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
- 胡海义
- 7964字
- 2020-08-29 06:42:26
二、质量:走精品创新路线
明代杭州小说刊刻和创作尽管在数量上的发展轨迹大不相同,但在质量上都勇于创新,打造精品,注重走精品创新路线。就刊刻而言,其有两个优越条件:
首先是优良的历史传统。早在五代时,吴越王就在杭州大量刻印佛经。到了北宋,杭州已成为全国的刊刻中心之一,宋人叶梦得称:“今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现存杭刻宋版书精美绝伦,成为传世瑰宝。由于杭州经济文化繁荣,刻工技艺精良,国子监的很多重要典籍被送至杭州刻版印刷。王国维说:“及宋有天下,南并吴越,嗣后国子监刊书,若七经正义……皆下杭州镂版。北宋监本刊于杭者,殆居泰半。”宋室南渡后,中原尤其是汴京幸存的书坊与雕版良工纷纷迁移杭州,“南渡以后,临安为行都,胄监在焉,书板之所萃集”,集聚效应更加明显。大量文士也纷纷汇聚新都。在原有雄厚实力的基础上,由于工匠队伍的壮大和书籍消费的增加,杭州刻书如虎添翼,作为全国刊刻出版中心的地位愈加突出。以坊刻为例,杭州的棚北大街睦亲坊中瓦南街和众安桥一带,有不少以家族命名的经坊和书籍铺,其中陈姓就有四家,尤以陈起父子最负盛名。这些书坊刊刻精良,如荣六郎所刻《抱朴子内篇》卷二十牌记:“今将京师旧本《抱朴子》校正刊行,的无一字差讹,请四方收书好事君子幸赐藻鉴。绍兴壬申六月旦日。”由此可见书坊主严谨负责的态度。这些书坊也刊刻小说,如署名“中瓦子张家印”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现存西游取经故事最早的刻本,在《西游记》小说与宋元话本的发展演变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另如标记“临安太庙前尹家书籍铺刊行”的《续幽怪录》四卷,字用柳体,十分精美,《四部丛刊》即影印此本。到了元代,杭州的刊刻业尽管遭受较大打击,如朝廷在至元十五年(1278)将大量刻版搬运大都,但承宋代之余绪,杭州仍不失全国刊刻中心之一的地位。王国维说:“元代官书若宋、辽、金三史,私书若《文献通考》《国朝文类》,亦皆于杭州刊刻,盖良工之所萃,故锓板必于是也……自古刊板之盛未有如吾浙者。”可见元代的杭州刊刻还是可圈可点。元代的杭州书坊已经较多地刻印戏曲小说,如《关大王单刀会》《尉迟恭三夺槊》《风月紫云庭》《李太白贬夜郎》《霍光鬼谏》《小张屠焚儿救母》等。后世很多的刊本喜好冠以“古杭新刻”的名字,杭刻成了一个被书坊大力宣传的金字招牌。尽管杭州刊刻业绩后来在数量上被苏州、南京、建阳等地赶超,但在质量上的优良传统一直薪火相传。
其次是优质的刻工资源与优越的用纸条件。杭州书坊有技艺高超的刻工,如项南洲是明末清初杭州最负盛名的刻工,技艺精湛,现存所刻《醋葫芦》《西厢记》等十余种小说戏曲,雕刻精美。徽州刻工名扬天下,由于徽州与杭州两地为毗邻州府,往来非常便利,“近水楼台先得月”,徽州刻工汇集杭州,如为容与堂刊本《水浒传》刻板的黄应光、吴凤台等人就是徽州人。技艺精湛的刻工为杭州刊刻业走精品路线提供了强大的技术支持。浙江的造纸也很发达,质地精良,杭州刊刻还有用纸方面的优势。胡应麟记载明人刻书用纸时说:“凡印书,永丰绵纸上,常山柬纸次之,顺昌纸又次之,福建竹纸为下,绵贵其白且坚,柬贵其润且厚。”常山属于浙江,杭州刻书能就近取材,大受其利。杭州的小说刊刻能做到“取梨极精,染纸极洁,镌刻必抡高手”,离不开优质的刻工资源与优越的用纸条件。
