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窗户几近透明。
春的意味更浓了一些,医院的池塘边已经柳絮纷飞。
虞寥、林璎和叶茗一声不吭地坐在单月的病床边上,天际的最后一缕阳光在洁白的被褥上留下了一个颇有后现代感的三角形。护士说她白天已经醒来过,如今又睡了过去。
她薄薄的嘴唇泛出淡淡的白色,额前有几根凌乱的头发越过眼睑,胸脯随着呼吸缓缓起伏。脸色依旧虚弱,只需看一眼心就微微作痛。
三人在病床边坐了半个小时,单月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安静地微笑,像一朵初夏绽放的水莲。
“其实早感觉到你们来了,不过却不愿睁开眼睛。”
林璎见单月开口说话,一下子扑到了她的胸前:“你吓死我了,干吗这么拼命地跑呀?”
单月想伸手去摸林璎的头发,但一抬手发现指尖夹着心脏检测仪的感应器:“跑前听说虞寥跑了第二,不想输给他嘛。”
虞寥听到她提起自己,脑袋顿时轰的一声陷入了空白。
林璎转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回头继续说:“看你一动不动倒在地上,当时我还以为……”
“死了?”单月歪了歪脑袋。
“呸呸,我胡说什么呢。”
“说话不经过大脑……”叶茗在一旁小声地嘟囔。
林璎猛地把头转向他,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再说一遍。”
叶茗整个人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
“听说了,要不是你,我说不定真会死在操场上呢。”单月微微侧头,把柔软的目光落在虞寥身上。
“不准再说那个字。”林璎伸手蒙住她的嘴巴。
“谢谢……”
虞寥如同雕像一般坐在椅子上,脑子中依旧一片空白。
“喂,跟你说话呢,”林璎走到虞寥身后,在他的右肩上猛拍了一掌,“快说这是你应该做的。”
“好啦!小璎,别欺负他了。”单月为他解围道。
“医生有说到底是为什么吗?”叶茗开口道。
单月想了一下:“说是因为一下子运动量过大的缘故。”
“哦……”叶茗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好啦,我们先走吧,月月需要多休息,我和虞寥明天还会再来的。”
叶茗听她没有把自己囊括在内,于是忙对单月说:“那我们先走了,明天再见。”走出医院,三人漫步在黄昏的街头。
单月虚弱的脸色在虞寥的脑海中萦绕不去,他感觉到一种隐隐的疼痛,犹如一根玫瑰的刺扎入了掌心无法取出。
“虞寥,明天你会去看望单月吧?”林璎双手插在上衣的兜中问道。
“嗯。”他点点头。
“那个……明天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没关系吧。”
林璎望着虞寥的眼睛,其实她非常希望能和他一同去探望单月。不知为何每当和虞寥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特别的开心。不过明天她还有别的一个任务……
天际被夕阳染成了一种暗紫色,这样的街头透着一丝神秘。
那我一个人该怎么面对单月?但他还是答应道:“嗯。”
“我往这边走喽,再见。”林璎跟虞寥挥手道别,小跑着穿过马路。
“再见。”叶茗提高声音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林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虞寥和叶茗继续向前,夜色开始笼罩四周。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走了一会儿,叶茗开口道,声音中带有一丝苦涩。
虞寥笑而不答,把目光落在街角一家蛋糕店的橱窗上。
“其实我并不喜欢你所看见的林璎。”叶茗继续开口。
“哦?莫不成还有个我看不见的林璎?”
叶茗从书包的侧袋中掏出一包香烟,把其中两根微微挪出一截,递到虞寥面前。虞寥皱了皱眉,从中选了一根,看了眼位于过滤嘴上方的商标,是七星,商标上方印着“WIND BLUE”的字样。叶茗把另一根叼在嘴上,然后掏出ZIPPO熟练地给虞寥和自己点上。
“你也好,我也好,林璎也好,无论是谁都不会把真正的自己轻易地展示给别人,你说是吗?”
