。”说着,就伸手帮着脱我爸爸脚上那双张了嘴的旧单鞋,让他穿上新鞋,还用指头压了压前头,说:“黑弟,我想你正长个,鞋子稍微做大了点,前头塞了团棉花,留着明年你还能穿,暖和吗?”“姐姐,暖和,太暖和了……”
这时,爸爸说话的声音有些发哽,我抬头一看,他浓黑的剑眉拧成了疙瘩,两眼闪动着泪光,仿佛回到那难忘的时刻。爸爸可能发现我注意了他,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说:“兜兜,爸爸3岁没了妈妈,从记事起,只穿过黑粗布帮的,从来没穿过这样轻巧暖和的棉鞋!我脱口叫了她一声‘姐姐’,极真切极自然,没有丝毫勉强!”
“后来呢?”我被深深打动了,急着想知道后来的事。
“1924年,你伯伯从欧洲回到广州,第二年,我的那位姐姐去了广州,他们在广州结婚后,我陪姐姐的母亲也去了广州。分别了五年多的亲兄弟终于见面了。你的伯伯那时是黄埔军官学校的政治部主任,我也就投考了黄埔军校。我是第四期的学员。”
“那为什么你没有一直和伯伯在一起?为什么伯伯在延安,我们家在天津呢?”妈妈常说我憨大,我是家里的长女,我从来不需要勉强自己不讲什么或提醒自己什么不该讲,一向是心里想到什么,就冲口而出。
“这个……”爸爸一下语塞了,表情不太自然,支吾两句打了个岔说,“那时你四爷爷在东北,年纪老了总需要人照顾嘛!好了,你一问就没有完了,嘴干不干?”
“好爸爸,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行吗?”我摇着爸爸撒着娇说。
“行!”爸爸微笑着点点头。
“那个最疼你的姐姐呢?她现在住在哪儿?”
“多笨的丫头!”爸爸笑着用食指弹了弹我的脑门儿:“我的那位姐姐就是你现在的大娘(北方对伯母的称呼)嘛,你到北京就能见到了。我这次到北京,去读华北大学要住校,你妈妈在天津照顾弟弟妹妹,没法分身,是你伯伯和大娘让我把你先带到北京读中学,平常住校,逢星期天就到他们那住,有你伯伯和大娘照顾你。过些时候,等我分配工作后,咱就把家搬到北京。兜兜,你在家里最大,也最懂事,到伯伯那里,一定要听话,要好好读书,懂吗?”
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着我所知道的家中往事。说实话,我自从1937年在哈尔滨出生,打从呱呱坠地,就掉进了爱的怀抱中,有外公外婆疼,有爸爸妈妈宠,真不知道啥是痛苦!
我没见过我的亲爷爷,也没见过养育我伯伯、爸爸的四爷爷,但我听妈妈说,当天津的四奶奶知道我出世后,非常高兴,写信来说:周家三辈没有个姑奶奶,这下添了个女孩,也是喜事!要我起名,我看就叫个兜弟,快点给老周家兜个男孩!我妈妈是个文化人,觉得兜弟这名太俗气,反正又不住在一起,于是来了个折中的办法,叫我“兜兜”。另外,我出世后,我的二伯恩溥特地发来电报表示祝贺:“周家添丁,一大喜事!”
我的外公外婆,对他们的第一个外孙女当然也是疼爱有加。直到今天想起他们,我的嘴里都似乎能品到六十多年前我吃过的巧克力的滋味。当年身材魁梧的外公有一份好工作,他在俄国人于中国东北办的中东铁路局做处长,为俄国人当翻译,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后来还兼任哈尔滨两所大学的客座教授。他在哈尔滨花园街有自己一座带院落的俄式小楼。听妈妈说,外公最多时一月收入二百块大洋。那时银元很值钱,一块银元能买五十斤大米呢!日子宽裕,可他对子女要求严,因为他是奋斗出来的。他为孩子们请了家庭教师学俄语,一定要孩子们掌握俄语,能有个谋生的本事。我的一个舅舅,就是因为外公管得太严,忍受不了,18岁自杀了!我妈妈是女孩子,相对要求松点,但我妈妈不甘落后,不仅学精了俄语,日语也能讲。这些事,都是我长大后听爸爸妈妈说的。外公在我的眼中,从来就是一个特别慈爱、特别慷慨的老人!我小时候,在外公家里就吃过俄国巧克力——那是又厚又大的一块,要用锤头敲成小块。每当我到外公家,外公便笑眯眯地拿出锃亮的小锤子,我就忍不住直舔嘴唇,那种浓浓的香甜味,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
其实我出世时中东铁路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外公早已经失业了,家里只能靠过去的积蓄过日子。平时外公外婆吃得很节省,只是因为特别喜欢我,才在家总放上一块巧克力,准备给我这个小馋猫“兜兜”吃!
至于我的爸爸妈妈,那真是天底下最爱我的了!
听妈妈说,我是老大,刚出生时不知怎么带,总是抱在手上,睡觉也是一边抱着一边走着,晃着才肯睡。好不容易哄着了,把我放在床上,爸爸和妈妈刚要往椅子上坐,我就又哭闹起来,他们赶紧又起身抱着晃。如果我睡着了,全家就必须处于“肃静无声”的状态,爸爸妈妈吃有响声的东西都泡在牛奶里,不然有点响动我就醒,如果不抱,我就没完没了地哭!也可能是刚出生时就把眼泪提前“预支”了,等我一会叫爸爸妈妈后,总是乐乐呵呵,性格随和。加上我这个兜兜“尽职”,我不到两岁,妈妈就生了一个特漂亮的小弟弟,于是我更受珍爱,把我喂得胖乎乎的。我也成天笑眯眯的,像个快乐的小天使!
