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和名字?”跟随着推床一并向前走的医生用镇定的口气询问。
躺在推床上的男生一脸痛苦地回答:“虞寥,16岁。”
“哪两个字?”医生从白大褂的口袋中拿出笔,低下头打算记录。
“可恶!”男生有些恼怒,“给我先治病,都快疼死了!”
医生微微抬头瞥了一眼男生,重复道:“哪两个字?”
“虞美人的虞,寂寥的寥。”男生怒瞪了医生一眼,没好气地回答。
为什么会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偏僻的小镇、陌生的同学,生活的列车像是一不小心走错了岔道,驶向了一条未知之路。
虞寥忍着从腿部传来的剧痛,打量着医院。过道的墙壁泛着灰色,经过诊室时可以看到诊室的门把手已经锈迹斑斑。自己竟然身处这样的老旧医院,实在有些不可思议。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竟然在转学的第一天被毒蛇咬了!
“好了,已经给你注射了抗蛇毒血清,留院观察一晚若是没事就可以了。还有,你母亲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一会儿就到。”医生在病床前说完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虞寥闭上眼睛,空气中有初春青草的香气。
“从今天开始,虞寥将成为我们班级的一分子。单月是我们班的班长,你暂时和她同桌,有疑问的地方可以问她。”班主任蒋老师话语落下后,一个长发的女生从座位上站起,对着虞寥微微笑了一下。
虞寥在她身边坐下,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身边那个叫作单月的女生。女生脸上有一种淡淡的恬静,阳光从窗户射入,落在她的侧脸上,把脸庞塑造得立体感十足。上身的校服样式老土,然而下身一条极简风格的牛仔裤则完全扭转了整个人的形象。
窗外有鸟的鸣啭。
有什么东西在身体的深处扎下了根。
“似乎这个风鸣镇也没有预想的无聊嘛。”虞寥暗自想道。
然而这样的心情没能持续多久,下课后便是午休。虞寥按照班主任的吩咐去教务处领自己的课本,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单月的容貌。路还没走到一半,一条刚刚结束冬眠饥不择食的毒蛇从草丛中蹿出来,在他的小腿处狠咬了一口。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异常混乱,学生团团将他围住,所有人都叽叽喳喳议论不休。赶来的老师用布条在伤口的上方打了一个很紧的结,一个穿西装的男子驾车把他送往医院。
睁开眼睛,病房中寂静无声,点滴以一种从容不迫的速度被缓缓推入体内,小腿处依旧传来阵阵痛楚,不过比之前已经好了许多。
脚步声渐渐接近,到达病房门口后戛然而止。虞寥心想应该是赶来的母亲,然而病房门被推开后,站在门外的却是单月。
单月走入病房,把身后的书包放在门内侧的一张椅子上,随后走到虞寥床边:“感觉好些了吗?”
小腿的痛楚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虞寥看着单月明亮的如同秋水一般的眼睛,心中有什么东西开始荡漾:“好多了,医生说只需要在这里待一晚。”
“那就好。”单月莞尔一笑。
“是班主任叫你来探望的?”
“蒋老师?”单月微微侧了下脑袋,“对呀,谁叫我是班长呢。好啦,班长的探望到此结束,我先走了哦。早点回来上课,刚转学就请病假,也真有你的。”
虞寥苦着脸说:“喂喂,你当我想被蛇咬?”
“对了,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若是有事的话就打电话给我。”说着,单月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对折了三次的纸条,递给虞寥。
单月走后,虞寥打开纸条,一串娟秀的数字映入眼帘。无所事事,于是他重复地默念着号码,确保自己百分之百记住它们。病房门又一次被打开,虞寥母亲急切的脸出现在了后面。
“怎么样?怎么样?”母亲快步走到窗前,用手摸着虞寥的额头。
虞寥用没打点滴的左手把母亲的手从额头上挪开:“没有发烧。”
“怎么会被蛇咬了呢?”母亲见到虞寥并无大碍,舒了一口气。
怎么会被蛇咬了呢?虞寥也百思不得其解。蛇这种动物从前只有在餐厅和动物园的爬行馆中才看到过。“大概这就是风鸣镇的特色吧。”
母亲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道:“对哦,已经在风鸣镇了……”
母子二人没能聊上多久,就传来敲门声。母亲走到病房门前把门打开,站在门外的是班主任蒋老师。母亲走出病房,把门虚掩,站在走廊上和蒋老师聊天。
蒋老师?蒋老师不是已经叫单月前来探望过了吗?为什么自己还要亲自再来一趟呢?难道单月并不是因为蒋老师的吩咐而来的?莫非她是自发地关心我?