虞寥抽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很淡,仿佛这夜色一般。
晚风在街上游走,把烟吹散。
“虞寥,我认为这是一场战争。”叶茗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
虞寥转过头看着叶茗,他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身旁这个身体瘦弱的男生体内有着多么强大的意志。一种若有似无的强大气场开始笼罩他的全身。
“我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虞寥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挣脱气场带来的压迫感,“要是我的话,绝对没那信心一次次锲而不舍地向林璎表白,怕一不小心被她打断腿。”
叶茗愣了愣,恢复了先前正常的口气,笑着说:“我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罢了。”
夜晚十点,虞寥写完了当日的作业,给自己倒了五厘米高的威士忌,站在窗前。
夜有些清冷,白色的月光落在杯中。
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把真正的自己展示给别人……
他把威士忌含在嘴中,咀嚼着叶茗的话。威士忌在口中渐渐变暖,舌尖传来一种温润的触觉。一口咽下,喉咙有微微的灼热感。
单月的脸庞依然时不时地出现在眼前,她淡淡的微笑,她薄薄的嘴唇,还有那声谢谢。为什么她的容颜在眼前挥之不去?为什么她一开口自己的智商就掉线?
虞寥望着窗外的路灯发呆,酒精在血管中温暖地流动着。等冰块完全融化后,他把最后一口威士忌吞进肚中。
已经是十一点多,但依旧睡意全无。他走进卧室,打开电脑,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看了一集《HOUSE》,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就变成了零点。
一日过去。虞寥关了电脑,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早晨醒来时天已大亮,虞寥猛然从床上坐起,旋即想起今日是五月一日,不用上课。他重新躺回到床上,望了半个小时的天花板,然后起床烤面包片和泡咖啡,随便吃过点后,花时间洗了澡,然后把近几日换下的衣服丢进了洗衣机。
窗外不时传来鸟鸣声,清亮悦耳,是同一只鸟的声音。
十点时他来到医院门口,心想是不是应该买束花,于是在街角的一家花店买了百合加粉色郁金香。见面时应该如何开口?虞寥拿着花走进医院,脚步艰难而迟缓。笨蛋!正常地打招呼不就行了吗?又不是去探望美国总统!走进住院部,他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握着花的手开始浸出汗水,上下的牙齿也不自觉地开始打架。没出息的家伙!虞寥暗骂了自己一声,然后用手在大腿处狠狠拧了一把。钻心的疼痛随之而来,一不小心竟然使出了吃奶的劲。
快走到病房门口时,虞寥闭上眼睛开始深呼吸,心中默念准备好的台词:嗨,今天感觉怎样?
“好啦,那你们聊。”病房里传出了林璎的声音。
看样子不止林璎一人。虞寥站在门口,不知道是否该推门而入。
“已经没关系了。”是单月的声音。
“好,那我走了。”一个男生冷冷的声音传来。
“喂!”林璎出声,语气中带着不满。
脚步声从里侧传来,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一米八不到些的男生双手插兜走了出来。男生长得很帅气,上身穿着黑色的短夹克,下身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轻扬的头发盖住了两耳,然而脸上的棱角却分明告诉旁人他是一个冷傲的人。
男生看也没看站在门外的虞寥,转身快步向出口走去。林璎从后面追了出来,看见虞寥后愣了一下,然而用眼神示意让他帮忙安慰单月,随后自己一跺脚向那男生追了过去。
什么情况?那个男生是谁?
虞寥原地站了数秒,重新调整了一次呼吸,顺便又默念了一回台词,然后走进病房。
单月一如昨日般躺在病床上,但是眼神空洞。
虞寥走到她床前,把花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单月回过神来,看见来者是虞寥,于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虞寥拖过凳子在她床边坐下,双手抓住床沿,深呼吸了一口,开口道:“那男的是谁?”
那男的是谁?虞寥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进水了,先前默念了无数遍的台词为什么一到临场却变成了这么一句傻气的话?可是话已出口,他只好忐忑不安地望着单月。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犹如谁熄灭了一根蜡烛。
“好,那我走了。”仅仅五个字。为什么他对自己总是那么的冷漠,就像一座冰山,单月痛苦地想。
“他叫米昊天,是……我的一个朋友,林璎也认识。”
虞寥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手上,紧紧握住床沿,努力控制着大脑不陷入空白。因为握得太紧的缘故,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脖子上也青筋凸显。
“虞寥……你没事吧?”单月察觉到了他颤抖的双手,“你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要我按铃叫护士吗?”
