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师道三传

学中医的历程是一个先肯定后否定的过程,一开始有点儿像“模仿秀”,学着复制古人的思维,此过程被称为继承,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首先要做一个传统的驻守者,并且要做足,宣城张炯在《神农本草经序》中说:“儒者不必以医名。而知医之理,则莫过于儒者。春秋时,和与缓,神于医者也。其通周易,辨皿虫之义,医也而实儒也”。学中医没有传统文化的根基是不行的,只有足够的肯定,才有资格否定,才谈得上超越,这必将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儒学和中医思想可以拯救灵魂,初心是开端,天命之年好似过桥走到中间,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不敢再为作新赋而说愁,只能瞪大眼睛,直面生活,谨守圣贤教诲,法则天地,逆从阴阳,“将从上古合同于道,保命而全形”。

这些年来,之于中医和传统文化,不过做了这么几件事而已,读一读过去的人是怎么说的,看看现在的人是怎么做的,想想自己是怎么回事。

回味二十余年中医之路,从最初对脉学之术的玩味,到后来追求“医中之道”,直至今日整合思维探讨“道中之医”,可谓在现代社会环境之下格物致知,知行合一的实践,脉学的实在性、可操作性、直接性,促进了我对中医之道的理解,进而引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感悟,从此敢信一界有一界之风光,带领我撬动中国文化体系,从中探究脉学临床及其深层的脉学哲学和脉学辩证法,包括脉学认识论、脉学方法论、脉学境界观、脉学鉴赏、中医脉学辩证逻辑思维等诸多方面知识。

中国传统文化讲究内涵和境界,参研与传承要求悟性与心法,中医、国画、书法、文学、戏曲、武学等,莫不如此。中国文化的意境、悟性建立在对原生态事物的直接感受之上,要懂“形而上谓之道”,如“气”“势”“意”“象”,等等。中医脉学口传心授,对脉象的直觉和感悟是第一位的,以此作为切入点方可得到脉学的神髓。记得诗人寒烟谈诗歌的创作时说,技巧层面包含空间、意象、张力、意境、终极、命定性,可是诗歌中最为极致的部分无关技巧与修饰,而是一种生命原有气息和人生独特遭遇的呈现。一个诗人,必须去写你命定的那一份,去找寻早已被世俗生活遮蔽的我们生命的原有气息,脉学即是直面生命及其状态。

学问有境界之分,授受自然有层次不同,古来讲究师道三传,上士传神,中士传心,下士传形。正如《传灯录》中达摩传道的故事,达摩九年修行已满,欲西返天竺,于是要求门人弟子各言所得:“时门人道副对曰:如我所见,不执文字不离文字而为道用。师曰:汝得吾皮。尼总持曰:我今所解如庆喜见阿閦佛国,一见更不再见。师曰:汝得吾肉。道育曰:四大本空五阴非有,而我见处无一法可得。师曰:汝得吾骨。慧可礼拜后依位而立。师曰:汝得吾髓。”从皮肉到骨髓,法度森严,递进的认识深度,代表后学自身的综合素质指数和对“道”不同层次的感悟,老师对学生的点拨传授正基于不同平台,儒家称之为“因材施教”。儒家认识论中的三分境界观,《荀子·子道》阐述为:

子路入。子问:“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

子贡入。子问:“赐,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贡对曰:“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

颜渊入。子问:“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颜渊对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

对同一个问题,三者答案不同,孔子点评出“士”“士君子”“明君子”三个境界。显然子路“知己”“爱己”与子贡“知人”“爱人”的答案对立两分。颜渊“自知”“自爱”的回答是第三极境界,超越对立双方。

弗兰西斯·培根在《新工具》中将治学方法分为三类,他说:“历来处理科学的人,不是实验家,就是教条者。实验家像蚂蚁,只会采集和使用;推论家像蜘蛛,只凭自己的材料来织成丝纲。而蜜蜂却是采取中道的,它在庭园里和田野里从花朵中采集材料,而用自己的能力加以变化和消化。哲学的真正任务正是这样,它既非完全或主要依靠心的能力,也非只把从自然历史和机械实验收来的材料原封不动、囫囵吞枣地累置在记忆当中,而是把它们变化过和消化过而放置在理解力之中。这样看来,要把这两种机能,即实验的和理性的这两种机能,更紧密地和更精纯地结合起来(这是迄今还未做到的),我们就可以有很多的希望。”蜜蜂式地将外求与思考相结合,使内外充分相和、相参,体现出三分之道,为最佳治学方法。

中医和脉学初看是术,实则道术合一,若要精当,必须道中求术。中国哲学认为道术一体,术不能离道,道亦待术而行,或者说,道之本性决定道亦含术,道是动态的,率道之行谓之“术”,事之成败常在于术,未有功成而术不正者,亦未有术正而功不成者。术不止于技,也不等于道,而介乎两者之间,是率道之行之技,这是中国文化之魂。

纵览古今,传道和学道典故,无论显密,归根到底是“道”的传承,道性似水,道的层面就像海平面一样,老子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不因富贵而多,不因低贱而少,似乎不近人情,说它高明也好,说它通俗也罢,都是人的意识参照给予的评判,是人性不平坦的缘故,“道”始终在那个位置,道情有时不合人情,看上去有其冷峻的一面,甚至“非其人不授”。评剧艺术家张德福先生回忆当年学艺之路时说,他六岁开始和戏打交道,考验四年才找到师门,被收在门下开始只泛泛地教,又经过考察认为“是块材料”才得以“归行”,他的师父说:“我看了两年,你是‘小生’的料,扮相好、有嗓子、肯吃苦、有德行,将来能不能成‘角儿’,就看你自己的了。”张先生很能体会出这话的深意,“我记得师父说这些话时,表面上看似乎很随意,其实背后却有很深的内涵,直到今天我还在想,那时学戏虽然难、虽然苦,师父似乎也苛刻保守,但他们的骨子里却有默契相传的一种原则与追求——人能老,戏不能老,所以要精挑细选可传承的人,不是材料的孩子,哪怕是亲骨肉照样不教;再一个是他们对自己有不成文的要求,教徒弟就教一个成一个,把徒弟当成自己的‘脸’。”所谓上中下三士,说明人才的层次性,不同群落的人对“道”的领悟有天壤之别,老子的话最到家:“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经验和现实告诉我们,“道”虽宝贵,但并非人人懂得珍惜,值得传授。遴选人才、传承道业实在是一件慎重的事,据说中国真正的传统实际是师找徒模式,那就不是一般人的际遇了。

经历过“师父领进门”阶段,学生们凭借自身条件,勤奋努力,以期无限接近“大道”,但现实是即使十二分努力了,仍旧“得道者如凤毛麟角”,我认为一方面可能是学生资质不同,领悟能力或努力程度不够;另一方面与未能掌握正确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有关,即要善于抽出诸多知识、技巧、现象中独具的思维方法,或称为心法的东西。何谓心法?就是以心领会,并且讲究方法,依心法而传授谓之心传。中医学一向被喻为“黑箱”理论,许多领域至今无法完全打开,故而一代一代的中医学家只好将“黑箱”原样传承下去,叫做先继承后发展,对脉学的认识也是如此。中医的脉学之所以享有很高的地位,与其“不用病家开口,便知疾苦所在”的认识能力有关。诊脉使用触觉认识人体生理病理信息,同时习脉本身也是人们认识、掌握客观事物规律的过程,这是脉学的双重属性。中医的脉学饱含辩证思维,应懂得使用三极、三分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完成脉学科学螺旋上升的完整认识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