“喂喂,这才是转学的第一天,别胡思乱想了。说不定单月只是出于身份的考虑,是对转学新生的任务性探望。”
虞寥把视线转向窗外,已经是太阳落山的时间了,空气中弥漫着夕阳的余晖。他察觉到自己对那个名叫单月的班长产生了微微的好感。
这样东想西想的时间里,母亲和蒋老师一同走进了病房。蒋老师简单地问候了几句,从语气中可以察觉出他并不是很热情的人。
次日的中午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并在家中给虞寥做了可口的饭菜。
已经好些日子没吃到如此丰盛的饭菜了,虞寥望着满桌子的菜,不停地咽着口水。
“妈妈,我已经没事了,你回去吧。”虞寥等母亲在椅子上坐下后开口道。
母亲温柔地摇了摇头:“没关系,公司的事情可以等。”
虞寥则固执地摇了摇头:“已经完全没事了,吃完饭妈妈就回去吧。说好了的,我可以应付一个人的生活。”
“真的没问题?”母亲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虞寥挺了挺胸,微微上扬嘴角:“Trust me.”
吃罢午饭,时针已经指到了三点,窗外开始飘起绵绵春雨。母亲走到床边摸了摸虞寥的右侧脸颊:“那妈妈走了,记得给我电话。”
虞寥眨了眨眼睛。
家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不久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虞寥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卧室的窗口望着窗外已经长出嫩叶的悬铃木,心中溢出一股苦苦的滋味。春日的下午静静流淌,虞寥躺在床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五点多的时候传来门铃的声音,虞寥下床从猫眼中向外张望。一个从未见过的女生站在门外。
“嗨,虞寥。”打开门后女生主动打招呼道。
“你是?”
女生用一种活泼的口气自我介绍:“我叫林璎,是你的同班同学啦。”
虞寥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不过总不能两人就在门口这样站着吧,于是他把林璎请入屋内。林璎走进屋后开始四处打量,一边还发出赞叹声。虞寥则打量着她,运动衫加上运动裤,左手手腕带着樱色的手环,绑在脑后的马尾辫上有一缕头发挑染成了暗红色。一张精致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的眼镜,整个人给人一种活力无限的感觉。
“茶还是咖啡?”虞寥问。
林璎站在原地嗫嚅了会儿:“咖啡好了。”
冲好咖啡,两人在客厅的饭桌前坐下。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天空渐渐被暮色侵蚀。
林璎一边喝咖啡一边毫不掩饰地打量虞寥,少顷后开口说:“你这家伙还算讨人喜欢。”
虞寥听了这样的评论有种被噎到的感觉,一时不知怎么接上话茬。
林璎似乎对这样的反应十分满意,眼神中露出一丝狡黠:“害羞什么,实话实说罢了。原本是蒋老师安排单月来看你的,大概是为了让你这个新来风鸣镇的倒霉蛋感受到所谓的班级温暖吧。”说到这里,她自顾自地咯咯笑了起来。
看样子昨日单月来病房探望真是蒋老师的意思。明确了这点,虞寥在心底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
“那怎么换成你来了呢?”
“我住得离你家比较近嘛,再加上这样的下雨天放学后实在无处可去。”
虞寥点了点头:“病已经差不多好了,明天我就去学校。”
林璎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你莫不是个笨蛋?”
“啊?”
“有机会翘课还不好好把握,莫非你是传说中的那种书呆子?”
“怎么可能!”虞寥忙否认。
林璎喝了一口咖啡:“我不相信,那你告诉我,你有女朋友吗?”