“不用。”这一招似乎管用,脑子正常地运行着,并没有陷入短路状态。他松开双手,试着重复回答了一次:“不用。”
单月看见了花,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闭上眼睛嗅了嗅,然后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百合花好香呀!”看样子林璎之前说得没错,虞寥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不知道你喜欢黄色郁金香还是粉色的,我就随便选了一种。”对话模式恢复正常。虞寥看了看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的掌心,心中舒了口气。
“粉色的很好看呀,我很喜欢,谢谢哦。”单月用食指的指尖轻轻地戳了一下郁金香粉色的花瓣,那神情如同一个调皮的精灵。
虞寥也学着她的样子,用手指戳了戳花瓣:“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医生都说可以出院了,但妈妈执意让我再多待一晚。”
“没有关系啦,反正劳动节假期,难道你还要出去劳动?”虞寥把花束重新放到床头柜上。
单月抿着嘴想了想,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压低声音说:“虞寥,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啊?”他不明所以。
“你不是刚来风鸣镇不久吗,我免费做导游,带你进行风鸣镇之旅好了。”
“可是你……”
单月打断虞寥的话:“医生都说我可以出院了,你到门外等我,我换下衣服。”
虞寥走出病房,站在门外静静等候。
什么风鸣镇之旅,明显就是自己在病房里待得无聊罢了。
米昊天,他回想着那个男生的名字。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大约五分钟后,病房门被打开,单月换上了一件紫色的圆领毛衣,手上拿着一个麻织的袋子。毛衣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上身的曲线一览无遗。
两人装作神情自然地走过护士坐班的询问台,通过安全楼梯走出了住院部。
撩人情思的春风轻轻抚摸着脸颊,似乎有谁把幸福的粉末撒在空中,让风带了过来。
“那么,单导,请问今天我们要游览哪些景点呢?”走出医院,虞寥装出一本正经的口吻问道。
“不告诉你。”单月停下脚步,也装作认真地回答。
“喂喂,哪有导游这么大牌的!”虞寥表示不满。
单月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左右摇摆了下:“因为我是免费导游,又不收你钱,所以乖乖跟着就是了。”
说完这句,单月不再开口,自顾自向前走着,虞寥跟在她身旁。一种温暖的静谧在两人中间蔓延,他有点希望能和她永远地这么走下去,即使彼此不言不语。
他们走过了两个十字路口,然后拐进了一个小巷中,又走了大约五分钟,她在一家水果店面前停下了脚步。
“第一个景点,童年时代的水果店,”单月露出温柔的笑容,“小时候和爸妈就住在这附近,基本上一年四季所有的水果都是在这家店里买的。那时候的店主是一个慈祥的老婆婆,有时候我自己回家忘带了钥匙就在店里等着爸妈下班。老婆婆过世的那年我刚好上初中,之后水果店就卖给了现在的店主。”
虞寥朝水果店望去,一个中年大妈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电视。“那之后有再来买过吗?”
单月没有回答,重新迈开脚步前行,虞寥只好跟上。
又七拐八拐地走了一刻钟,两人在街旁的一棵巨大的樟树前停了下来。
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落下,地上布满了碎碎的光点。
单月走到树前,用手在树上抚摸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在哪里呢?在哪里呢?应该还在的吧?啊!找到了!”单月转头招呼着虞寥。
他凑到树干前,看着单月手指指着的地方。树干上有一条不浅的划痕,高度大概在他腰部的位置。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离她是如此之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
“这是什么?”
单月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捋了下耳边的头发:“景点二,长大比赛。小的时候跟这棵树打赌来着,说一定会比这树长得快,于是把自己的身高刻在了树干上。”
“幼稚。”虞寥脱口而出。
单月不以为意:“是呀,之后的两年还总因为自己比树长得快而沾沾自喜,后来才知道树只有在顶端才生长。第三个景点大概要走二十分钟才行。”
虞寥抢先挡住了单月的去路:“这好像不是风鸣镇之旅吧,感觉像是寻找童年记忆之旅才对。”
被虞寥一语道破,单月的脸颊顿时泛起一丝红晕。她双手合十,用眼睛盯着他:“拜托了!”
“好吧好吧,谁叫你是病人呢,”虞寥妥协道,“其实也没有那么无聊。”
两人接着沿街而走,路旁的行道树由悬铃木换成了银杏。
青绿色的扇形叶片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
走了十分钟,单月开口道:“这样吧,叫作五月的旅行好了。”
五月的旅行。
简单的名称,但其中却有什么东西能触动人的心弦。
“好吧。”虞寥赞同道。
继续向前,两人渐渐走出了镇中心。虞寥本想问下一个景点是哪里,但望着她那恬静的脸,终究没有开口。默默地走着,路上开始变得冷清起来。在拐过一个弯后,一片墓地映入了虞寥的眼帘。
难道她要来的是墓地?