大力继承优良的刊刻传统,充分利用优质的刻工资源与优越的用纸条件,杭州书坊刊刻的小说质量精良,主要表现在:
(一)插图精美,刻画细腻。明末清初的书坊十分重视插图对书籍的促销作用,杭州书坊尤其如此。从天启五年(1625)武林刻本《牡丹亭还魂记·凡例》就能看出杭州刻书界在这方面的经营理念,其云:“戏曲无图,便滞不行,故不惮仿摹,以资玩赏。”小说亦是如此。杭州书坊拥有丰富、精良的刻工资源,加上陈洪绶(绘过《水浒叶子》等)、吴熹、何英等许多知名画家积极参与绘稿,杭州书坊利用精美的插图刊本等比较优势,来与苏州、南京书坊的优质稿源,建阳书坊的灵活多变及低价倾销进行竞争,以打开市场、扩大销路。杭州刊刻的小说插图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
1.人物刻画惟妙惟肖,生动展现人物形象的个性特征。武林容与堂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可谓古代小说插图中的精品,其每回正文前配有单面整页大图两幅,共二百幅,“线条也疏朗,人物形象简捷有力,生龙活虎,跃然纸上”。众多英雄好汉神形兼备,呼之欲出。以李逵的形象刻画为例,《黑旋风沂岭杀四虎》《黑旋风打死殷天锡》等图展现出他疾恶如仇和武艺高强;《黑旋风扯诏谤徽宗》显示出他的至真性情和大无畏的英勇气概;《李逵斧劈罗真人》则绘出李逵的鲁莽、天真;《李逵寿昌乔坐衙》突出其风趣、幽默的性格。这些插图成为小说文本塑造人物形象、突出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另如夷白堂刊本《海内奇观》的插图,“精美绝伦,世人争相收藏,美国国会图书馆珍藏一部,视若拱璧”。这些与早先流行的建阳刊本小说插图版面较小,线条粗疏,几乎看不清人物表情的粗糙状况形成强烈反差。
2.刀法细腻,注重景、人、情三者结合,追求画中有诗的韵味。如杭州峥霄馆刊《型世言》原有插图八十幅,现存二十八幅,刀法细腻,精美可观,具有较浓的文人画气息。爽阁刊本《禅真逸史》中的插图更是让人拍案称绝,“图像似作儿态,然史中炎凉好丑,辞绘之。辞所不到,图绘之。昔人云:诗中有画。余亦云:画中有诗。俾观者展卷,而人情物理、城市山林、胜败穷通、皇畿野店,无不一览而尽。其间仿景必真,传神必肖,可称写照妙手,奚徒铅錾为工”。小说插图将景物环境、人物神态与故事情境三者融为一体,不仅契合故事情节,且能展现小说文字难以言说的妙处,成为小说叙事的重要补充,富含诗意情韵与叙事张力,足见杭州书坊对小说插图的良苦用心和不懈努力。
3.勇于创新,引领精品时尚。建阳地区刊刻的小说插图起步较早,曾经风靡一时。其主要特点是上图下文,每页一图,数量众多,追求“全像”,构图简单,人物微小,刀法粗糙,带有明显的民间版画痕迹。如余象斗双峰堂刊《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共有一千二百多幅插图,是明代小说插图最多的一部。但画面粗糙,人物的脸庞大多模糊不清,甚至是空白或者大花脸。而杭州刊刻的小说插图勇于创新,较早突破了元刊平话与明代前期上图下文的刊刻形态,创造了在小说正文回前以单页布局整幅插图、双面相连为主的大图版面,起到了“导图”与“导读”的作用。在苏州、南京等地兴起这种形式后,杭州的书坊主又不断翻新,如山水邻刊《欢喜冤家》采用了别具一格的上下两层楼式的刊刻形态。