虞寥摇摇头,脑海中浮现出了单月的面容。
“你看吧,果然是书呆子一个。”
“喂喂。”虞寥不满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好啦,好啦,不逗你玩了,若是有女友的话,也不会转到风鸣镇来了。”林璎觉得对于一个病人来说,玩笑开到这个程度火候刚好。
“对了,有件事不得不告诉你,我有点讨厌你。”
“为什么?”虞寥不解。
“我和单月可是最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从初中开始就是同桌了。”
虞寥恍然大悟:“哈哈!原来如此!我回学校就和蒋老师去说,把你换回来。”
“算了,算了,”林璎摇了摇手,“不过你不准欺负单月,明白没有?要是让我知道你欺负她,我能把你的狗腿打断!”
虞寥用无奈的眼神望了望自己的腿,昨天刚被毒蛇咬过,今天又被叫作狗腿:“喂,我干吗欺负她。对了,单月是怎样一个人?”
此话一出口,身体中陡然蹿出一股热流,从丹田直上脑门。
“哦?你对单月有兴趣?难道昨天她特地去了趟医院你就喜欢上了她?”林璎歪着脑袋,脸上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
特地去了趟医院?那也就是说是她自发来看我的喽?
虞寥喝了一口咖啡,解释说:“不不,只是了解下罢了,怕到时候无心欺负到她。我多少得考虑下自己的腿。”说到“欺负”两字时,他特意加重了口气。
林璎脸上依旧布满了怀疑,但还是开口道:“单月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总是把别人放在第一位。不过她很少向人敞开心扉,原因嘛,你不必知道。明白?”
“大概明白。”虞寥模棱两可地回答。
喝罢咖啡,林璎从位置上站起,开始在屋里东张西望起来:“你不会一个人住吧?”
虞寥把喝空了的咖啡杯拿到厨房:“妈妈偶尔会回来。”
“那一切都自己打理喽?”
“是。”
“厉害,厉害!”虽说林璎出声夸奖,但语气中更多的是羡慕。
时钟指向了六点,光线已经被暮色打得节节败退,虞寥打开了客厅的吊灯。
“想吃晚饭吗?”虞寥问道。
“你做?”林璎转身看着他。
虞寥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不行,不行,我不是特意来蹭吃蹭喝的。六点多了,我也该回家了。”说着,她走到门口开始穿鞋。走到门外后一个急转身,盯着虞寥的眼睛,沉默了大概五秒后说:“不准喜欢上单月,听见没有,不然……”
“打断我的腿?”
“不,是狗腿!”
因为被毒蛇咬过的小腿还没有完全恢复,体育课的时候虞寥只好站在一旁看着班上的男生打篮球。露天的篮球场因为前一日的小雨而湿漉漉的,汗水的气味沁入泥土之中,被小草贪婪地吸收着。
看了一会儿后虞寥离开篮球场,随意沿着操场闲逛。
操场不大,相比虞寥曾经就读的高中,连一半都不到。走到器材室边上时,听到了里面传来一个似曾耳闻的声音。他侧身贴在墙上,微微把头探向玻璃窗。
器材室中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叫不出名字,不过是同一班上的,女的是林璎。
“你得让我说多少次才死心?”林璎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不耐烦。
没有回答,沉默如织。
大约十五秒后,林璎转身走向器材室的门口。
“等等,”男生出声道,“告诉我原因。”
林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喜欢需要原因吗?”
“不需要。”男生回答。
“那不喜欢也不需要原因吧。”
沉默,又是百分之百的沉默。
林璎叹了口气,重新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等,”男生又出声,“可我喜欢你。”
“知道了,关于这一点你已经跟我说过不下二十遍了,”林璎再次停下脚步,不过没有转身,“为什么我已经知道的事情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呢?”
