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然后他出去了。我哭出声来,所以无法听出他往哪里去了。我的呼吸声断续地起伏着,像是爬楼梯时那样。我的胸部在颤抖,双手也在颤抖。我躺在那哭起来,大约哭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才渐渐平复下来。我又跪在床上往窗外张望。腿还在发抖,手也在发抖,但我注意到,一切在慢慢地恢复正常,仿佛在经历了一场暴风雨后,我走进了一间安静的房间。

从窗户那里,我可以看见普雷斯巴克莫的房子和房前花园的全景——他家与我家挨着,可以看见古斯塔夫森家的房子和房前的花园,卡尔森房子的一角和克里斯滕森房子上部的一点儿。我能看见道路往上,一直延伸到邮箱那儿。下午的太阳挂在山坡顶端树梢上方的天空中,看上去好像更炽热,更强大。空气完全地静止了,没有一棵树或是一簇树丛在动弹,万物纹丝不动。人们绝不会坐在自家房子前面的花园里,这会被叫作“橱窗展览”,关于这点爸爸常这么说,这是在向所有人展示;在附近,所有的户外家具和烧烤炉都是放置在房子背后的。

然后,突然有了一点动静。卡尔森家的门打开了。肯特·阿尔内走了出来。我只能看见他的脑袋出现在停放着的车上方,闪着白光的头发在滑动,就像木偶剧里的一个木偶。几秒钟后他完全不见了,随即,坐在自行车上的他又出现在视线里。他踩着脚踏板,轻轻一蹬,车滑行到路上,再使劲一蹬,车就以相当快的速度冲到上坡路上,在古斯塔夫森家门前一拐弯消失了。两年前肯特·阿尔内的父亲去世了,他曾经是个海员,我几乎不记得他了,只记得一次在下坡路上,我们碰见了他,天很冷,有太阳,但没有雪,那时我手里攥着一双橘黄色的小滑冰鞋,鞋上带有三把冰刀,还有固定冰刀和鞋的绑带,所以我们一定在去提耶纳湖的路上。我也记得我听到他去世时的情况。莱夫·托雷站在将两条道路分开的路边条石上,就在我们家外面,说肯特·阿尔内的父亲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朝上面他家的房子那儿望去。当时他正试着把人从清洁过的油罐里面拉上来,罐里充满了天然气,让他们昏厥过去,他父亲自己也一头栽下。肯特·阿尔内在的时候,我们绝不提到他的父亲,也不谈有关死亡的话题。刚刚搬来了一个新邻居,顶奇怪的是,他也叫卡尔森这个名字。

要是达格·洛塔尔是老大,肯特·阿尔内就是老二,虽然他比我们小一岁,比达格·洛塔尔小两岁。莱夫·托雷是老三,盖尔·哈康是老四,特隆是老五,盖尔是老六,我就是老七。

“莱夫·托雷,你快出来!”肯特·阿尔内站在那栋房子跟前叫道。

紧接着他出来了,只穿着一件蓝色牛仔衬衣和运动鞋,在罗尔夫的那辆自行车上一坐,两人开始往下坡路骑,到了视线之外。在古斯塔夫森和汉森两家地界之间的一块平坦山地上,普雷斯巴克莫家的那只猫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又回到床上躺下。看了几页杂志后,我从床上起来,把耳朵贴在门背后听屋内的动静,但没有声音,他们还待在外面。外婆和外公来看我们的时候不让我吃晚饭,那是难以想象的事。但或许就是这样呢?

半小时以后,他们走上了外面的阳台。他们中的一个人走进了浴室,这不是爸爸,我熟悉他的脚步声,这比他的脚步轻。但妈妈、外婆或是外公脚步之间的区别我难以辨别,直到水流的声音过后,传来浴室里热水管子那重重的碰撞敲击声,我才意识到这只能是外婆或外公的动静。

现在我已经饥肠辘辘了。

投在户外地上的阴影已经变得长而扭曲,长得几乎难与产生影子的物体相提并论。仿佛它们在自我生长,仿佛存在着一个平行于现实的黑暗世界,幽暗的院篱,幽暗的树,幽暗的房屋,幽暗的人群,它们在这里的光线中驻步,在这儿它们看起来是畸形的、无助的,这里的情势远远超出了它所能掌控的。就像人可以想象到的,附着海带、贝壳和螃蟹的小礁石在潮水退去时所面临的境况。啊,难道这不是阴影会随着夜的深入拉得更长、更深的原因?它们把夜牵引出来,就像漫涌、冲刷大地的幽黑潮水,几小时后,夜的来临将填满阴影最深的渴念。

