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绪杰抓住那个小头目,苦苦哀求说:别看他有个头,其实他才十四岁,还是小孩子啊……小头目一把将李绪杰推倒在地,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别在这纠缠了,十岁的孩子都没放过,他已十四岁了还有什么理由不扛枪打仗。李绪杰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哭着说,大兵爷爷,求求你放了他,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小头目瞪着一双鳖暴眼说,就你那个病恹恹,一阵风都能刮倒,哪还有劲扛枪打仗,跟着谁谁倒霉。说罢把手一挥,吼了一声,“带走”!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架起李少华扬长而去。苍天呐!李绪杰望着儿子被抓走的背影,大叫一声迭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李玉英从小就喜欢练武,整天蹦蹦跳跳、打打杀杀甚是快乐。但父亲却不让她练武,总是不放心地阻止说:“一个女孩子家,整天打打杀杀的有啥出息,还是好好跟爹练练针线,这才是生根立命的本事。”
“我才不学裁缝呢!一天到晚黑不是黑、明不是明,光为别人做嫁衣裳。你看看你那身子骨,一阵风都能把你刮倒,弄不好连老命都搭进去了。还要我跟你一样啊!”李玉英一听说要她学裁缝,总是满脸不高兴地说,“学裁缝才没出息,我不学!”
李玉英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她排行老三,取名三英子,她不但模样好,且聪明灵利,是李家的掌上明珠。不但父母疼爱,也倍受哥哥的呵护。她说不学,也就没人勉强,随她意去。
可是,在那个社会里,女孩子抛头露面舞枪弄棒是被人瞧不起的,李玉英只是说说而已,闲无事聊时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踢踢腿,捅两下拳新鲜新鲜罢了。
李玉英的父亲李绪杰,是应城黄滩小镇李家大院的裁缝高手,人们都习惯地称他为“李裁缝师”。
高手又有什么用呢,凡是手艺人,一个比一个穷。俗话说:铁匠使的没把刀,木匠睡的无腿床,泥瓦匠住的烂草房,裁缝师穿的是破衣裳。
那个社会,穷苦人家哪有钱买洋布做新衣,起五更打黄昏纺花织布,织成的布也舍不得做衣服穿,拿到集上换成生活必须品养家糊口。
即使是做件新衣服,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拆拆洗洗再三年地轮换着穿。一件新衣服,在穷人家里要穿十多年。可李裁缝师整年整月还是忙得焦头烂额,应城县里富家豪门的公子、小姐、老爷、太太们的里外衣服,基本上都是由他一人量裁。李玉英的小弟弟出生已两年了,他基本上没有在家闲过一天。不是张家叫,就是赵家请。
特别是逢年过节,李绪杰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那年的大年三十,全家人等着他回家吃年饭,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李玉英的小弟弟哭闹着要吃饺子。妈妈不让,说今天是大年,等你爹回来敬完天地祖宗再吃。
李玉英的大哥李少华焦急地说:“天已这般时候,也该回来了,要不去接一下。”他边说边冒雪出门往应城方向走去。快到应城东关时,才见父亲趔趔趄趄地从城门口走出来,李少华快步迎上去搀扶着父亲,心疼地说:“今天是大年三十,谁家不过年?再忙也不在乎这一天时间。”
李绪杰有气无力地说:“我当然知道今儿是大年。可是,丢不下手的活,我,我怎么撒手过年哪!再说,贾爷家的千金小姐翠莲的喜事就在正月十五,她能让我走嘛!不过还好,贾爷让夫人劝说女儿,让我今儿回家过年,初五去她家接着做嫁衣……”
李少华惊讶地望着父亲说:“初五?连破五都不让过,这么急呀!”
李绪杰点了下头,接着刚才的话说:“春、夏、秋、冬,里外十来套新衣要我正月十五前做完,你说我能不加紧点?”
“那也不能拼着老……”少华觉得大年下此话不吉利,随改口说道,“天寒地冻多有不便,还是要多保重身体才是啊!”
尽管儿子的话没有出口,但李绪杰还是听出了儿子的话中之意,他的心里比喝了蜜还舒服。穷人家的孩子有出息,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一个比一个懂事。他原指望把李家的绝技传给女儿三英子,女孩子最适应做裁缝。可她不愿意做,不愿意做的事你强要她做,是做不出来好针线手艺的。看来,也只有传给老大了。想到此,便冲儿子苦笑了下说:“放心吧,爹的身子骨硬棒着呢!少华,爹想把……”
望着吞吞吐吐的父亲,李少华眨巴了几下迷惑不解的眼睛问:“爹向来说话干干脆脆的,今儿个是咋了?有啥话要说就说,孩儿听着呢。”
“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岁了,大年一过就该往十四上走了。”少华提醒着说,“爹,今个儿到底是怎么了,就是再忙,总不该连自己亲儿子的年岁都忘了吧?”