“但是……”
林璎打断男生:“这样吧,给你一个理由。你连篮球都不会打,叫我如何喜欢上你。”
“过分,”男生微微抬高了声音,“你明知道我天生没有什么运动细胞。”
“OK,理由二,我不喜欢没有运动细胞的男生。”
“可是……”
“哪来这么多可是,谈话结束。”说着,林璎打开器材室的门。
虞寥忙把身子躲到墙的另一面,失落的脚步声渐渐由近及远消失了,看样子是那个男生走了。
风轻轻拂过,仿佛是特意为了抚慰那个男生。
“出来!虞寥!”一个声音如惊雷般响起,把虞寥吓了一跳。
虞寥知道自己已被发现,只好乖乖走了出来。刚走到器材室门口的时候,一个排球从门内飞出,笔直地朝他脸上打来,还好他反应及时,一把将排球挡下。
“喂,你这是谋杀!”虞寥一面捡起排球,一面摆出一张不悦的脸。
“下次还偷不偷听?”林璎从器材室走出,手上拿着一根标枪。
“别,别,”虞寥忙摆手,脸上的不悦瞬间转为讨饶,“我也不是有意的,刚好路过来着。”
林璎笑了一下,仿佛一朵毒罂粟:“听到的内容若敢和别人提起,小心……”
“打断我的腿。”虞寥无奈地接上下半句。
林璎皱了下眉头,抬起了标枪,一步步朝他走去:“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虞寥在心底暗骂了一声:“得,打断我的狗腿,行了吧。”
林璎得逞,邪恶地笑了起来。
真是个可恶的家伙!虞寥走进器材室,把排球放到球架上后,说道:“对了,刚才向你表白的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
“叶茗。”
“好名字嘛。”
“确实。”她想了想后说。
“真的说了不下二十遍?”
林璎把标枪放好,用手指有节奏地点着下巴:“应该不下二十遍了,烦都能把人烦死。”
“看样子对你一往情深嘛,这样的人也不容易碰到哦。”
“既然你喜欢就介绍给你好了。”她再次露出邪恶的笑容。
虞寥翻了个白眼:“你就因为他不擅长体育而把他拒之千里?”
“怎么?理由不够充分吗?”
“你这样可是相当伤他的心呀!”
“没想到你还愿意打抱不平嘛!”
林璎走到虞寥面前,把脸凑到离他仅十厘米的地方,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问:“难道他希望我虚情假意地答应吗?你这家伙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虞寥闻到了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道。
放学的时候天又开始飘雨,虞寥撑开伞走出校门。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类似蚕宝宝啃食桑叶的声音。随着暮色渐渐四合,街上起了雾。人们走在氤氲的雾中,仿佛是在走向另一个未知的国度。时间在雾气中缓缓流淌,不动声色地雕刻着每一个人的生命。
“虞寥,等等。”身后传来一个男生的叫声。
虞寥转过头去,一个人从远处小跑而来。待跑到三米左右时,他认出了来者,是叶茗。他跑到面前后把雨伞丢在地上,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气。
虞寥仔细打量着叶茗。他身体瘦削,一种能让人感觉到怜悯的瘦削。看样子他确实不擅长运动。不过抛开这点的话,他倒也算得上俊朗。虽说看起来书生气过足了些,但双眉之间能让人感觉到一股暗暗的执着。
叶茗特地跟我打招呼,还气喘吁吁地跑来,想必他是听见了自己和林璎的谈话,虞寥暗自揣测。
“你好,我叫叶茗。”他还没完全平复呼吸就自我介绍道,说完后还向虞寥伸出了手。
虞寥伸出手在他的掌心中拍了一下,随后从地上捡起雨伞塞到他手里:“找我有事?”
“你听到了我和林璎的谈话。”他撑起雨伞,和虞寥一同慢步向前。
“你也听到了我和林璎的谈话。”虞寥说着转过头看着他。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不知怎么办才好。”叶茗把雨伞从头顶拿开,抬头望着已经漆黑的天空。
“抱歉,我也没有良策。”
“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叹了口气,把雨伞重新挪回到头顶。
虞寥耸了耸肩膀:“我们都没有魔法师的水晶球,所以估计你只能顺其自然了!”
“你为什么转到风鸣镇来?”他又叹了口气,然后转换了话题。
“母亲工作的原因,再加上不想待在大的城市,所以选了这里。”
“有都市恐惧症?”
虞寥转头望着叶茗:“有这么一种病?”
“编的。不过可能有也说不定。”
一滴水从行道树的叶面滑落,恰好落在虞寥的鼻尖上,一股凉意从皮肤蔓延开来:“什么症状?看到高楼大厦就头晕目眩?看见排成长队的车流就起鸡皮疙瘩?对十二点还闪烁不停地霓虹灯恨之入骨?巴不得从头顶掠过的飞机都发生空难?”
“说不定想把所有大型购物中心的电闸都拉了,或者整天琢磨怎么放火烧了所有的酒吧,”叶茗接着说道,“我是一年前来的这里。”
“因为都市恐惧症?”
