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现在再看不见爸爸的笑模样了。他板着一张脸走上岸来,朝我们放东西的地方走过去,回来时拿着我的救生背心。

“那,穿上这个吧,”他说,把救生衣扔给了我,“现在就算你想沉也沉不下去了。”

我穿上了救生衣,虽然我知道这无济于事,什么也不会改变的。

他又游出去。向我转过身来。

“现在开始游!”他说,“游到我这儿来!”

我蹲下去。水冲在了我的游泳裤上。我把双臂向前伸到水下。“对,就是这样的!”爸爸说。

只要弯身向前扑到海里去,手臂划动几下,就完事了。

但我做不到。说什么我也不可能在这深水里游着前行。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快呀,就现在,孩子!”爸爸喊道,“我们不能在这耗上一天!”

“我做不到!”我回喊道,“你听见了吗!”

他的脸僵硬了,望着我的眼睛陡然间变得怒不可遏。

“你要顽固不化地和我对着干是不是?”

“不是。”我说,没法忍住抽泣。我的双臂颤抖起来。

他游了回来,狠狠抓住我的胳膊。

“到这儿来。”他说。他试着把我往水里拽。我把身体朝陆地的方向扭。

“我不要!”我说。

他松开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说,“那我们知道了。”

然后他朝我们放东西的地方走去,用两只手举起毛巾在脸上搓擦。我脱下救生衣,跟着走过去,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他抬起一只胳膊,用毛巾擦拭腋下,然后又擦另一只胳膊。他向前弯下身,擦干大腿上的水,接着扔下手里的毛巾,拿起衬衣,在扣衬衣纽扣的同时朝外望去,看着极为平静的大海。穿好衣服后,他把袜子套上,脚伸进鞋里。这是一双没有鞋带的棕色皮鞋,和袜子、游泳裤都不般配。

“你还在等什么?”他说。

我把那浅蓝色的拉尔斯·帕尔马斯T恤衫——那是祖父祖母送给我的——往头上一套,把蓝色的跑鞋穿上,系好鞋带。爸爸把两个果汁的空瓶和橘子皮装进冷藏袋里,再把袋子往肩头一甩,开始迈步走,揉皱了的湿毛巾被他捏在另一只手里。在回到汽车那儿的路上,他一言不发。随后他打开车的后备箱,把冷藏袋放进去,从我手里拿走救生衣,和他的湿毛巾放在一起。我也有一条湿毛巾,看上去他没想到它,而我当然也不会拿这个来烦他。

虽然他把车停在阴凉处,但车依旧在太阳下面。黑色的座椅灼热,刺痛我的大腿。一瞬间里,我犹豫要不要把湿毛巾盖在座位上。但他一定会注意到。于是我把手掌贴着座位,放在大腿下面,再坐在手上,手尽可能地往里藏着。

爸爸发动汽车,以起动时的慢速向前驶着;这块被叫作射击场的、完全敞开的砾石地,到处都是大石头。他后来驶入的这条路面上有许多大洞,于是他仍然一样慢慢地开着。绿色的树枝和灌木丛在引擎盖和车顶上拂过,有时撞到树枝干,还会有小的撞击声。我的手心还是烫得发痛,但现在好一些了。那时候我才想到,爸爸也穿着短游泳裤,坐在发烫的座位上。我飞快地瞅了一下他在镜子里的那张脸。面无表情,让人一点都察觉不出他的大腿正被刺痛着。

当我们开到教堂下面的那条主路时,他大力加快了车速,在回家最后五公里的路上,他驾驶的速度大大超过了规定的时速。

“他有恐水症。”那天下午他对妈妈说。这不是真的,但我一声不吭,我可没那么傻。

一个星期后外婆外公来这里做客。这是他们第一次到蒂巴肯来看我们。他们在南伯沃格的农场里时,没有一丁点儿的不妥,那里非常适合他们,外公穿着他的蓝色连裤工作装,高筒的棕色橡胶靴,戴着黑色的短檐帽,不断地往地上吐烟叶唾沫;外婆穿着她那很旧但极为洁净的连衣裙,灰白头发,身躯宽大,手总是微微地颤抖着。爸爸从谢维克把他们接来,当他们从停在我们房子跟前车道上的车里走出来时,我立刻发现他们与这里格格不入。外公穿的是质地很好的灰色西装,浅蓝色衬衣,戴着一顶灰色帽子,手里握着他的烟斗,不是像爸爸那样握着烟斗柄,而是用手指把烟斗头握在手里。后来领着他们在我们的花园里转悠时,我看见他用烟斗柄指指点点。外婆穿一件浅灰色大衣,浅灰色的鞋,手臂上挽着一个手提袋。在这里是没有人像这样穿衣服的。在城里也没有人像他们这样穿。他们好像来自另一个时代。