李绪杰 “噢”了一声,略有三分后悔地语气说:“爹再糊涂也不会连儿子的年岁都记不清,爹是说,像你这大的年岁时,爹都已经站台当小师傅了。可现在……唉!该让你跟爹一起闯荡闯荡了。”
李少华早有此意,只是,爹爹是全家的顶梁柱,整天出门在外,妈妈一人带着四个孩子含辛茹苦,度日如年。他是李家的长子,理应在家为妈妈分忧才是。所以,他兴致勃发的脸上,立刻又出现了三分的忧虑。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等过了年再说吧。
“也行。”李绪杰刚出口立马又改口说,“不,初五和我一起去,我已经答应贾爷了,咱说话要算数,千万不能误了人家的大事。听说贾家姑爷是侯专员的公子,这可是咱惹不起的。”
李少华没法,只好说:“那也得回家给妈妈商量商量再说吧。”
“这有啥商量的。”李绪杰自作主张地说,“我说了,就这么办!”
李少华仍有点忧虑地说:“我是怕。”
“怕什么?跟爹在一起还怕什么?只要心眼活,难不……”
李少华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所担心的话:“我不是怕跟爹在一起怎么着,我是说一下子走了两个男人,妈一个人在家带弟、妹四个人过日子,恐怕有点顾不过来……”
别看李少华才只有十三岁多,他的担心却让李绪杰刮目相看,不住嘴地接连夸奖说:“华儿长大了,穷人的孩子当家早,所以我早该带你学学当家理事的本事了。”
李绪杰在大儿子少华的陪伴下,前脚刚迈进门里,小儿子就快步跑上来迎接,他弯腰抱起小儿子没头没脸的亲个够。老伴催着说:“快下来,让你爹洗个脸给祖宗上柱香。”
李绪杰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放下小儿子少明,从肩上的褡裢里掏出一包糖果递给他,然后又掏出一根红头绳一手捏住一头,对女儿说:“就你俩小,过年了,弟弟吃糖果,你也得打扮打扮,漂漂亮亮的过新年。来,爹给俺的三英子扎上。”
李玉英乖顺的站在爹爹跟前,让爹给她扎头绳,然后用手摸摸爹给扎好的小辫子,欢蹦乱跳地跑到灶火里,冲着正在做年饭的妈妈叫嚷道:“妈妈看,爹给扎的辫子好看吗?”
妈妈满口奉承道:“好看好看,乖女儿越发漂亮了。”
小儿子少明,嘴里噙了一颗糖果,手里拿着一颗糖果,也小跑着来到妈妈跟前,边吸流边口词不清地嚷叫:“妈妈,爹买的糖,可甜了,给你一颗。”
妈妈弯腰从小儿子手里接过糖果边往玉英手里递边说:“乖孩子,妈不吃,这颗让姐姐吃好吗?”
“不嘛!那是我给妈妈吃的。”小儿子少明,说着就上姐姐手里夺,玉英急了就往妈妈身后躲,妈妈伸手从玉英手里晃了一下,作了个往嘴里填的假动作。然后用舌头尖顶着腮帮子,装着糖果在嘴里鼓绷绷的样子。小儿子少明,信以为真,歪着个小脑袋说:“叫妈吃的,你想吃,不给。你把红头绳让我扎上,我才让你吃一颗甜糖果。”
玉英手里已经有一颗糖果了,即是没有,她也不会将爹爹给买的心爱之物换糖吃的,她两手一扯说:“想的倒美,一颗糖果就想换我这长的红头绳,我才不换呢!”
“不换算了,谁稀罕你的红绳子,好看不能当糖……” 少明,当糖吃的“吃”字还未说出来,糖果随着张开的嘴掉到地上。玉英借他弯腰捡糖果的机会,迅速将妈妈给的那颗糖果往嘴里一塞,转身向上房走去。
李家虽然也不富裕,但祖上留下的厢房四合院草屋,也算得上像样的人家。李绪杰把肩上的褡裢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拍打拍打身上的残雪,用热水简单地洗了一下冻麻木了的手脸。先到院门外点燃一挂鞭,这叫请神。玉英看见爹爹往院门外走,她也追出去,边追边喊,“爹,等等我,我也要去。”
少明听到了也跑着追了出来,当玉英发现爹爹是在点燃鞭炮时,吓得两手捂着耳朵往回跑,刚好与向外跑的弟弟撞了个仰拉叉,弟弟的头磕碰到地上,手里的糖果也撒了满地都是。他也顾不得疼,一翻一轱辘爬起来哭叫着:“我的糖果,快赔我的糖果!”