“怎么可能!”叶茗笑着说,“身体的原因,医生建议在成年之前最好在空气较好的地方生活。”
两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后分道扬镳,虞寥找了一家拉面店吃了晚饭,然后踏着雨中的夜色回到家中。
一盏路灯亮在窗外的初春夜晚中。孤独开始慢慢充斥了空气。虞寥在屋中来回踱步,打量这个属于他自己的家。沙发、茶几、酒柜、写字台……家具无一不是崭新的。但家中的一切都不熟悉,他甚至连电视机的遥控器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八点钟时他钻进浴室开始洗澡。水流的温度恰到好处,但虞寥却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身体中有东西不受控制地颤动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水流中,紧抱着双臂。
洗完澡后,他走进厨房从冰箱中拿出冰块放入玻璃杯中,然后回到客厅从酒柜中拿出一瓶Jim Beam (美式玉米威士忌),往玻璃杯中倒入了五厘米。
虽然还没有成年,但虞寥已经习惯了在独处的夜晚给自己来上一杯威士忌。这是父亲的习惯。如今,这也成了他的习惯。
虞寥晃动着玻璃杯,冰块发出悦耳的碰撞声。他闭上眼睛咂了一口,心想这算不算得上是子承父业。
夜色迷离。
虞寥趴在窗口向外望去,风鸣镇的夜晚异常安静。
不知名的鸟儿发出一声鸣叫,还可以听到扑棱扑棱振翅的声音。
新学校的生活转眼一周过去。
虞寥和叶茗成了不错的朋友。林璎对此毫不在意,只是说虞寥若想撮合她和叶茗的话,小心狗腿不保。
唯独面对单月,虞寥往往会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
早晨来到教室,虞寥在单月边上坐下,开始从书包中向外掏书。
“早餐吃了什么呀?”单月转过头笑盈盈地问道。
“咖啡。”虞寥如同卡壳的机器一般停下了掏书的动作,用生硬的声音回答。
“就咖啡?”
“咖啡。”他用和先前如出一辙的口气重复道。
对话就此结束,单月笑了笑,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书本前,虞寥恢复掏书的动作。为什么自己不接上话题问问她吃了什么呢?
课间单月伸懒腰的时候不小心用手划到了虞寥的脑袋。
“啊,抱歉抱歉,不小心打到你了。”单月忙转过头一脸歉意地说。
正在闷头看杂志的虞寥顿时脑子一片空白,眼神失去了焦点,整个人仿佛石化了一般。
“抱歉……”单月见他不回答,继续道歉。
“哦。”好半天,虞寥总算憋出了一个字。
对话再次结束,单月带着小心翼翼地神情往外侧挪了挪凳子,虞寥则开始机械地翻着杂志。“哦”,这算哪门子回答?她可是带着满满的歉意来道歉的。再说不过是被轻轻划到脑袋罢了。
每一次类似的对话结束后虞寥都可以后悔上两个小时。这样的模式仿佛是被设定好了的电脑程序,只要一和单月进行对话,整个脑部系统就陷入瘫痪状态,待到脑部系统重新启动后,又自动接入两小时的后悔程序。
恶性循环。
这样的对话模式持续一周之后,发生的频率开始下降。原因是单月不再频频主动跟虞寥搭话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间,虞寥和叶茗在食堂吃完午饭后在操场上闲逛。叶茗正一脸苦相地诉说着这周和林璎表白时遭受的悲惨经历。
在这次表白中林璎拒绝他的理由又增添了两条,一是因为他的身高没有达到一米八,二是因为他的学习成绩能把林璎甩开十条街的距离。
正当虞寥用不疼不痒的话安慰叶茗的时候,林璎从操场的一端气呼呼地快步走来。走到离两人不足十米时扯开喉咙喊道:“叶茗,滚蛋!虞寥,过来!”
虞寥和叶茗对望了一眼,眼神中都充满了茫然。
“没听见?”林璎提高了音调。
叶茗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个回合,然后转身离去。虞寥也咽下一口唾沫,走向林璎。
“刚吃饱饭就这么大火气!”
林璎双手抱在胸前,撇了撇嘴唇,丢出两个字:“解释。”
虞寥不明所以:“解释什么?”
“解释。”林璎重复道,并且拉长了尾音。
“解释什么吗?”