莫非……
单月望了一眼他的眼睛,从中读出了他的疑问,不过她并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进了墓地。虞寥看着视野中成排的墓碑,停下了脚步,心中像是被割了一个伤口一般。
他不想进去……不想……
他紧握住拳头,盯着视野中不断向前的单月,咬了咬牙追了上去。
单月在一个墓碑前停下了脚步,蹲了下来。虞寥站在一旁,把目光投向墓碑上刻着的字。
单沉之墓,享年三十六岁。
原来……她也……
单月打开了袋子,小心翼翼地从中拿出了一朵百合和一朵粉色郁金香放在墓碑前,然后双手并拢放在胸前,闭上眼睛,无声地说着什么。虞寥看着她的脸,心中生起一股怜爱之情。
过了许久,她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墓碑。
“起来吧。”虞寥握住她的双肩,把她从地上扶起。
“抱歉,让你陪我来这种地方。”
虞寥弯下身掸了掸她膝盖上的灰尘,轻声说:“谢谢你愿意让我陪你来这里。”
单月听后眼中充满了感激:“我是不是很自私?不由分说地要你来承担我的悲伤。”
虞寥笑道:“这就是身为同桌该尽的义务。科里瓦拉条约中规定的嘛。”
“科里瓦拉条约?”单月喃喃地重复。
虞寥看着她困惑的样子,冷冷地说:“喂,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可是班长呐!”
单月的双颊泛起两片微红,仿佛喝酒喝到了微醺。
“五月的旅行就此结束了?”虞寥问道。
“还有最后一站。”
“哪里?”
单月依旧不肯明说:“去了就知道啦,我们就在墓园门口等公交车。”说完跑了起来。
“喂喂,你的身体……”虞寥忙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
“没关系啦,已经好了。”
“开什么玩笑!”虞寥压低声音吼道。
单月被吓了一跳,停下脚步转过头怯怯地望着他。
虞寥收拾了下情绪,走到她身边:“医生只是说你可以出院,并没有说你可以剧烈运动。要是再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立马回医院,知道了吗?”
单月望着他,眼神中的困惑渐渐融化,漾出一片乖巧的温柔:“听你的就是。”
虞寥叹了口气:“抱歉……刚才对你大吼大叫了。”
直到一起走到公交车的站牌下时,虞寥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有松开单月的手。他感觉着从掌心传来的柔软触觉,耳根渐渐热了起来。
真想就这么一直握着,但这未免过于尴尬了。
虞寥缓缓放开握着的手,抬起头逐一默念公交车站牌上列着的站名。
没过两分钟,公交车从视野的尽头缓缓驶来,然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两人的面前。
“啊!”上车后单月突然叫了一声。
虞寥一阵紧张,忙问:“怎么了?”
单月嗫嚅地说:“忘记……忘记带钱包了。”
虞寥哑然失笑,摆着手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付就行了嘛。”
虞寥付了车票钱,走到她身边的位置坐下。公交车缓缓开动,车窗外的景色渐次后退。虞寥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
“我们还没有吃午饭。”虞寥想起道。
“对哦,”单月也恍然,“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饿。”
“五月旅行的最后一站可有吃东西的地方?”
单月想了想说:“可能……没有。”
虞寥无奈地笑了两声:“Wonderful!绝妙的旅行。”
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充斥着整个车厢,虞寥把视线落在她的手指上。单月的十指细长而纤瘦,光洁的皮肤紧紧包裹其上,仿佛只需这十指在空中轻轻一挥,就会响起美妙的乐章。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窗外的景致被缩小后从她的眼中掠过。
大约坐了二十分钟,公交车驶向了一条向山脚而去的岔道。
“莫非要去爬山不成?”虞寥心想。若是真的如此,说什么也得阻止!
