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被告
弗洛伊德以“压抑”一词恰如其分地解释了成年人心理紊乱的根源。
儿童之所以无法按照既定轨道自由地成长,在于受到了成年人的压抑。“成年人”一词本身是抽象的,没有具体所指。事实上,儿童在社会中处于隔绝状态,如果说他受到了“成年人”的影响,我们可以迅速把这位“成年人”定位为他身边的亲近之人。通常情况下,这个人指的是他的母亲,然后是父亲,最后是老师。
社会将儿童交到了成年人手上,委托他们监护儿童的成长,促进儿童的发展。然而当心灵的深处被探查分明,我们发现过去那些被视作保护者与养育者的成年人都应被推上被告席。几乎所有的成年人都扮演着父亲、母亲或老师的角色,他们都应当接受控告,也就是说整个社会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末日审判,上帝神秘而令人生畏的声音仿佛带着怒火从云端传来:“你们究竟对我托付给你们的孩子做了什么?”
成年人对这一控诉的第一反应是抗议和辩白:“我们已经竭尽全力,我们热爱孩子,甚至不畏牺牲自我。”因此两方的说辞是冲突对立的,一个经过慎重思考,一个出于潜意识。这些熟悉的辩词听上去冠冕堂皇,但我们对此毫无兴趣,我们关心的是控告本身,而不是被指控的人。被告方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地照管和教育孩子,最后却发现自己恍如置身迷宫,举目望断深深密林,却无法找到出口,因为他们意识不到问题的根源出在自己身上。
所有为儿童谋求福祉的人都应该坚决地对成年人提出控告,而且要坚持不懈、毫不妥协。这一控告必定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因为它针对的并非是那些由自身欠缺和不足所导致的令人难堪和羞于启齿的过错;它公开谴责的是那些无心之过。这种控告实际上是自我批判和完善,因为人类的每一点真正的进步都源于对未知世界的不懈探求。
人们对于自己犯下的错误总是持一种矛盾的态度。对有意为之的错误感到痛心疾首,而对无心犯下的错误却不以为意。然而这些无心之过中蕴含着一个催人进步的秘密:一个人一旦克服了无意识的过错,那么他就能跨越已知的领域,上升到更高的境界。因此中世纪的骑士在决斗之前总是跪在祭坛前承认:“我有罪。我在众人面前宣誓,这是我个人的过错。”
这种精神现象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人们蜂拥一处听取别人的控诉,赞同控告人对自己的指责,承认犯下的错误。这些持续而猛烈的控告将潜意识中的思维带到了意识里,精神的发展就是获取意识的过程。由此,人类的文明才能沿着正确的道路不断前行。
今天,为了改变对待儿童的错误行为,为了将儿童从危及心理健康的冲突中解救出来,我们必须进行一次彻底的革命,讨伐的对象就是成年人。成年人声称自己已经为了孩子倾其所有,他们爱孩子,甚至无惧牺牲自己。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碰到了棘手的难题,这些问题超越了他们的认知范畴,因此他们必须求助于主观意志之外的力量。
关于儿童,我们仍是一知半解。他们身上藏着太多待解的谜题,我们必须怀着满腔热忱和牺牲精神踏上探索之旅,如同那些远涉未知之境的淘金者一般,去寻找儿童灵魂中潜藏的密钥。这是成年人肩负的责任,无论你来自哪个国家,属于哪个种族,处于何种社会地位,都应当为人类道德的进步贡献一份力量。
成年人对于儿童和青少年的不理解,导致了彼此间不断的冲突和争斗。消除矛盾的关键不在于成年人学习新的知识或填补文化的漏洞。如果这样就完全背离了我们的初衷。成年人需要做的,是揪出自己的错误,这些尚未挑明的错误将成人阻挡在儿童的世界之外。如果成年人没有做好自我检讨的准备,没有采取相应的思想态度,那么他就不可能真正地走进孩子的内心。
反省自身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因为每一个错误,即使是无意识犯下的,也会带来伤痛和烦恼,所以我们四处求医问药,迫切地想要治愈身上的创口。就好像手指脱臼的人盼望关节复位,因为他知道如果置之不理,他的手就宛如残废,疼痛也不会消失。同理,当一个人认识到自己犯下了错误,他潜意识中会想去纠正偏离的轨迹,因为长久以来背负的软弱和抑郁渐渐变得不堪忍受。当错误修正、秩序重建,一切又恢复如常,平稳地向前踏步。只要我们认识到内心的自私,只要我们相信自己可以完成那些曾经以为难以企及的事情,我们就会渴望叩响儿童的心扉,了解这些截然不同的灵魂。
在与儿童交往的过程中,成年人将自己视作这段关系的主宰——这种态度不仅仅是自私自利,而是以自我为中心。他们只会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看待儿童的心理世界,从而导致了积重难返的误解。正是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使得成年人以为儿童的世界空空荡荡,任由人肆意填塞;在他们的眼中,儿童既没有自理能力,也缺乏精神上的引导,需要成年人寸步不离地从旁监护和指导。总而言之,成年人将自己看作是儿童世界的造物主,他们习惯于从自己的立场判断儿童行为的对与错,以自己的处事原则界定儿童心灵的善与恶,而且这一标尺从无差池,儿童要以他们为榜样仿效行事,任何背离了成年人心意的行为都被视作恶行而受到惩罚和纠正。
成年人的这种行为在无意识之中扼杀了孩子的个性,而他们却浑然不知,仍洋洋自得于自己对儿童所谓的热爱与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