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子一出,从后厨到前厅,从师傅到伙计,前前后后是乱作一团。这责任肯定要有个人出面来担着啊,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在大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默不作声,一脸无辜。端了洗脚盆子的伙计受了委屈,啜泣着抹着眼泪。
勺把头作为后厨的负责人,不得不出面澄清,话音还未落,便被县长大人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县长面前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待县长一离开脾气一上来就连续的发了几天的火。难怪知娃自打进了这酒楼的大门就没遇到过一次好脸色。年轻的伙计都是冲着这钱老板来的,自然而然的罪过都记在了钱老板身上。钱老板自责,安顿好了知娃之后就先行离开了酒楼,去哪儿了,伙计们哪个也不清楚。
酒楼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过。知娃转眼间在这酒楼已待了四五年的时间,先是扫地搬菜,几年下来早已熟悉了后厨间所有的工序。
勺把头把知娃调到了操作间,手把手的教知娃掌勺的手艺,知娃却离不开青山兄弟,一心吵吵着要回到大厅端盘子去。勺把头一生气,砸了铁锅,扔了勺子,当众起誓,要跟知娃断了师徒关系。师傅这几天正窝着火,知娃躲躲闪闪的随时等候着再一次山洪的爆发。
而满仓呢,跟着汪玉晗一路辗转进秦岭以南的洛南县城,一路遭受磨难挫折。在国民党军队前前后后不知多少次的围追堵截下,同志们视死如归勇敢战斗,一个个的倒在了枪林弹雨之中。当最后一次战役在黄昏之际打响的时候,队伍在汪玉晗的命令下朝着河对岸突围挺进。前面机枪扫射,后面敌机轰炸,俯冲着将河两岔河沿岸的河滩地炸的开了花。
“汪队长,敌人又上来了!”传令兵还没跑到汪玉晗跟前就中弹倒在了相距不到一两米的弹坑前。
汪玉晗气喘吁吁,在炸弹腾起的烟雾中,白嫩姣好的面容早已是黑漆漆的一片。幸好有满仓这个愣头青寸步不离的守护陪伴,尽管有好几次子弹嗖嗖的擦着头皮、耳朵呼啸而过,总算是有惊无险的一次又一次的躲过了死神的召唤!
前后领队的的国军指挥官正是在高家镇吃了哑巴亏的耿孝廉。耿孝廉连爹娘都不认,一心效忠党国。在高家镇吃了汪玉晗的亏,不死心,哪能这样轻易的放弃。连夜逃出高家镇,穿过秦岭山来到洛南县,投靠的正是素有西北军二虎之称的悍将李虎臣。耿孝廉打着剿匪平叛的旗号像恶狗一般穷追猛打。汪玉晗带领的赤卫小分队终因寡不敌众,接二连三的陷入敌人包围圈。
现在战火纷飞的两岔河畔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拉锯战。阵地在敌军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下几度陷落,英勇无畏的战士们一茬接着一茬成片的倒在了血泊之中。在这紧要的关头若是能有“封神演义”里面那样的天兵天将从天而降该多好啊!残酷的战争面前,这无异于一种痴心妄想。
汪玉晗不忍心再看着战友们一个个被打的血肉模糊,就在传令兵倒下的那一顷刻间。汪玉晗心目中原本还抱有一线希望的犹豫,突然变得坚定。
两岔河的上游同样进行着一场撕心裂肺的战斗,猛烈的枪炮声轰隆隆的在山麓顶端回荡,鲜血染红了两岔河滚滚的流水。红色的浪花拍打着岸边的沙滩土崖,仿佛在呵斥着:“走啊!走啊!”
“撤!撤退!”已经顾不上躲避枪弹的汪玉晗一纵身跃上河畔的土堆,冲着身后仅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队员发出撤退的命令。
原本说好的增援部队,已过去二十几个小时了,还没有一个人到达。派出去的传令兵两个炸成了重伤不能说话,其他的三人两个牺牲在半道上,回来的一人就眼巴巴的倒在了汪玉晗的脚下。鲜红的河水染红了汪玉晗晶莹的眼睛,泛起一朵朵璀璨的浪花。
“同志们,撤啊,快走啊!”汪玉晗急促的喘息着,胸口也跟着极速的上下起伏。战士们都沉浸在同志、兄弟、亲人倒下的痛苦之中,士气还正旺,哪还顾得上队长撤退的命令。冲锋的依旧冲着枪林弹雨扑了过去,掩护的依旧探出脑袋,浑身伴随着突突突的机枪声剧烈的颤抖着,恨不得一梭子将所有的弹夹打了出去......