然而公交车到达山脚的站牌时单月并没有下车的意思,司机继续带着乘客沿着山脚向前。
“喂,我说,我们究竟要去哪儿呀?”虞寥沉不住气地开口问道。
单月把视线从窗外的风景中移出,落在他的脸上:“心急了?马上就到了。”虞寥无奈,只好闭上嘴不吭声。
公交车在驶过一个弯道后,窗外的视野顿时开阔了起来。虞寥向窗外望去,铺天盖地的蓝色涌入眼中。他一时无法反应过来,过了好久才意识到,横亘在他面前的是蔚蓝的大海。
对了,母亲曾经提起过,风鸣镇是一个滨海的小镇。
“哈哈,看你表情就知道是第一次来。”单月见他回过神来后才开口。
两人下了车,朝海边走去。
空气中有海潮的味道,虞寥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
海,湛蓝。
虞寥和单月在防波堤上坐了下来,看着浪花拍在礁石上碎成一粒粒白色的水花。
海风把单月的长发吹起,在空中优雅地舞蹈着。
虞寥从未想过风鸣镇会拥有如此美丽的风景。或许,是因为有单月在,他才会有这样的感受。
“漂亮吧?”单月把双腿沿着防波堤的坡度伸直。
“漂亮得不可思议。”虞寥赞叹。
“我有时会在周末休息的时候特意过来。”
“心情不好的时候?”
单月伸了个懒腰,然后摇头否认:“心情好的时候或者不好的时候都会想看看大海。”
“没有海滩吗?”虞寥向左右两边看去,视野直至尽头都是防波堤和礁石。
“没有海滩,所以这里才没什么游客。不过这样也好,看海的话还是安安静静的好。”
虞寥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朝蔚蓝的海水看去,如此美丽的海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一阵海风吹来,单月下意识地把双手怀抱到胸前。虞寥见状,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在她的肩上。
“不用,我不……”
“嘘——”虞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收声的手势。
单月知道多说无益,乖乖把他的外套穿在了身上,然后转头问他:“现在觉得这个五月的旅行怎样呀?”
“不赖不赖,只是肚子饿得厉害。”
刚才虞寥已经特意留意过了,确实没有半点可以解决肚子的办法。
单月露出了羞赧的神色。突然,她打了个响指,然后低头在防波堤上寻找着什么。
“怎么了?”
“石头……石头……”她喃喃道。
“石头?”虞寥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环顾四周寻找石头。
“啊!有了!”
她捡起了一颗玻璃球大小的石头,然后笑盈盈地说:“我们画饼充饥好了。”说着她就用石头在两人中间的位置画了一个圈。“饼?”虞寥看着那个很难称得上是圆形的圈问道。
“对呀,古人不是看着它就不饿了吗?”
虞寥抬起头,用类似打量外星生物的眼神望着她:“我们看起来像是古人吗?”
“问题不是像不像古人,而是看着饼,然后想象着把它吃掉,肚子就会不饿了。”单月认真地解释。
虞寥伸出手,用手指指着地上那个圈:“请问这个奇怪的形状从什么角度看起来会像是一张饼呢?”
单月低头看着自己所画的那个圈,整张脸渐渐红得如同做了彩绘:“这个……这个……看久了确实又觉得不太像饼了。”
虞寥用鼻子哼了一声,无奈地说:“古人画饼充饥自有他的道理,那个时代饼确实算得上是一种美食。问题是一来我们不是古人,二来二十一世纪也不能算作古代,所以你要画的话,也不能画饼呀,况且这张饼还被你画得那么抽象。”
“可是,”单月辩解道,“可是别的我也画不出来嘛,要不……要不我画个包子?”
“包子?”虞寥用手掌拍了下脑门,近乎吼着说,“画包子,你为什么不画窝头呢?拜托,画点有诱惑力的食物。”
单月的脖子也红了,小声地说:“那你想吃什么?”
虞寥摸着下巴想了想:“此时此刻,最想喝啤酒。”
单月似乎对这个答案甚为诧异,睁大眼睛问:“为什么?”
“你不觉得坐在防波堤上吹着海风喝着啤酒是最为惬意的事情吗?”