他们用陌生将我们的房间填得满满的。妈妈和爸爸的态度也突然改变了,尤其是爸爸,完完全全就是他通常在圣诞期间才会有的那种做派。他一贯说的这个“不”字成了“为什么不呢?”,他对我们警惕的目光变得友好,有时候从旁边无意经过时,甚至会将一只手放在我或是英韦的肩头上。尽管他看似很感兴趣地同外婆进行谈话,但我看见他其实是兴味索然的,总是短暂地望着别处,那时候他的眼睛是木然的。外公,神采飞扬、情绪高涨,但在这里,他看上去不像在自己家时那样有安全感,他对爸爸的失神毫无察觉。或许他只是忽略了这点。

在一个他们和我们在一起的晚上,爸爸买了螃蟹。对他来说,这才是地道的欢宴,虽然还没有到吃螃蟹的季节,爸爸还是把它们弄到手了。但外婆和外公是不吃螃蟹的。要是外公的渔网里打捞上了螃蟹,他就又把它们扔回海里去。是爸爸把这事讲出来的,他把这当作笑话,当作是一种迷信。说螃蟹不如鱼干净,只是因为它们在海底下爬来爬去,而不是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在上层的海水里自由地游动。螃蟹有吃尸体的可能,因为它吃所有坠落在海底的东西,但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恰恰是这些螃蟹在这个晚上吃了斯卡格拉克海底最最深处一些死去了的东西?

一个下午,我们坐在花园里喝咖啡和果汁,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看连环画册,我听见外婆和外公走上了阳台。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踩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很沉重,他们走进了客厅。阳光停驻在我房间的墙壁上,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色。户外的草坪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金黄色,甚至是棕褐色中,尽管爸爸在规定的浇水时间一开始就立即扭开了水龙头。我望着外面的路,所有的房屋,所有摆放着室外家具和玩具的花园,所有的汽车和所有那些靠放在墙壁和门前阶梯上的各式小工具,在我的眼里,仿佛这一切都在沉睡当中。我淌着汗水的胸脯接触被套的那种黏腻令人很不舒服。我站起身,打开门,走进了客厅,在那里,外婆和外公各自坐在他们的椅子上。

“你们想看看电视吗?”我说。

“好呀,新闻联播快开始了吧?”外公说,“知道吗,我们对这个有兴趣。”

我走过去拧开了电视开关。几秒钟后图像出现了。然后屏幕上的光亮慢慢显现,新闻节目的标志N变得越来越大,在同一时刻还响起了单调的、近似木琴的声音,叮——咚——叮——咚咚,先是轻微的,然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向后退了一步。外公在椅子上弓着身,手里握着的烟斗柄指向前方。

“好了。”我说。

其实我是不能自己开电视的,也不能扭开靠墙立着的柜子架上放着的那台大收音机的开关,如果我有什么想看或是想听的,总是得先问妈妈或是爸爸,请他们帮我打开。但现在我是为着外婆和外公,那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突然,屏幕上的画面飞快地翻滚起来。颜色扭曲变幻。然后一道闪光,一声很响的“噗”,然后整个屏幕漆黑一片。

啊,不。

啊,不,不,不。

“电视怎么啦?”外公说。

“坏了。”我说,眼里充满泪水。

是我把电视弄坏了。

“随时都可能出这样的事的,”外公说,“其实我最爱听的是收音机播的新闻哟。”

他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拖着小步子走到了收音机那里。我走进我的房间,恐惧地打着寒噤,胃里翻滚起来,我在床上躺下。凉的被套接触着我温暖的、赤裸的皮肤。我从地板上一堆杂志里取出一本。但我没法读下去。很快他就要走进屋里,走到电视机那里拧开开关。电视机坏的时候要是我是一个人,还有可能假装不知道,这样他就会认为电视机是自己坏的。但他大概仍然会认为是我——因为这种事情他会嗅出来的,两人面对面,没必要多用一个眼神,他就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无论如何现在假装不知道都完全没用,因为外婆外公在场,他们会告诉他发生的一切,我要是再试图掩饰,结果将会糟糕得多。

我在床上坐起来。有什么在胃里压着,但身上没有生病时那种高热和虚弱的感觉,是寒冷和疼痛,它们顽固地盘踞在那里,全世界的眼泪也不能将它们融化。

我坐了一会儿,哭了起来。

要是英韦在家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到他的房间里去,和他在一起,能待多久就待多久。但他不在家,和斯泰纳尔和科勒一起游泳去了。

我有这样一种感觉,要是我走进他的房间,就会更接近他,即使房间是空荡荡的,它也能给我增添勇气。我打开门,步履小心地穿过走道,进入他的房间。他的床漆成了蓝色,我的是橘黄色的,就像他的柜子是蓝色,我的柜子是橘黄色的一样。那里有英韦的气味。我走到床边,坐下来。

窗户开了一道缝!