“给我一个不打断你狗腿的解释。”林璎皮笑肉不笑地扬起了左侧的嘴角。
虞寥伸出手,做了个交警示意停车的手势:“喂喂,到底怎么回事?”
林璎向前跨了一步,把嘴凑到虞寥的耳旁,大声说:“我和你说过,若是欺负单月的话,我会打断你的狗腿,忘记了?”
虞寥咬牙忍受着耳边高分贝的声响,待林璎说完向后倒退了一步,一面用小指抠耳朵,一面说:“记得记得。问题是我不记得有欺负过单月呀,况且我干吗要欺负她?”
“狡辩!”林璎又向前跨了一步,继续把嘴凑到虞寥的耳旁,“吃饭的时候她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了?”虞寥向右撤了一步,“你想想,作为一个刚刚转校来的新生,我何苦在第一周就去欺负班长大人。我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活得不耐烦了?你给我一个能解释的理由,我就承认。”
林璎作势要开口,但张开的嘴中没能蹦出半个字。少顷,她恢复了正常的语调说:“那你为什么那样?跟单月说个话就跟敌人似的。”
阳光从云中钻出,暖暖地落在身上。
“不是我不愿和她说话,而是不知道该怎样和她说话。只要两人一进入对话状态,我的脑子就一片空白。”虞寥一口气说道。话刚说完,他就有了淡淡的悔意,此话一出,不就意味着……
“少扯了,”林璎用冷冷的语调说,“什么时候你变成那么内向的人了?你现在跟我说话不就好好的吗?给我个理由。”
虞寥的手心开始冒汗。理由?理由?这时,他急中生智道:“还不是因为你。”
“我?”
虞寥点点头,把手插入裤袋中:“是你恐吓在先,以至于每当我和单月进行对话时不得不采取小心翼翼的姿态,甚至不能正确自然地表达原本的情感。这是一种大脑的过激反应。我承认这种反应可能伤害到了单月,但归根结底是你的原因。”
林璎愣愣地望着虞寥,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半晌后她开口道:“那怎么办?”
虞寥微微增加了语气中的硬度:“慢慢就会缓解的吧,当然前提是你不能再恐吓我了。单月那里还请你帮忙解释下,我对她可丝毫不怀有敌意。”
林璎完全相信了虞寥胡诌的解释,两人一同走向教室时,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对话时所用的每一个词。
来到教室门口,林璎示意他在门口等一会儿,然后自己走了进去,来到单月边上聊了起来。
聊天的过程中,单月时不时地把目光瞥向站在门外的虞寥,待林璎解释了原因后,她忍不住掩嘴咯咯发出了笑声。
虞寥远远望着她的笑颜,竟痴了。
“OK,一切搞定,她还乘机糗了我一顿。”林璎解释完后走回到教室门外,对虞寥说道。
虞寥走进教室,回到座位上坐下,一股尴尬在他和单月之间蔓延开来。
午后的阳光从窗中透入,树叶在微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悄无声息的,如同一朵云在五秒钟内改变了形状。
“那个……我现在说话你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吗?”单月微微侧过头,开口道。
虞寥的脑子顿时变成一张麻将中的白板,良久后才憋出两个字:“空白。”
“有趣有趣。”单月轻声自言自语。
沉默开始结网,虞寥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对了,再过两周就是校运动会了,你也参加个项目吧。”单月用手上的笔轻轻敲着脑袋。
运动会?不不,完全没有兴趣。虞寥想要拒绝,然而嘴中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就一千五百米好了,高一时做了不少人的工作才有人苦着脸答应去跑。”
对话结束。结局如同一个晴天霹雳一般打在虞寥的身上。开什么玩笑!在运动会的时候跑完一千五百米岂不是要变成残废?他想跟单月开口说拒绝,然而无论怎么努力依旧是惘然。莫非刚才自己胡说的大脑过激理论确实成立?