我至今珍藏着一本棕黑色有浮雕图案的日本相册,是我爸爸1935年去日本旅游时买的。厚厚一本,竟成了我专门的影集!妈妈生下我时,爸爸已经33岁,虽然我没见过他的表情,但我从我的照片中能看出他兴奋的心情:他从同事那里借了一个135型的照相机,竟二十四小时没睡觉,对着刚出生的我,隔两个小时拍一张,一连拍了十几张,然后是满月、两个月、三个月、百日……每月一次,把我微笑、哭泣、打哈欠、伸懒腰各种神态的瞬间都变成了永恒!等我三四岁时,爸爸的同事、妈妈的亲友每逢要办喜事,新娘披上洁白的婚纱时,我就被邀请穿上漂亮的衣裙,专门跟在新娘身后为她拉纱,于是,我又拍过许多照片。记得有一回大伙逗我,指着我爸爸妈妈的结婚照片问:兜兜,怎么这照片上没有你啊?我当时四岁,心里也纳闷:这不可能呀!那么多人喜欢我,要我拉纱,我爸爸妈妈最爱我了,他们结婚不可能不让我拉纱啊!于是我大声嚷嚷着:我站在妈妈后面拉纱,照片没照上我!逗得叔叔阿姨个个笑弯了腰!
在这本相册上,还有一张相片,是我3岁时,爸爸在我们家对面一所公园的围墙外给我拍的。50年后的1990年,我到哈尔滨出差,特地找到了那所公园,在原来的位置上拍了一张照片,了却自己对童年时代美好的回忆。我望着公园对面那座当年叫“北京旅馆”的六层楼,仿佛又看见了我的家——四楼那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又看见当年住在六楼,经常在电梯里遇见的那个脸像满月般白净,名叫惠子的日本小姑娘的身影。
我们家是1943年从哈尔滨搬到天津四奶奶家去住的,其实是因为日本人太欺负人了,不给中国人吃大米,成天吃高粱米、棒子面、混合面,爸爸又失业了,只能去投奔天津的四奶奶。
在天津,我们开始与四奶奶住在河南路清河里一幢房子里,那是座一楼一底的旧房子。后来又搬到义善里住。
我的小学六年都是在天津上的。开始在天申小学一年,后来就转到离家近的教会学校圣功小学了。我上学时练毛笔字的铜墨盒,外边套了一个黑白丝线的编织袋,是四奶奶亲手钩的。听爸爸说,二十多年前,四奶奶为供养伯伯、二伯和我爸爸上学,白天坐家门口,黑夜守在油灯下,只要得空,她手里总拿着一个细细的钩针飞针走线,曾经钩出过许多只各式各样的小线袋,送到市场上去,换回钱来,给他们兄弟几个买纸添墨。后来给我用的,是最后剩下的一只。只可惜时光流逝,我现在已无法找到了。
1946年,爸爸去北京见了伯伯回来不久就被捕了,说是国民党天津警备司令部捕的,罪名是他是共产党大官的弟弟。这时我才听我伯伯当年在南开学校的同学,帮着张罗保释我爸爸的常策欧大爷悄悄告诉我:你伯伯在共产党内是做大事的。他翻开我们家订的天津《益世报》,指着报上有关周恩来的报道说:周恩来就是你爸爸的亲哥哥,你的大伯!我有点不相信,追问常大爷:他怎么叫恩来,我爸爸叫同宇呢?常大爷摸着我的头说:同宇是你爸爸的字,你爸爸原名叫恩寿,后来你大伯担心你爸爸受牵累,特意叮嘱你爸爸用字代名的。半年后,爸爸被保释了。只是他比过去显得更忙,总是很晚回家。
1949年1月15日,天津街头就响起了巷战的枪声。那天我趴在窗口看,只见穿着黄布棉袄、头戴大皮帽的解放军端着枪,边警戒地向前走动,边开枪。我心里在叫好,真盼着解放军快打下天津。当然我压根不懂解放劳苦大众的道理,我有我自己的兴奋点:伯伯既然是共产党的大官,只要一进城,我们一家肯定就能住到墙子河边那所有草坪、花园又带尖顶的白墙红瓦小洋楼里去了……正想得美,只听“啪”的一声枪响,我耳边一热,一颗子弹紧贴着我头顶直射到身后的大衣柜上,柜面顿时留下了一个烧焦的弹坑。身旁的妈妈吓坏了,立即把我和弟弟从窗前拉开,蹲在离窗远远的屋角……
我靠在爸爸身边,仿佛看见微笑的伯伯和那位心特善良的大娘,正从一座宽大的白色小洋楼里走出来迎接我呢!
“兜兜,想什么心事呢?”
“爸爸,我已经12岁了,到北京该上中学了,你别总叫我兜兜、兜兜的,就叫我的大名秉德,不然大伯和大娘会笑话的!”
“行!”爸爸答应得爽快。
“拉钩,拉钩!”我伸出手,爸爸也咧嘴笑着伸出了手!从此,“兜兜”的名字留在天津,12岁的周秉德进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