此时的鞭炮已经燃着,“噼噼叭叭”的暴炸声吓得玉英往院里躲,她越躲弟弟越哭得厉害:“姐姐坏,把我的糖果碰撒了。快赔,赔我的糖果!”
大哥少华听到了,急忙跑出来帮小弟弟少明拣糖果,边拣边哄着说:“弟弟莫哭,大哥帮你拣,拣完了咱放二踢脚。”
少明当真不哭了,他抓住大哥的手说:“大哥,咱放二踢脚。不让姐姐看,姐姐太坏,她把我的糖果碰撒了不帮我拣。”
少华将拣起的糖果递到弟弟的手里,从衣袋里掏出二踢脚(两响炮)放在地上。他让弟弟走远一点,才用洋火点燃火香,再用火香点燃地上二踢脚的火引,只听“澎”、“叭”两响,少明拍着巴掌叫好:“好玩,好玩。再放,再放!不让姐姐看。”
其实玉英早就两手捂耳,偷偷地躲在院门后向外窥视,只是没被他发现罢了。
李绪杰放完鞭炮后就回家忙他的事了,少华仍在院门外陪小弟弟放二踢脚玩。
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进入腊月(农历十二月),够得着上天庭见玉皇大帝的各路神、仙,都在紧锣密鼓地收集人间善、恶。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要炕火烧馍,有的地方叫烙火烧饼。先拌好肉馅,再用发酵好的面团将肉馅包进去,压扁贴在热锅的表面上用温火炕上几分钟后,再翻过来炕另一面,待这一面也炕好了,用大拇指和二拇指捏住已炕成型但还不熟的火烧馍,在热锅上反复滚几次,然后将圆圆的火烧馍放进蒸笼里蒸熟。傍晚时,将蒸熟的火烧馍摆在灶火(厨房)内事先设置好的灶王爷像前,再摆上香火蜡烛,双手抱一只满身无杂毛的大红公鸡,在灶王爷的面前拜三拜(这叫腊月二十三祭灶,也是用好吃好喝的堵灶王爷的嘴,让他到上天多说好话。),口里念念有词:“二十三日去,初一(大年初一)五更回,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
然后将这只大红公鸡养到二十七(二十七杀灶鸡),鸡杀好放在八十度的热水中退毛,退干净后开胸破肚,取出内脏冲洗干净也不让吃,等到二十九(二十九蒸馍篓)蒸完供神享用的枣羔馍出锅,将鸡和刀头肉放在锅里爊熟,等三十敬完神灵后人才可以享用。这些民间的风俗大同小异,究竟从什么时候延续下来的,无从考究。
大年三十,一年最后的一天,各家各户都以非常愉快的心情,非常隆重的礼仪送旧迎新:李绪杰走到上房正堂神龛跟前,伸手划着洋火将祖先牌位两边的蜡烛点燃;随之又拈起三柱香,在烛火上将香点燃,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后,将香插在香炉碗里;再取出三张金黄色的细表纸点燃后,放在牌位下专门烧纸钱的火盆里。虔诚地站在牌位前,双手合掌微闭双目,默默祈祷神灵保佑全家身体安康、财源滚滚……把一些吉利话尽量说足说够。
这一系列的程序进行完后,才是一家人吃年饭的时候。全家大小六口人,欢天喜地的围坐在八仙桌上吃年饭。全家最高兴的要属少明了,俗话说:大的稀罕小的娇,可怜就在半中腰。因为他年岁最小,爹妈都把好吃的往他碗里挟。李玉英虽然是老三,但因三男一女,万事以稀为贵,人也不例外,所以她在全家也不比少明逊色,爹妈挟放她碗里的好吃的,她都马上返还到爹爹碗里,并说,“爹长期在外干事,身体不好,多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李玉英的话要在平时倒无所谓,但在今天却让大哥少华颇为反感。既是大年下,就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便以长兄为父的口气说:“三英子,叫你吃你就吃,不吃也别说那些没用的话。”
知儿莫若父,对少华的话,李绪杰心知肚明。子妹四人排行老大,确实被老俩口宠爱了一阵子,但接二连三的几个一生,加之整天东奔西颠的做手艺,恋子之心冷淡多了。人们常说,十七、八岁得一子,儿为老子使个死;四十岁上得一子,老子被儿使个死。这话用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了,刚刚十三岁的娃子,就已承担了繁重的家务,也真难为他了。况且爹的心思已经告诉他了,他是怕爹将他带走,弟、妹小帮不上手,全家的担子全压在他妈一个人身上他心疼啊!