杭州的书坊主非常注重小说插图的质量,开拓创新,打造精品,引领时尚。如前文所述容与堂万历三十八年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的精美插图,很快就受到了业界的瞩目,被当作仿效的榜样,苏州袁无涯书种堂万历四十二年所刊《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全传》就多处借鉴它,如第九回中的《棒打洪教头》、第十二回中的《青面兽被劫》、第十三回中的《急先锋争功》等插图即是如此。
(二)评点认真、精细,多有创新。小说评点带有浓厚的商业性,书商自评与假冒名人评点的现象十分常见,大多质量不高。但明末清初杭州所刻小说出现了一些评点杰作,多有创新之处。如杭州峥霄馆刊《型世言》每一回前都有翠娱阁主人陆云龙写的“叙”“引”和“题词”等回前评,阐述本回故事的思想价值,将形象塑造与品评阐释紧密结合,将小说叙事与评点议论融为一体,且有许多眉批文字,深刻独到,是评点中的精品。另有杭州爽阁刊本《禅真逸史》的评点更是独到,创造性的区别使用诸多符号标记,其《凡例》强调说:“史中圈点岂曰饰观?特为阐奥。其关目照应、血脉联络、过接印征、典核要害之处,则用O,或清新俊逸、秀雅透露、菁华奇幻、摹写有趣之处,则用O,或明醒警拔、恰适条妥、有致动人处,则用﹚,至于品题揭旁通之妙,批评总月旦之精,乃理窟抽灵,非寻常剿袭。”评点符号丰富多样,符号使用规范、严谨、系统化,区分细致,内涵丰富,并且注重圈点与回评文字之间的相互补充及前后照应,这在随意性很强的小说评点中难能可贵。杭州刊刻的评点本小说具有较强的创新意识,精品力作多被外地书坊效法、翻刻。如建阳熊清波的诚德堂在万历二十四年所刊《新刻京本补遗通俗演义三国全传》,卷首有《重刊杭州考证三国志传序》,可见杭州出产的经过评点的“考证”本《三国志传》成了翻刻、效仿的对象。
杭州的小说刊刻能多出精品,关键在于书坊主的经营态度。与建阳刊本饱受批评的粗制滥造、鲁鱼亥豕相比,杭州的坊刻态度要严谨得多,所谓“雠勘必悉虎鱼”。以各地书坊争相刊刻的《水浒传》为例,杭州容与堂本“刊刻精雅”,态度非常严谨,力求一丝不苟,广受推崇。而闽本《水浒传》,胡应麟评价说:“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几不堪覆瓿。复数十年,无原本印证,此书将永废矣。”明代郎瑛也批评福建等地的刻书说:“我朝太平日久,旧书多出,此大幸也,亦惜为福建书坊所坏。盖闽专以货利为计,但遇各省所刻好书,闻价高即便翻刊,卷数、目录相同而于篇中多所减去,使人不知。”此类现象在闽本中十分常见。相比之下,足见杭刻的态度之严谨、质量之精良。
杭州书坊主为小说刊刻的精品化做出了不懈努力,杭州的小说作家在创作精品上也是不遗余力,呈现以下特色:
(一)对小说地域特色的自觉追求。杭州乃人文荟萃之地,聚集了大量文人士子,其中有许多下层文人以创作通俗文学为生。“湖上笠翁”李渔就是一例典型,他曾两次赴试杭州,又于顺治七年(1650)移居杭州,开始他“卖赋以糊口,吮毫挥洒怡如也”的生涯。到康熙元年(1662)移居南京,李渔这次在西子湖畔居住了长达十余年之久。在此,他创作了代表清代拟话本小说最高成就的《无声戏》和《十二楼》,其中就有西湖小说的名篇佳作。此外,李渔还创作了《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玉搔头》等六部传奇。