“撤退!撤退!”汪玉晗声嘶力竭的呐喊着,想阻止战士们浑身迸射出来的愤怒。在隆隆的枪炮声里,在失去亲人同志的哀嚎之后,所有的悲愤都化作了一股难以逾越的力量。“冲啊!杀啊!”愤怒的力量岂是一个女人的娇弱之声能够淹没?伴随着腾、越、闪、瞄、射,一波一波的人马又再次的倒在了血泊之中。
五月的天气就像那娃娃的脸,更别说这连绵的秦岭山脉。太阳一落山,靠近南峰山峦间一条闪电就像电灯泡的钨丝一般噌噌的发亮,又嗞嗞的扑闪。紧接着分出一道......两道......无数道......一簇簇闪光迸裂着腾跃着,把阴暗的山川梁子映射的透亮。
山风渐起,乌云舞动。闪电挤压着乌云,乌云激荡着闪电,躲躲闪闪,终于齐头并进,黑压压的滚滚袭来。雨珠儿零零散散的滴落,掉在松软的土地上,龇牙咧嘴的不知了去向,跌在坚硬的石块土瓣上,啪的一声粉身碎骨四散而开。
狂风夹杂着雨珠,零零散散,成线,成片。一路袭来终于挟持了整个山川河流,在滚滚的河水起伏激荡中冲向天边。
“暴风雨来了!”汪玉晗浑身湿漉漉披头散发的转身,望了一眼不远处把冲锋号紧紧攥在手中的满仓。
“满仓,怕不怕?”汪玉晗轻轻的走过去,擦拭了怒目圆睁凝望着远处的满仓脸颊的水花。
满仓没说话,依旧瞪着一双通红的仿佛一触碰就能点燃了的眼睛凝望着远方。
“姐,天要晴了!”顺着满仓视线紧盯着的方向,那电光闪现腾跃的地方却隐隐的透出一丝丝亮光。
斑斑点点的亮光闪烁着,蔓延,蔓延着,闪烁。由模糊到清晰,由清晰到模糊,终于拨云见天,云层一开霞光万丈。照射的整个山川河流,人脸一片金黄。
“姐,队伍打光了!”挂在满仓脸颊上的水花终于忍不住,在嘤嘤呜呜的啼哭声中滑落了下来。
“满仓,不怕!”被雨水冲洗得娇嫩洁白的汪玉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慈母般的微笑,嘴角微微上扬,不知何时她再一次的在娇嫩的嘴唇上涂上了火红的唇膏。霞光中一副娇艳的脸蛋儿鼻子一酸,一把将同自己一般高大英武的男人拥入怀中。眼角一股热流迎面而下。
“姐!”满仓惊慌着叉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说五年前高家镇病房里的那次邂逅,是一个懵懂少年对心爱的漂亮女人的无意碰撞。那么五年后的今天,同为青年的汪玉晗是对曾经无意间夺去自身初吻的这个粗犷的男人的念念不忘。
汪玉晗受的是民国时期传统的文化教育,虽然外表看似干练老辣。其实内心就像自己的真名和长相那样妩媚、娇弱。一切都是伪装的,为了美好的生活。而唯一不能伪装的便是这一副娇弱柔肠下的痛心失落。
孤独的女人是漆黑的夜,多么期望漆黑的夜里能出现一丝微弱的光亮!满仓的出现恰好就扮演了这盏灯的角色。他昏黄,微弱,甚至于看不到一丝光亮,可是五年的军旅生涯,在汪玉晗以姐姐身份的严格调教之下。这盏昏黄暗淡的灯早已出落得腰杆笔直,能照亮汪玉晗心中的整片夜空。
“不要叫我姐,叫我媚儿!”汪玉晗的泪水透着满仓的脸颊缓缓的滴落在了满仓布满裂痕的嘴唇上,咸咸的,掺杂着一股子淡淡的清香。还是五年前那种味儿,满仓永世都不能淡忘汪玉晗身上的那股淡淡的清香。
“媚儿!”满仓惊愕着,呆呆的站在原地,摊开胳膊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终于不再说话。
揽着满仓的一双芊芊玉手搂的更紧了,汪玉晗呼出的微弱气息,就像五年前为躺在病床上的满仓擦拭汗水的气息一样。呼吸渐渐紧促,温润扑朔迷离的令人心神不宁,脸红心发慌。
“媚儿......齐媚儿......”这是汪玉晗最后的秘密了。她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把一个姐姐最起码的疼爱,把一个上级最基本的关怀,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一切,都要毫无保留的转交给眼前的,这个陪着自己出生入死的男人。在这个一直把自己当做姐姐的,既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面前,汪玉晗还有什么样的矜持不能放下......
她爱他,从病房里擦出火花的那一刻。她知道他也爱她,在这个倔强的小伙儿不顾自身安危一次次的在炮弹来袭的那一刻,将她扑倒躲避弹片的刹那间,她已经感受到了那跳动着的激荡的心脏和那温暖而结实的胸膛......
汪玉晗的气息更加的微弱了,奄奄一息的扑打在满仓的耳根子处,留下一丝丝微微的余热。
“吻我!”汪玉晗把揽着满仓腰子的胳膊慢慢的松开,她要搂着满仓的脖子,用擦了口红的嘴唇吻别眼前这个她最爱的人。
胳膊微微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抬起来。汪玉晗倒下了。红红的嘴唇顺着满仓的脸颊划出一道温润的伤痕。
就在汪玉晗滑落的瞬间,情急之下的满仓一把将姐姐揽在了怀中。紧贴着姐姐后背的湿漉漉的衣服里温热的一片。汪玉晗中弹了!
“姐......姐......”
“媚儿......媚儿......”
“齐媚儿......齐媚儿......”
......
空旷的山谷里,宽阔而又湍急的河岸边,满仓的吼叫声透过身边的夜幕,直冲向天边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