我看了看表。九点十分。还有二十分钟就是睡觉的时间。

下午被关在房间里最糟糕的是,你不能出去,但站在窗口,你能望见所有那些在外面的人。晚上被关在屋里最糟糕的是,没有了平日晚上各时段固定的一套流程,各个时段之间就失去了明显的区别。坐了几个小时后,我把衣服脱了,在床上躺下来。坐着和躺着两个姿势之间的差异通常是很大的,但被关在屋里的时候,两者之间的差异几乎都被抹去了,这便导致我开始以某种方式思考,而我一般是不会这样的。就像这个我,在做着无论何事——吃晚饭,刷牙,洗脸,穿上睡衣——时,不仅仅是在做这些事,更是在塑造自我。因为倏然之间这一切都消失了,穿着衣服坐在床上的我和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的我完全一模一样。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明显的界限,或是在其中转换的过程。

这是种让人厌烦的感觉。

我走到门那里,又把耳朵贴上去。刚开始没有声音,然后我听到了一些动静,最后又归于寂静。我哭了一小会儿,我脱下T恤衫和短裤,在床上躺下,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太阳仍然照耀在另一边的墙上。我读了一些杂志,然后把它们放在地板上,闭上了眼睛。这不是我的错,这是我进入睡梦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我醒过来,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这两条发光的小蛇正指示着两点十分。我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试着去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唤醒了我。除了脉搏跳动着,就像悄声在我耳边低语外,万物寂然无声。路上没有人在开车,外面的海湾没有行船,天空中没有飞机。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什么都没有。至少我们房子里没有。

我把头抬起来一点儿,好让耳朵不碰触到任何东西,屏住呼吸。过了几秒钟,我听到了一个外面花园里传来的声音。刚开始我还没有分辨出如此尖锐单薄的声音,但就在一瞬间,我注意到了它,它立刻让我感到恐惧万分。

吱吱吱……嗤嗤嗤……嘶嘶嘶……嗤嗤嗤……嘶嘶嘶……嗤嗤嗤……嘶嘶嘶……嘶嘶嘶。

我双膝跪立在床上,把窗帘拉到一边,把头探出窗外。草坪沐浴在朦胧的月光之中,房子上空挂着一轮满月。刮来一阵风,地上的草迅速地向前倒伏波动。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被挂在墙篱末端,呼啦啦地响动,我想,要是不知道是风在刮着,还会以为是塑料袋自己在动弹。尽管我身处离地很高的地方,但我的脚趾和手指尖都颤动着。胸膛下的心狂跳,肚腹里的肌肉紧缩,我咽下一口口水,再咽下一口口水。黑夜是鬼魂和僵尸的时刻,黑夜是无头人和狞笑着的骷髅的时刻。我和它们之间只有薄薄的一墙之隔。

那声音又来了!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嗤嗤嗤……嘶嘶嘶嘶嘶嘶嘶……嗤嗤嗤……嘶嘶嘶嘶嘶。

我用眼睛在外面灰色的草地上扫视了一遍。直到院篱笆那里,或许有五米之遥,我的目光落在了普雷斯巴克莫家的猫身上。它把身子拉伸开来,俯卧在草地上,用爪子扑打着什么。被它扑打着的,是个灰色的、石头或是胶泥做成的块状物,被扔到了离窗口几米远的地方。猫立起身子,追寻过来。那个包块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猫小心地用爪子拨弄了它几下,把整个头凑了过去,像是在用嘴推它,然后张开上下颚,把它叼在了嘴里。这时嘶嘶嘶吱吱吱的声音又开始响起,我猜这是一只老鼠。看上去,它突然发出的声音让猫一时间不知所措。无论如何,它头一甩,把老鼠扔到了一边。这一次老鼠不再躺在那里了,而是尽可能快地在草地上窜过。猫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用眼睛追随着这逃逸者。看上去,它几乎要放老鼠一条生路了。但接着,就在老鼠朝着普雷斯巴克莫家花园篱笆前的一方花圃飞跑的那一刻,猫追赶了上去。三次纵跃,又把它擒住,摁在爪下。