康熙十六年(1677),六十七岁的李渔在困顿中怀着浓厚的西湖情结又迁回杭州,住在湖畔吴山东北麓,制联“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市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表达了在西子湖畔安享晚年的强烈愿望。康熙十九年(1680)农历正月十三,李渔病逝湖畔,葬在杭州方家峪九曜山上,钱塘县令梁允植为他题碣:“湖上笠翁之墓。”可见,李渔与西湖结有不解之缘,终身怀有浓厚的西湖情结。在西子湖畔,他尽享创作的黄金岁月,而且晚年归根于此,逝后长眠于此。西湖成为李渔的人生归宿与精神家园。
除了“湖上笠翁”李渔,西子湖畔还活跃着一个好以“西湖”为名号的小说作家群。笔者初步统计了明末清初以“西湖”为名号,与小说创作或评论有关的文人,涉及28人的30个名号(详见附录三)。尽管其真实姓名与生平多已失考,但都以“西湖”或相关称呼为名号(有些还有多个西湖名号),应该有着相同或相近的生活经历、文化背景与兴趣爱好。他们或是挚友,或是同乡,常常会去西湖上悠游吟唱,正如湖海士《西湖二集序》所说:“水光盈眸,山色接牖……可搜隐迹,寻幽或以竟日,耽胜乃以忘年。”湖海士记载“予揽胜西湖而得交周子”,他就是因为游览西湖而结识《西湖二集》的作者周清原。杭州的小说家常会在西湖上一起交流切磋,讨论小说创作的相关问题。美丽的湖光山色、动人的胜迹传说与深厚的西湖文化都会反映在他们的小说创作中,西湖故事信笔拈来,西湖小说应运而生。明末清初诞生了《西湖一集》《西湖二集》和《西湖佳话》等一系列以西湖为文化背景与故事场景的小说集,小说家们表现出对西湖小说与西湖文化的强烈认同,对杭州地域特色的自觉追求。
(二)对小说艺术的探索与创新。以话本小说为例,从说话、话本到拟话本,小说艺术在不断地发展进步,杭州的小说家为此做出了不懈努力与大胆探索。李渔认为“文字莫不求新”,“不新可以不作”,正是有了这种创新意识,明末清初的杭州小说家在艺术探索中敢为人先,刻意求新,具体表现如下:
1.回目精致。以周清原的《西湖二集》为例,其回目相邻两则形成工整的对偶,全书三十四卷形成十七组,如第一卷“吴越王再世索江山”与第二卷“宋高宗偏安耽逸豫”,第三卷“巧书生金銮失对”与第四卷“愚郡守玉殿生春”,第十一卷“寄梅花鬼闹西阁”与第十二卷“吹凤箫女诱东墙”即是,显然是精心设计的结果。李渔的《无声戏》也是如此,在日本尊经阁文库藏伪斋主人序刊本中,第一回“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与第二回“美男子避惑反生疑”,第三回“改八字苦尽甘来”与第四回“失千金福因祸至”,第五回“女陈平计生七出”与第六回“男孟母教合三迁”等等,十二则回目中紧邻的两则形成非常工整的对偶,都是精心雕琢与苦心经营的结果。艾衲居士《豆棚闲话》的回目也是紧邻的两则形成精致的对偶,如第一则“介之推火封妒妇”与第二则“范少伯水葬西施”,第三则“朝奉郎挥金倡霸”与第四则“藩伯子破产兴家”,第五则“小乞儿真心孝义”与第六则“大和尚假意超升”等等,十二则回目形成六组十分工整的对偶句,可谓用心良苦。上述杭州小说家在回目的经营上显然表现出共同的爱好,尤其是对相邻单句回目的对偶设置上颇为用心。尽管冯梦龙在“三言”中也是有意识地将相邻的单句回目做成对偶,但不如他们做得精致工整,如《警世通言》第三卷“王安石三难苏学士”与第四卷“拗相公饮恨半山堂”,第七卷“陈可常端阳仙化”与第八卷“崔待诏生死冤家”等诸多例子,对仗不甚工整。