可是,不带出去闯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就要失传了。想到此,李绪杰放下手中的碗筷,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刚才我在给祖宗上香时,就已经许下了大愿,准备把李家的手艺传给老大,过年后我就带他跟我一起去贾爷家当帮手。”
一听说要带少华出外闯荡,当妈的当然有点舍不得。从生下来到现在,少华从未离开过自己,他虽说没岁数但有个头,九岁起就帮她料理家务,这几年来确实让她省了不少心。继宗传艺是好事,去就让他去吧,便端起桌上一个肉菜碟子,边往他碗里扒边说:“跟着你爹,同样是出门熬相公,虽说是在你爹眼皮子底下干事,但也要有眼色,长心眼。”
少华将碗里的肉菜分给弟弟妹妹说:“哥不在家了,你们几个要勤快点,多帮妈妈干点事。要听妈妈的话,不要惹妈妈生气。”
小少明稚腔稚调地说:“我也要跟爹出去熬相公挣钱。”
一直勾头吃饭的老二少祥终于开了口,他望了一眼大哥说:“大哥,去吧,好好跟爹学手艺,你走了后,全家吃饭的水全包在我身上。”
玉英也抢着说:“还有我呢,我负责柴火。”
小少明也不甘落后地抢着说:“我跟姐姐一起,她捡柴,我剜野菜吃。”
望着这一个比一个天真的孩子,李绪杰和老伴打心眼里高兴。长大了,孩子们确实懂事了。全家人在欢乐的气氛中,过了一个祥和的大年。
初五这天早上,李绪杰和大儿子少华早早起床,洗了把脸就要趁早赶路。老伴还是恋恋不舍地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还是吃了饭再走吧。”
其实,老伴昨晚上就已经将他们早上要吃的和带的东西准备好了,也费不了多少事,只是烧把火而已。但李绪杰也等不及,他把老伴准备的东西往褡裢里一装,和大儿子少华一起一人拿两个火烧馍边啃边上路了。父子俩就这么紧走慢走地走了一天的工夫,太阳快落时,终于赶到了贾爷府上。与贾爷和夫人见了面,少不了几句道贺的话:“贾爷、夫人新年财旺,福寿延年!”
随之,李绪杰将大儿子少华介绍给贾爷、夫人说:“为了不误大小姐的喜事,专门让儿子来搭个手,还请贾爷、夫人多多关照……”
贾爷名叫贾永忠,是应城县里有名的富豪,别说添你一个李少华,就是再加上百儿八十个李少华吃住也不成问题。况且人家也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出嫁而来的,便财大气粗地说:“既然是李大裁缝师的公子,住下就是了,我会让管家安排好他的吃住问题。”
“不用了,就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就行了。”李绪杰不好意思地说。
“哎!都是大人了,怎么能挤在一起呢?”贾爷边说边冲门外喊道,“管家!”
贾府管家名叫仁通仪,因他肚子里的鬼点子特别多,所以人送绰号“鬼精灵”,他也毫不在乎地满口应称。当他听到贾爷的呼叫声,急慌忙地跑进来往贾永忠面前一站说:“贾爷,叫小人有何吩咐。”
贾永忠指着站在一旁的李绪杰父子俩说:“去,带李大裁缝师和他的大公子到西客房住下。”
西客房是专门为李绪杰安排吃住和给大小姐裁缝嫁衣的地方。
管家向贾爷点了下头说:“小人尊命!”
然后管家向李绪杰父子俩挥了下手说:“走吧,跟我到西客房去。”
西客房设在贾府正厅右边的西侧门内边,是一幢坐西向东的三间套厢房。春节前李绪杰就在西客房住,对屋里的摆设比较熟悉,外厅堂里是按照他的意思摆设的裁剪台案,东间卧室靠前窗户和后墙处各放了一张床,他睡在前窗户处那张床上,佣人刘喜睡在后墙边那张床上。两张床中间摆了台小一点的台案,是专门供他缝纫用的。西间卧室没放其它东西,全部摆放着贾府大小姐挑选好的春、夏、秋、冬各色布料。
李绪杰父子俩跟着管家来到西客房门口,管家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对李绪杰说:“你还睡前窗户那张床上,大公子和佣人刘喜睡后边那张床上,我一会儿让刘喜过来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管家说罢退出去随手关上了房门,李绪杰进去将褡裢放在前窗床上,抱过来春节前给大小姐做好的几套嫁衣,简单地给儿子讲明了各式衣服的整烫、折叠的技巧后,便开始了他的缝纫工作,少华就站在台案前脚手不闲地练习整烫折叠。
少华正在那儿练得起劲,突然有人在外敲门,他急忙放下手中的衣服去开门。少华人还未到门前,门却被一个漂亮的女子推开了,她尖声尖气地说:“你是谁,贾府也是你随便来的吗?小姐的嫁衣是你可以随便摸的嘛!”