单月歪着脑袋开始想象那样的场景:海风从远处徐徐吹来,带来阵阵的海潮味儿,耳底深处响着海浪的声音,冰凉的罐装啤酒被嘭的一声打开,白色的啤酒沫从易拉环中溢出,咂一口,清凉的啤酒顺着喉咙缓缓下滑,跌入温暖的胃中。确实是相当惬意的事情。
“不过,”单月开口道,“若天气再热一些就再好不过了。”
“赞同。”
“但是,我们还没有到能喝酒的年龄吧?”单月转过头问虞寥。
“你是指未成年?那是不能买酒罢了,喝的话没有问题,何况只不过是啤酒罢了。”
单月明白地点了点头,拿着石子有节奏地在地面上敲击着,嘴中喃喃道:“啤酒……啤酒……”她在回想啤酒罐的样子。
虞寥等了半分钟,但她依旧没有开动,于是他只好从她手中拿过石子,在地上画了起来。不到二十秒,画出了一个啤酒瓶。“哇,真像!”单月不由叹道。
虞寥如法炮制,又在她的脚边画了一个,然后在瓶身上画了一张笑脸。
“厉害,厉害。”
虞寥把手中的石子扔向远处,然后开玩笑说:“达·芬奇画鸡蛋,我画酒瓶,说不定以后我出名了这里就成了旅游胜地。”
“美得你。”单月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肩膀。
虞寥在防波堤上仰面躺下,望着天上如棉花般的朵朵白云。单月则曲起双膝,然后用双手环绕住,把视线移向远方的海水。
午后的时间静静地流淌,仿佛只要伸开五指就能感觉到时间之河的律动。
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海浪的声音。
虞寥渐渐有了一些困意,于是闭上了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依旧能感觉到她在自己的身旁。为何能这样的确定呢?他不知道答案。他所知道的仅仅就是,她此刻坐在自己的身旁。
再次睁开眼睛时时间不知流逝了多少,落入眼中的阳光传来微小的刺痛感。他花时间让自己适应了这样的亮度,然后微微侧过脑袋望着单月。
她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仿佛时间就不曾流逝过。
他看了会儿她的背影,然后起身坐了起来。单月没有发觉他的动作,她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虞寥望着她的双眼,平时如秋水般明亮的眸子此时看起来却如同两口历史久远的枯井。他从她的眼中读出了一丝苦涩,还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伤痛。
她此时究竟在想着谁呢?
是父亲单沉,还是今天在病房中出现过的那个男生,米昊天?
虞寥不忍打断她的思绪,但此时再不启程的话在天黑前就赶不回医院了。他从地上站起,用手拍了拍衣服和裤子,然后走到她的身后,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天灵盖。
单月一下子没能搞清楚状况,带着茫然向后仰头望着他。
“再不走的话连晚饭时间都得过了。”虞寥开口道。
单月吐了吐舌头,从地上站起。
坐公交车回医院的路上,虞寥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掏出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喂,单月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他辨别出电话那端是林璎,并且语气不善。
“正在回来的路上。”
“你这是打算把她拐卖了,是吧?”她没好气地说。
“怎么可能,”虞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可怜一些,“好啦好啦,马上回来,马上回来。”说完,虞寥不等林璎搭话就挂下了电话,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回到病房,林璎正一个人气鼓鼓地坐在凳子上。看见两人回来,故意垂下眼皮不理不睬。
“安全抵达,那我就先走了哦。”虞寥说着就转过了身。
“你完蛋了!”身后传来一个邪恶的声音。
虞寥打了个寒战,走出病房,把门悄悄掩上。
“你们到底去干吗了?”病房内传来林璎的声音。
“五月的旅行。”单月回答。
走出医院,肚中的饥饿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概是因为饿过了头的原因。于是虞寥琢磨着还是回到家中自己做晚餐。
正值下班的高峰期,街道上人流如织。
回到家中,虞寥打开冰箱努力把其中的食材搭配起来。
他取出一棵球茎茴香,掰下了两片,然后又拿出两个鸡蛋,菜肴一:茴香炒鸡蛋。
冰箱的最底层躺着两颗甜菜根,虞寥取出其中一颗,想了想,菜肴二:甜菜羹。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给锅中加上水,打开燃气灶,然后用菜刀小心翼翼地把甜菜根切成小块。煮甜菜根的时间里,他淘米做饭,把球茎茴香切成细细的小条,然后把两个鸡蛋打匀。
虞寥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下午湛蓝的海水,以及单月那张恬静的面孔。
把甜菜根煮上五分钟,然后取出放入搅拌机中搅成碎末,再丢入锅中继续煮开。五分钟后加入奶粉和糖,然后倒入碗中。
虞寥尝了一口呈玫红色的甜菜羹,感觉不够甜,于是又加了一勺糖。