我突然听到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爸爸的声音。低微的、含糊不清的呢喃,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没头没脑的,他说梦话时经常会这样。紧接着,有人从床上起来了。随之而来轻巧的脚步声让我明白这是妈妈。外面的猫开始上下地跳跃着。看上去像是在跳一种舞蹈。又一阵风刮来,草面上又滚过一道波浪。我朝上望着松树,看那敏感的枝条弯垂、摇曳,黑色的树梢尖指向金黄丰润的、沉甸甸的明月。妈妈打开了浴室的门。当我听到她放下抽水马桶的坐垫时,用手堵住了耳朵,嘴里开始轻声地哼歌。那会儿她发出的声音,噗簌簌的,就像在释放蒸汽,是我所知道的最糟糕、最难忍受的声响之一。爸爸的几乎是轰隆隆的一阵飞溅声,通常我也将这个声音拒之门外,虽然和妈妈的那种情况比较,这并不是不能忍受的。啊啊啊啊啊啊,我口里这样说着,同时慢慢地数到十,眼睛追随着那只猫。显而易见,它开始厌倦把老鼠叼在嘴边玩的把戏,它轻盈地穿过院篱笆,过了马路,进到古斯塔夫森的车道上,在房车跟前,它把嘴里的老鼠放在地上。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注视着它。老鼠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任何生灵所能做到的那样。猫跳上了石头院墙,平稳地朝墙端门柱上那个日晷板的圆球走去。我把手从耳边放下来,不再哼歌了。浴室里的簌簌的水流声已近尾声。猫倏然间猛地一扭头,盯着老鼠看,它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水龙头喷射出的水流冲击在洗手池里的瓷砖上。猫从石墙上跳下来,走到路上,在地上俯身卧下像头小狮子。在妈妈扭动门把手,把门打开的那个瞬间,老鼠的全身抽搐了一下,仿佛这声音给它注入了活力,对他产生了冲击,接下来的一秒钟,它再次努力,绝望地试图从猫身边逃生,很明显这也是猫意料中会发生的事,因此它只用了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就做好身体的调整,由休憩转为追捕状态。但这一次它下手迟了。

草地上留下的一块白色埃特尼特石棉水泥板成为了老鼠的庇护所,在猫冲扑过来的一或两秒钟之前,它成功地挤进了板子下。

动物这种迅猛的运动好像仍然影响着我,重新躺在床上后的很长时间里,我的心还在剧烈地撞击着我的胸膛。或许它自身就是个小动物?过了一会儿,我换了一个姿势,把枕头放到脚的下方,把窗帘往旁边撩开了一点,这样我平躺着就能望见天空,上面缀满的星星像沙粒一样,在海浪拍打着的、我们看不见的沙滩上。

在外面的宇宙空间里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啊?

达格·洛塔尔说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盖尔说那里在燃烧。我也这么认为,但我更认为宇宙世界可与这大海比拟,因为浩渺的星空就正像这浩瀚的大海。

妈妈和爸爸的卧室里又安静下来。

我把窗帘拉起来,闭上了眼睛。寂静和幽暗缓慢地将这屋子填满,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当我起来时,外婆、外公和妈妈一起坐在客厅里喝咖啡。爸爸在外面的草坪上走过,手里拿着洒水器。他把它放在草坪的边沿上,这样一来细小的水珠帘——像只挥动着的手一样——不仅洒在了草地上,也撒到了下面的菜园子里。太阳放射出的光芒现在披挂在房子的另一面墙上,它越过东边的树林,瀑布般地倾泻在外面的花园里。空气看上去依旧凝滞不动,像前一天一样。天空蒙上了一层面纱,清晨时分差不多总是这样的。英韦坐在摆满了食物的餐桌旁吃饭。棕色蛋杯上的白色鸡蛋让我想到这天是星期天。我在我的座位上坐下。

“昨天发生什么事了?”英韦低声说,“为什么把你关屋里了?”

“我把电视弄坏了。”我说。

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拿着面包片的手就在嘴唇下面。

“是的,我只是为外婆外公打开电视。然后它‘噗’的一声就完了。他们没有说起这事吗?”

英韦在面包片上咬了一大口,那上面放的是片诺克奶酪[4],他摇了摇头。我用刀敲打蛋的顶部,把它像盖子一样地打开,用勺子把里面柔软的蛋白掏出来,伸手取过盐瓶,用食指在瓶上拍打,这样一来盐粒就漏出来了。然后我给面包片抹上黄油,倒上一杯牛奶。爸爸在楼下把门打开了。我吃着蛋白,把勺子伸进蛋下,为了看看这蛋是煮得老还是煮得嫩。

“今天还要把我关在屋里。”我说。

“一整天?还是就晚上?”

我耸了耸肩。蛋煮得很老,金黄色的蛋黄一碰到勺子的边缘就散了。

“我想,是一整天。”我说。

外面的马路上空无一人,在太阳下发着光。但在松树繁密的枝叶下方的沟渠里,仍是一片幽暗。

山坡下,一辆自行车飞驰而来。坐在车上的男孩子约莫十五岁的样子,他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放在被绳子固定在后座车架上的一个红色汽油箱上。他深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拂。

楼梯上传来了爸爸的脚步声。我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向桌上投去飞快的一瞥,看看一切是否合乎规范。散了的一小块蛋挂在蛋杯的外面,我迅速地用手在杯口边一抹,它掉落在了我等候着的另一只手里。我把蛋渣放到餐盘里。英韦的反应太慢,几乎来不及完成把椅子推到桌边、站起身来这一系列动作,但只是几乎来不及,爸爸出现在门口时,他已经站得笔挺,两只脚像在地板上生了根。

“把你们的游泳衣装包,孩子们,”他说,“我们要开车去霍弗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