“我……这……”少华初次来到大户人家,不知道这里的礼节、礼貌,更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拙嘴笨舌地站在那儿无话可说。
听她的口气,李绪杰知道是大小姐跟前的丫环小红,便起身走到外厅,向小红鞠了一躬说:“是小红姑娘,新年可好。”
小红口齿灵利地说:“好好好,托大师的福,一切都还顺利。大小姐让我过来看一下你来了没有,她说了,明天上午要过来试衣服。”
李绪杰手指着一旁的少华说:“这是我家的大犬子,怕耽误大小姐的试衣,所以专门让他来给大小姐整烫嫁衣的,还望小红姑娘在大小姐面前美言几句。”随之,他转向儿子说,“还不赶快与小红姐见礼!”
要说小红比少华还小两岁呢,应该叫她妹妹才是,但李绪杰是经常在富豪权贵之家做手艺,见多识广,口气谦和,礼貌待人,见啥人说啥话。
少华本来就脸皮薄,加之刚才被小红的话刺得心慌意乱,这突然让他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且是一个黄花女子叫姐姐,他怎么也张不开那个嘴。
还是小红大方,她毕竟是贾府大小姐调教出来的贴身丫环,眼皮活、嘴甜,很会察言观色。而且她特别喜欢男人这富有的憨态。只见她不慌不忙地向前两步,向李少华道个万福说:“小妹不知是李家大哥,敬请原谅。既然是为大小姐整烫衣服,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忙吧。啊!”
小红退出将门拉上,随又推开说:“记住,小姐明天上午要来试衣,可别耽误了。”
听说小姐要来试衣,李绪杰半是喜来半是忧:喜的是,小姐试衣满意,就可以付给工钱,有了钱便可以使全家六口人度过荒春;忧的是,小姐太苛刻,鸡蛋里头挑骨头,上次要不是老爷发话,恐怕他连年都要在这西客房里过了。为此,他第二天早早将儿子叫起来,父子俩就开始了手中的活计,早已日过中午了,谁也也顾不得吃饭,佣人刘喜送来的饭已经放冷了,他仍不歇手的在那里缝纫。
老子英雄儿好汉,这话用在少华身上再恰当不过了。从表面上看,他面善心和,少言寡语,但他的骨子里胞和了李家祖传裁缝技艺的精灵,就父亲那三言两语的传教,他竟能运作自如地整烫折叠了。佣人催他几次让他吃完饭后再干,但师傅大老子都没吃,他这个儿子小徒弟怎么能擅自享用呢。嘴上说不饿,实际肚里早就咕咕叫翻了天。父子俩正干得起劲,忽然门外传来了丫环小红的声音:“李大哥,快开门,我是小红呀!”
“哎!来了来了。”有了昨天的接触,此刻李少华的脸皮好像厚了许多,他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迈步就去给小红开门。
李绪杰怒目圆瞪地吼了他一声,“回来!”
这一声吼不但给儿子吓了一跳,而且给门外的人也吓了一个惊乍,小红一脚将门踢开说:“是谁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在我家大小姐面前耍威风!”
李绪杰对小红的话全然不顾,仍怒气不减地冲儿子说:“我给你说过多次了,干活时不能随便离开工作台,就是上茅房也要给师傅请假,师傅准许后,将手中的工具摆放在安全地方,检查周围确实没有不安全隐患后方可离去,你怎么老不长记性呢?我们干这可都是些易燃的绸缎布料,一旦燃着,后果可怕,房子地全卖了也赔不起贾爷的损失。更不吉的是耽搁了贾大小姐的终身大事,你小子有几个脑袋够砍!”