杭州的小说家在双句回目设计上也有创意,如日本佐伯文库所藏《连城璧》内编十二回与外编六卷的回目对仗都非常工整,第一回“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第二回“老星家戏改八字穷皂隶随发万金”等,两两对偶,音韵谐婉,富有文采,不仅简要概括了本回的情节梗概,而且提炼出故事的内涵与立意,已经初具《红楼梦》回目的雏形。另如陆云龙的《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八卷四十回统一为七言双句回目,陆人龙的《型世言》《辽海丹忠录》也均为双句回目,对仗工整。
2.结构精巧,独具匠心。杭州小说家在小说结构上也是匠心独运,如李渔《十二楼》巧妙地以“楼”串联十二个故事,构思巧妙。艾衲居士《豆棚闲话》用“豆棚”把十二个独立的故事巧妙连缀,乡老们在豆棚下的十二次聚会上轮流讲说故事,配合以季节的转换与景物的变化,构成整部小说的基本框架,别具一格,比《十二楼》更加自然生动,贴切紧凑。另如醉西湖心月主人的《宜春香质》与《弁而钗》,体例结构颇有讲究,两书各有四集(纪),《宜春香质》分为风、花、雪、月四集,《弁而钗》分为情贞、情侠、情烈、情奇四纪。每集都是五回,各叙四个男风故事。而且两部小说都紧扣一个“情”字,分置“美善”与“丑恶”两个板块,形成正反对应与互联互补。《宜春香质》四集严厉谴责见利忘义、朝秦暮楚之人,让他们死于非命以示惩戒;《弁而钗》则热情赞颂贞、侠、烈、奇之人,为每对有情人安排了升仙善终的完美结局。两组故事一正一反,相互映衬,相得益彰。两部小说既具有相对独立性,又互相照应,在结构上可以看作一个有机整体。
3.情节奇中出奇,因巧释巧,波澜起伏,变幻莫测。杭州小说家在情节设计上也是大胆尝试。如艾衲居士在《豆棚闲话》的情节构思上,“化嘻笑怒骂为文章,莾将二十一史掀翻”,将圣贤人物和经典故事进行大胆解构,然后再根据明末清初的社会现实加以翻案重构,把小说情节敷演得“苍茫花簇,像新闻不像旧本”,达到了“绝新绝奇”的独特效果。李渔则善于设置悬念,让小说情节曲折生动,巧中出巧,出人意料。评点家杜濬认为李渔的小说“极人情之诡变,天道渺微。从巧心慧舌,笔笔钩出”,让读者惊叹不已,不忍释卷,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但又不脱离现实生活,不以“怪力乱神”取胜,而是在符合现实情理与生活逻辑的前提下,制造连环意外,跌宕起伏,扑朔迷离,却又合情合理,不显荒诞,“妙在事事在人意想之外,又事事在人意想之中,所以从来为小说冠”,在意料之外与情理之中两者之间取得很好的平衡。如《十二楼·闻过楼》中,呆叟在搬家后经历“三桩横祸、几次奇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读来让人瞠目结舌、心有余悸,最终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朋友故意设局来考验他。故事离奇但符合逻辑常理。李渔自称:“不效美妇一颦,不拾名流一唾,当时耳目,为我一新。使数十年来,无一湖上笠翁,不知为世人减几许谈锋,增多少瞌睡?”此话固然有自诩的成分,但他在小说情节上出奇弄巧的创新能力确实让人佩服。