这远比我敢希求的要多得多。这样一来我就能听到下面阳台上他们的声音,而他们不会知道我在这里。要是窗户是关着的,我打开窗户时就会暴露自己。

当爸爸拥有好心情时,他升高和降低的声音就会像现在这样平和安静。我还在其中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更清亮,更柔和。传来了客厅里收音机的声音。出于某种理由,我觉得外公外婆在睡觉,他们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眼睛闭着,嘴是张开的,或许因为在南伯沃格,当我们去看望他们时,他们有时候就是这样坐着的。

外面有杯子和碟子互相碰撞的叮当声。

他们在收拾桌子,要进来了吗?

是的,紧接着是妈妈的拖鞋走路的踢踏声,当她穿拖鞋绕着房子走时,就会发出这个声音。

我就要看见她了!那我就可以先对她讲出这一切!

我等待着听到下面的门被打开。然后,妈妈走上楼梯,手里端着的托盘里有咖啡杯、餐盘、玻璃杯和那个锃亮的、有个红色盖子的咖啡壶,壶下面的垫板是英韦用衣夹子在工作坊做成的,我走出去,来到过道上。

“这么好的天气你站在这里?”

“是。”我说。

她正要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但她停住了。

“出什么事了?”她说。

我垂下眼睛。

“出事啦?”

“电视坏了。”我说。

“啊,不,”她说,“是件倒霉事。外婆外公坐在里面吗?”

我点点头。

“我正想要去叫他们。这是个美妙无比的傍晚。你也到外面去,你不愿出去吗?你可以再喝点果汁,要是你想喝的话。”

我摇摇头,又走回我的房间。刚走进门,我就停了下来。或许最聪明的办法是跟他们一块儿出去?有他们在场,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即使他知道我弄坏了电视机。

但他们的在场也可能会让他倍加恼怒。上一次我们去南伯沃格时,所有的人都围坐在餐桌旁,谢尔坦讲起了英韦和邻居农场的孩子比约恩·阿特勒打架的事。大家听了这事都哈哈大笑起来,爸爸也笑了。但当妈妈领着我到商店去买东西,其他的人都在饭后打盹时,英韦手里拿着一本杂志躺在床上,这时候爸爸走进去,猛地一把拽起他摇晃,把他在两堵墙之间掼来掼去,只因为他和人打了架。

不,最好还是待在这里。当他和他们坐在一起时,如果外公或是妈妈说电视坏了,或许他会发火。

我又躺回床上。胸膛里又窜过一股难以克制的战栗,又一轮眼泪喷涌而出,流了下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马上就会来。

我知道的。

很快他就会来了。

我用手盖住耳朵,闭上眼睛,试着去设想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有这黑暗和这喘气的声音。

无能为力的念头很快主宰了我,但我做出了反抗之举,我要和它对着干,我选择不屈服。我跪在床上,朝窗外望去,强烈的日光铺洒在大地上,屋顶上的瓦闪烁着金光,玻璃窗明亮耀眼。

下面的门打开了,又砰地关上。

我惊慌地环视四周。然后从床上下来,把放在书桌前的椅子拉出来,坐了下来。

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落步沉重,那是他。

我不能这么背对着门坐着,我又站起身,坐在床的边沿。

他一撞,门开了。他往屋里走了一步,站住,看着我。

他的眼睛变得细长,嘴唇紧紧抿住。

“你都干什么了,小子?”他说。

“没什么。”我说,眼睛看着下面。

“我和你说话的时候要看着我!”他说。

我看着他。但我没法那样做,便又垂下眼睛。

“耳朵也不好使吗?”他说,“看着我!”

我看着他。但我没法注视他的眼睛。

他在地板上迅速地跨了三步,一把揪起我的耳朵,拧着它转的同时把我拽了起来。

“开电视的事情我是怎么说的?”他说。

我哭咧咧地没法回答。

“我是怎么说的?”他说,手拧得更狠。

“我……我不……不……不能自己去开电视。”我说。他松开了我的耳朵,用两手抓住我的胳膊,一阵摇晃。

“现在看着我!”他吼道。

我抬起头来。被他这么一摇晃,泪水差不多全甩干了。

他的手指在胳膊上捏得更紧。

“我不是和你说过让你离电视远点?是不是?我不是这样说过吗?现在我们得买新电视,我们到哪儿去弄买电视的钱?你能回答吗?”

“不……呜……呜……不。”我抽噎着。

他把我扔回到床上。

“现在你给我待在屋里,直到我叫你出来。明白吗?”

“明白。”我说。

“今天晚上把你关在屋里,明天也把你关屋里。”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