李绪杰的这一招确实高明,明为教训儿子,实为堵贾大小姐的嘴。他这恰到好处的这一招,堵得贾大小姐哑口无言。
李绪杰不但手艺巧,而且心计颇多,他预料过年后贾小姐要挑刺刁难他,所以把大儿子带来好见机行事。昨天傍晚小红说大小姐今天上午要来试衣,他便在心中暗寻着应对的策略:以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来感化她的心,让她无话可说;以安全保质量来动她的情,让她无刺可挑。
刚才贾大小姐在门外听到李裁缝师吼叫时,真想冲进来耍耍威风,但还是忍住了。当小红破门而入时,屋内的一切一清二楚地展现在她的面前时,让她有火也火不起来。贾大小姐满脸激情地冲佣人刘喜说:“还不赶快去把饭热热让李大裁缝师吃后再干,再急也不再乎一顿饭的时间,饿坏了身子不更耽误我的大事嘛!”
“不碍事,身子骨又不是豆腐渣,一时半会不会垮的,还是等试完衣服再吃吧。”李绪杰父子俩坚持将手中的活忙完,当场由小红帮她试穿几身外套。
小红殷勤倍至地让小姐站在穿衣镜前,反复转身,前后照看,贾大小姐的脸羞得和那件大红斗蓬样的鲜艳欲滴。她不住嘴地问小红:“小红你看这颜色好不好看,还有这尺寸合不合身?”
小红的脸本来就红,加之大红色透过镜子折射在脸上,更像熟透的葡萄,羞涩地眼神望了一眼笑眯眯的李少华,扭头冲大小姐说:“是你出嫁,又不是我出嫁,好不好你又不是看不出来。”
“死丫头,净给我贫嘴,等你出嫁时,我看你……”
“我才不出嫁呢,跟小姐一辈子,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小姐脱下斗蓬往案台上一扔说:“好了好了,挺合身的,不再试了。李大裁缝师,让小师傅把做好这几套叠好送我闺房里,接着做春秋的。小红,咱们走。”
望着大小姐和小红离去的背影,李裁缝师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一场春雨把应城里的大街小巷冲洗得丝尘不染,天刚擦黑,街头巷尾,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纷纷涌上乍暖还寒的大街,通往贾府的街道上即刻热闹起来。
今日是正月十五,是贾府大小姐翠莲的出嫁日,他就是要借元宵灯节的喜庆日子炫耀自己的富有。贾府因攀上了侯专员这门亲戚,在过了一个欢庆奢华的大年之后,还没出破五(农历正月初五),他就要管家组织能工巧匠,开始在贾府内外布置正月十五元宵灯节,并发帖子请应城所有有头脸的人物届时光临观灯。
城市里的人们,喜欢看热闹。凡是听到消息的,无论男女老幼,像海潮般的涌向贾府占居的那条主要街道。因为今年,在老百姓们的心目中,是个吉祥年。虽说田园依然荒芜、生活依然贫困,但是日本人无条件投降毕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大喜事,更何况国共两党正在和谈。向往太平盛世,总是善良人们的共同心愿。大都渴望国民党不要打内战,渴望共产党尽快平定天下,让百姓过上一个安居乐业的日子。应城里有戏耍爱好的艺人,自动组织起来耍龙灯、舞狮子、登高跷、踩旱船,招来观看的人川流不息,很是热闹。
最为热闹的地方,当然要数贾府占居的那条街了。成串成排的彩灯,挂满了街道两旁,高大宏伟的龙灯,眉目清秀的仕女灯,威武壮观的跑马灯,相依嬉戏的鸳鸯灯,猪八戒背媳妇的滑稽灯……种类繁多、花样各异、新颖别致,亮如白昼的景色,吸引着人们驻足不前啧啧赞叹。
街东耍狮子,街西上刀山,街北舞刀卖艺大杂耍,街南两台大戏竟争更激烈,鼓点阵阵,丝竹声声。贾府门前的万柱冲天烟火,引得人们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游荡不止。
忽然,几个丫环仆人拥着花枝招展的贾府大小姐,登上贾府门前临时搭建的高大彩门,管家“鬼精灵”在一旁高声叫道:“今天是贾府大小姐的出闺之日,她的出闺别有情味,要在上轿之前,借灯节喜庆之机,向诸多祝贺的观众撒喜钱!”