4.尚情与说教的极端化,剑走偏锋,引人注目。杭州与苏州都是著名的小说创作和刊刻中心,诞生了许多经典名著,但两地作品在这一点上的差异明显。如成于苏州的“三言”,尽管有道德说教与色欲描绘,但基本上能与故事情节紧密结合,态度持平。但杭州的小说名著爱走偏锋,极端化较为突出,具体表现为:
其一,尚情者则以情色为上,淫秽不堪,过犹不及。如西湖渔隐主人撰、杭州山水邻刊《欢喜冤家》充斥了大量的性描写,尤其是第四回“香菜根乔装奸命妇”、第八回“铁念三激怒诛淫妇”等,大肆渲染女性在婚外恋中的疯狂情态,甚至表现出对色相肉欲的欣赏与迷醉。醉西湖心月主人撰、杭州笔耕山房刊《宜春香质》与《弁而钗》更是津津乐道于肉欲描写,甚至理直气壮地为男风、淫乱辩护,宣称“始以情合,终以情全,大为南风增色”。
其二,说教者则生搬硬套伦理教条,空洞枯燥,令人生厌。如陆人龙撰、峥霄馆刊《型世言》中,“一死行吾是,芳规良可钦”之类的说教比比皆是。陆云龙《清夜钟》更是“将以明忠孝之铎,唤省奸回”,如第一回《贞臣慷慨杀身 烈妇从容就义》对忠臣与烈妇的推崇无以复加。第二回《村犊浪占双桥洁流竟沉二璧》赞扬童养媳钮氏与顾氏的愚孝,她们竟然为掩盖婆婆的肮脏丑闻而双双自尽,委曲求全到丧失了自己最基本的人格尊严。明末清初杭州小说界这种极端化倾向,究其原因,除了受当时王学左派与程朱理学的交叉影响,社会风尚急剧摇摆于两个极端之间而产生的逆反失序以外,还与书坊主与小说家对市民审美趣味的刻意迎合不无关系。极端化的剑走偏锋自然需要虚构许多奇人奇事奇情,以吸引更多的市井民众,扩大小说的销路。
5.小说语言的创新。以李渔为代表的杭州小说家在语言艺术上颇为用功。清初刘廷玑《在园杂志》评价李渔的小说为“造意纫词,皆极尖新”,赞赏他的小说语言极富创新创意。孙楷第也说:“观笠翁诸作,篇篇竞异,字字出奇,莫不摆落陈诠,自矜创作。”他又指出:“以文而论,差不多都是戛戛独造,不拾他人牙慧的。”“我们看他的小说,真觉得篇篇有篇篇的境界风趣,绝无重复相似的毛病。这是他人赶不上的……说到清朝的短篇小说,除了笠翁外,真是没有第二人了。”赞誉如此之高,一个重要因素是李渔在小说语言上刻意追求创新。韩愈《答李翊书》云:“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慨叹语言创新之艰难不易。李渔的小说却能不拾他人牙慧,力求字字出奇,其好友包璿指出:“笠翁游历遍天下,其所著书数十种,大多寓道德于诙谐,藏经术于滑稽,极人情之变,亦极文情之变。”古人在道德与经术面前常常是正襟危坐,显得刻板拘谨,遣词造句讲究雅正古奥。而李渔的小说语言大异其趣,篇篇追求风趣幽默,表现出难得的探索与创新,如《十二楼·拂云楼》渲染“丑妇”出场,幽默诙谐,形象风趣,富有艺术表现力。另如《豆棚闲话》“文笔雅洁丰赡,却是话本中少有的”,深为后世称道。
此外,鹫林斗山学者《跨天虹》、西泠狂者《载花船》和醉西湖心月主人《宜春香质》等杭州小说家的作品,大都表现出类似的艺术探索与创新努力,如在形式上讲究分卷分则,成组叙说故事等。这些相同或相似的艺术特色,打下了杭州小说家们互相影响、共同努力的集体印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们在创作上的整体风貌。尽管杭州小说家的一些努力探索,如“尚情”鼓吹与道德说教的极端化具有争议,但他们的探索勇气与创新精神是其他地方的小说家有所不及的,他们对小说艺术的贡献也是不可磨灭的。这也是明末清初西湖小说大量涌现并取得较高成就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