茴香炒鸡蛋则轻松加愉快,所要做的不过是先把茴香炒到半熟,然后把打匀的鸡蛋液倒入锅中翻炒,待到鸡蛋变熟后加上盐就可以了。
大功告成,虞寥把饭菜端入客厅,一个人坐在桌前慢慢享受美妙的晚餐。
把饭菜全部吞进肚中后,他用手支着下巴望着桌上的碗碟。
这就是生活。
洗罢碗筷后时钟指向八点,他想了想,重新穿上鞋子,走出了家门。
夜晚还是有着微微的凉意,但饱饭之余在街头漫步不失为一种惬意的享受。虞寥走着走着内心升起一股对于探险的兴趣,于是专挑从未走过的道路前行。
街上的人渐渐少了起来,一些店铺开始早早地关门打烊。虞寥在一条不宽的街道旁发现了一家名叫“宿”的咖啡馆。咖啡馆不大,招牌也不显眼,不过是整条街上唯一在晚间九点半依旧营业的店铺。
虞寥走进店中,打算喝杯咖啡再漫步回家。
咖啡馆的装潢并不考究,生意也只是马马虎虎,这个时间店中的顾客不到十人。虞寥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下,一个女服务生拿着菜单过来。他看了看后打消了喝咖啡的念头,要了一杯热可可。
虞寥环顾四周,发现顾客中有两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客人。
下次叫单月一起来这里吧。虞寥在心中暗暗谋划。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服务生把热可可递了上来。虞寥本能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抬头看了一眼服务生。
一张熟悉的脸。
送上热可可的服务员不是先前的那个女服务生,而是一个男的。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虞寥盯着转身离去的服务生的背影努力在记忆中搜索。
米昊天!
虞寥认定这个服务生就是早晨出现在单月病房里的那个一脸冷傲的家伙。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虞寥举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香味四溢的热可可。
答案在热可可顺着食道流入胃中的瞬间在脑海中浮现。显而易见,米昊天在这家叫作“宿”的咖啡馆中打工。
米昊天站在服务台的后方,虞寥从坐着的角度无法看清他的脸。他回想着早晨在病房门口看到的那张脸,心想这样冷冰冰的人竟然能做服务生,这世界实在是奇妙。
虞寥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观察米昊天。没有客人推门而入,他如同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一定没有认出自己,或许早晨他根本就没有发现位于病房外的他。
可单月似乎十分在意他,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既然知道了他在这里打工,也就有了借口可以从林璎那里套出点信息来。
窗外的一盏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让无人的街道显得有些诡异。
不知什么时候米昊天在服务台的后方消失了,虞寥看了看四周,咖啡馆中仅剩下了两个人。他把杯底剩下的已经变凉了的热可可一饮而尽,然后向女服务生示意买单。
走出咖啡馆,虞寥回想着来时的路,然后认定若是向后再走一条街的话就可以少绕一个大圈。打定主意,他走进位于咖啡馆边上的小巷。
没走两步,两个声音从一侧的岔道传来。
“这次真的要教训她?”
“是,铁哥说的。”
“可这里面有铁哥什么事情,她扫的是老大的面子。”
“大概是看不下去了,虽说林璎和老大有点交情,但这次毕竟被他们看见了。”
林璎?!虞寥停下了脚步,侧身贴在了墙壁上,向岔道口探出头去。
黑暗中有三个人影站着,其中一人手中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
“有道理,不过这么做老大知道吗?”虞寥辨别不出是哪个人影在开口。
“这个我们就不要管了,反正老大要是怪罪下来,跟我们没有关系。”
“可是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女生,你我出手教训个女生,太不上台面了吧。”
“这个不用担心,看不惯林璎的大有人在,她也就只有在男生那里吃得开。那就这样定了,放假结束那天在放学路上去堵她,你再叫个哥们儿一起来撑场面。”
沉默少顷。
“哎,说实话我还真不讨厌她。”
“我也是,反正到时候轮不到我们出手。昊天,你有意见不?”
其中一个是米昊天?虞寥一阵心惊。
“我不去,要上班。”他冷冷地说。
“好吧,好吧,每次都上班、上班。”其中一个声音显得有些不满。
谈话结束,一个身影转身走进咖啡馆的后面,看来那人是米昊天。那个抽烟的人影把烟蒂丢在了地上,用脚捻灭,然后勾着另一个人影的肩膀一同向远处走去。
虞寥站在原地回想了下他们的对话,看样子林璎要有麻烦了。她怎么会招惹到这样的人?
他掏出手机,翻到下午林璎打来时的电话号码,不知该不该按下通话键。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虞寥感觉到一只手搭到了自己的肩上。
他猛地转过头去,眼中满是惊恐,站在他身后的人竟是米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