人群顿时欢腾起来,贾府可真是不寻常百姓们去的地方,富人家的闺女出门散喜糖,表示着分享甜蜜之意。穷人家的闺女出门,道个万福,撒把红枣、花生,表示和睦恩爱多子多福。贾府可真是财大气粗,如此难得的好事,既能抢到钱,还能一睹贾府大小姐的美容,谁不想去。好多青年小伙子,甚至有些大姑娘小媳妇也都纷纷挽起了袖子,准备抢喜钱。
巧在此时,侯府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来到大彩门前,管家“鬼精灵”向身边的佣人刘喜咕哝几句,刘喜飞快地从大彩门上跑下来,快步走到迎亲队前,挥手示意乐队停止吹打。然后他满脸陪笑地走到骑着高头大马,头戴一顶插花礼帽,身穿礼服,十字披红的侯姑爷面前,双手一拢说:“请侯姑爷少候片刻,待我家大小姐的撒喜钱仪程进行完毕,立刻就随姑爷回府拜堂。”
“撒喜钱?”侯姑爷正在迷惑不解中,刘喜猛然两眼一闪,手指着身后的大彩门说,“瞧,撒喜钱的仪程已开始了。”
迎亲队众人仰头望去,果见面前约一千米处的盛大彩门上,站着他日思夜盼的心上人。其实,贾翠莲早就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未来丈夫了。她要的就是这个味,贾府的千金小姐,站在彩门上,跺跺脚,地下将会摇三摇。虽然到了你侯家,也决不能让人小瞧。想到此,贾大小姐面向管家“鬼精灵”说:“管家,开始吧!”
管家“鬼精灵”手提着一个装满崭新票币的彩色框子在空中摆了摆,冲着台下的观众说:“贾府大小姐出闺前散发喜钱开始!”
随后,他将钱框递给贾大小姐,贾大小姐伸出她那白嫩的小手,从框中抓起一把新钱抛向空中,顷刻之间,她那仙女散花般的娇姿丽容展现在万人心目之中。
彩门下,成千上万的观众哄然雷动,纷纷蹦啊跳啊,两只手不停地在空中狂抓乱舞。那些随风飘摆的钱,随着人们一起一落的气浪,更加急起急落,好像有意与人们逗趣似的飘摆不定,越是急着想抓住它,但它偏不让你抓住。有的好不容易抓住一张,但别人的手也迅即地攥住了这张钱的另一端,双方一用力,这张钱即刻分成两伴。
望着那些争抢得满头大汗的观众,贾大小姐微微一笑,转身向下走去。丫环、佣人急随其后,管家“鬼精灵”向佣人刘喜招了下手,刘喜会意地向乐队扬了扬手说:“奏乐!”
然后他又亲情倍加地对高头大马上的侯姑爷说:“请侯姑爷进府歇息片刻,喝杯薄酒便可起轿回府了。”
兵荒马乱时期,为了迎亲队伍的来回安全,侯专员专门为儿子挑选了二十名长枪队员和二十名短枪队员护卫。
佣人刘喜牵着新郎官侯进的马走在花轿的前面,侯进在马上趾高气扬地跨进了大彩门,礼、乐队吹吹打打地抬着箱笼聘礼直接进入到后院大厅门前,早已守候在门前的接待人员,麻利地接过聘礼将他们引入事先摆好的宴席中。按宾主陪送列坐就绪后,贾爷在管家“鬼精灵”的陪同下步入宴会厅,分别从侯姑爷开始敬酒。
酒过三巡,贾大小姐在丫环小红的陪同下,与生母恋恋不舍的相互拥抱后,由小红帮她盖上红盖头布,扶她进入闺门外的大花轿内坐稳。
小红是贾大小姐的贴身丫环,与大小姐的感情非同一般,特以由贾夫人作主将小红陪送到侯府服侍小姐。小红当然求之不得,她左手扶着轿杠,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右手摸摸轿鼎,嘴里咕哝着说:“大小姐坐八抬,游荡不晕轿。”
然后,她摆了摆手中的小红手帕,陪送婆会意的点了下头,随之尖腔亮嗓地喊道:“贾大小姐出闺,吉时已到。起轿喽!”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侯姑爷,从管家手中接过马缰绳,撩起长衫后摆翻身上马在前引路,一行人浩浩荡荡拥出大门打道侯府而去。
贾府大小姐出嫁,侯府里的婚礼仪式并不比贾逊色。这里不必言表,咱只谈应城里贾府门前喜庆的元宵灯节已到高潮。
李绪杰终于了却了贾府大小姐出嫁的一桩棘手交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三分喜悦,父子俩也心性激荡地穿梭在各式彩灯之间猜谜取乐。
李绪杰自幼在父亲的感染下,对古诗颇有兴趣,慢慢地感染了自己的儿子少华。少华望着猪八戒背媳妇的滑稽灯上的诗正在发呆,突然听到身后有骚动声,急忙回头一看,见在观赏的人群当中有一小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她身材苗条,风姿绰约,楚楚动人,被与民同乐的贾爷给盯上了。
贾爷送走侯府的迎亲队伍后,根本就没有回府,借着心兴同管家“鬼精灵”名曰观灯同乐,实为收索绝色佳人。只见他色眯眯地尾随着那个小女子,但他因拖着个肥大的身躯行动迟缓,眼看那女子就要从自已的眼皮底下溜掉,急忙命令身边的管家“鬼精灵”说:“去!赶紧带两个人去,把前边那个姿色女子给我抢回府中,我今晚就纳那小美人为三夫人!”
李少华虽然年岁不大,但对贾爷的好色多恶早有耳闻,可又不敢当面阻止,眼睁睁地看着“鬼精灵”和两个家丁往前追去却苦于无法打救。
少华的心思全被一旁不语的父亲看在眼里,他边在心里想着如何搭救那位小女子,边在寻索着机会。巧在这时,他看见两位年轻人正在一花灯前对灯谜,只听一年轻人刚开口说道:
走马灯,灯走马,灯灭马自停
李绪杰还未等另位年轻人张口,他便立马高腔接对:
人追人,人不知,不见自不追
两位年轻人闻听相视点头,迅即投过来两双钦佩的目光。少华立刻明白了爹爹接对年轻人的灯谜之意,赶快紧走几步,将“鬼精灵”快要追上的小女子引开:“这位女子,请随我来!”
那女子理会了他们的意思,快步如风地随李少华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管家“鬼精灵”眼看就要抓住那位绝色女子,怎么贬眼就不见了,又搜索了一圈子,仍未见到踪影,只好垂头丧气地来见贾爷。
贾爷看着身强力壮的“鬼精灵”在心里问:“那么多鬼主意的管家,还带着两个家丁,竟然连一个柔弱的小女子都抓不到,肯定是他有意放走的,于是就想方设法要治罪于他。”便皮笑肉不笑地戏耍他说:“那女子会飞檐走壁,她竟然能在武艺高强的仁管家眼底下飞了!厉害,厉害呀!”
“鬼精灵”听出来了贾爷的言外之意,便猛然想起什么地惊叫一声:“是他!”
“谁?”贾爷急不可待地问了一声。
“鬼精灵”说:“当我快要抓住那女子时,突然听到李大裁缝师高叫:‘人追人,人不知,不见自不追’。后来他儿子从那女子身边一闪,那女子就不见了。”
贾永忠冷冷的哼了一声说:“好啊!一个穷裁缝,敢跟我作对,我看他是活腻了。”
“鬼精灵”急忙插嘴说:“干脆把他们抓起来……”
“慌什么!他不明着来,咱也暗着干。”贾永忠两眼一眯,招招手,“鬼精灵”赶紧将头歪过去。贾永忠将嘴贴近他的耳朵,如此、这般地咕哝一阵子,只见“鬼精灵”连连点头,不住嘴地“嗯,嗯”连声,最后一阵奸笑说,“贾爷放心,此事保管办得天衣无缝。”
贾永忠心中清楚,就凭他在应城的权势,要想治罪一个破裁缝,简直如捏一个蚂蚁那样的轻而易举。但是,他不直接插手此事,他要借刀杀人。
三天后,李绪杰把贾府所有的手续清理完毕,正准备带儿子少华给贾爷辞行时,西客房里突然冲进来几个国民党士兵,二话不说抓起少华就往外走。
少华挣扎着说:“这里是贾府,我们是贾爷的客人,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不问青红皂白,为何闯进来就抓人,难道你们就不要王法了?就不怕……”
“怕?怕什么怕!”一个像是小头目的人说,“奉上司命令,战场吃紧,急需大量的兵员补充。我们可不管他什么贾府、王府、客人、佣人,只要在年令限定范围内,就得跟我们走!”
李绪杰抓住那个小头目,苦苦哀求说:“别看他有个头,其实他才十四岁,还是个小孩子啊!”
小头目一把将李绪杰推倒在地,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别在这纠缠了,十岁的孩子都没放过,他已十四岁了还有什么理由不扛枪打仗。”
李绪杰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哭着说:“大兵爷爷,求求你放了他,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小头目瞪着一双鳖暴眼说:“就你那个病恹恹,一阵风都能刮倒,哪还有劲扛枪打仗,跟着谁谁倒霉。”说罢把手一挥,吼了一声,“带走!”
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架起李少华扬长而去。
苍天呐!李绪杰望着儿子被抓走的背影,大叫一声迭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