放学的时候,虞寥找到了林璎,想要她代为转告自己拒绝的意思。她听了原委之后足足发出了两分钟的嘲笑,然后看了一眼手表奔出了教室。
晚上躺在床上时虞寥终于想到,这一定是林璎出的主意。意识到这点之后,睡意像是抛弃了他一般久久不肯降临,直到凌晨三点,他才勉强睡去。
两周时间倏忽而过。
长达一周的连绵春雨在运动会的前夕悄然停止,让人觉得似乎真的有一个上帝在某处俯瞰着众生。
操场上人头攒动,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耳中,虞寥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于一个巨大的马蜂窝之中。
“一千五百米?太崇拜你了,看样子是经受不住美女的甜言蜜语,一不小心答应下来了吧。”叶茗的口气中明显透着幸灾乐祸。
虞寥不悦地把领来的号码布塞入裤袋中:“毛虫,少说风凉话。”毛虫是林璎给他取的外号,来源不详。
空气开始躁动,操场上的第一项比赛已经开始。
虞寥坐在看台上,看着操场上的运动员绕着塑胶跑道像傻子一般一圈圈拼命迈步。赢了又如何呢?一圈圈还是回到起点罢了。这样的比赛已经不再是为健康而运动了,说不定有损健康亦未可知。想到自己过会儿也要傻乎乎地去绕圈跑步,顿时感到头疼不已。
欢呼声和加油声此起彼伏。虞寥在人群中搜索着单月,在看台的第一排,他发现了她的身影。她依旧穿着校服,但下身换了一条运动裤。她要跑女生一千米,他想起了在班会上蒋老师做的运动会安排报告。
中午休息的时候林璎找到虞寥,他正躺在看台上望着依旧遍布乌云的天空。
“喂,你再看也不会下雨的,下午可要跑一千五百米了哦。”林璎在他身边蹲下,把一根西瓜味的棒棒糖塞进他的嘴巴。
“你说你这么算计我,怎么就没感觉良心不安呢?”虞寥转过脑袋,看着眼前那张漂亮的脸蛋。
“你不觉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其实是一句很符合人性的话吗?”她笑眯眯地说。
虞寥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是呀是呀,这样的心理正是人类文明赖以发展的基石。”
林璎打了个响指:“下午可要好好跑呀,虽然不期望你拿名次。”说完,她笑着扬长而去。
一点半,运动会再次开始,乌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天际散去。
午后的阳光和煦地从半空洒下,视网膜上有点点的金色在闪耀。
虞寥提前半个小时开始做准备运动,然后被带领到跑道上。参加一千五百米的运动员只有十人,只要进入前八名就能给班级加分。虞寥打量了下其他人的体格,心想自己不至于落到最后的百分之二十的人里。
哨声响起,虞寥跟在一个穿红色短袖T恤的男生身后。在拐弯处他确认了前面的人数,共有四人。肌肉和呼吸如同一对配合默契的亲兄弟,不急不缓地释放着储存的能量。
两圈过后,虞寥依旧紧紧跟在第四名的身后。心跳的声音放大了数倍,在耳蜗深处传来扑通扑通的回响。
他抿了抿开始发干的嘴唇,缓缓开始加速。
第三圈跑完时他排在了第四的位置,这一圈的时间里,几个人轮番加速,进行了数次的换位角逐。
从看台传来了浪潮般的加油声,然而虞寥却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快速的心跳。
剩下不到三百米的时候他超过了第三名,一百米时超过了第二名。
我这两周可是有在苦练跑步呀!虞寥盯着第一名的背影回想着自己每天晚上在雨中狂奔的傻样。
狂暴的心脏像是要从喉头跃出,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传来如同被砂纸磨砺般的疼痛。
还有一点,还有一点就能赶上了。
越过终点线,同班的两个男生忙上来搀扶住虞寥。眼中的世界开始晕眩,他闭上了眼睛,由两人扶着无意识地向前走着。
胸口的疼痛像要把他撕开。
第二名,他在心中默念,应该可以向单月交差了吧。
走了大约三分钟,虞寥开始感觉到生命回归了自己的身体。他喝了点水,自己缓步走上看台。同班的男生纷纷上来拍他肩膀,他一面微笑着一一回应,一面在人群中搜索单月的身影。
没有单月。
在叶茗身边坐下后,他重新扫视了一遍看台上的人群,确实没有单月。
“没看出来嘛。”林璎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如同其他男生一般拍了下他的肩膀。
虞寥从她手上抢过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抱歉,没让你看到我出丑。”
“喂,我喝过的。”
虞寥看了一眼矿泉水瓶,递还到她面前:“哦,还给你好了。”
“喂,你喝过的。”
“矫情。”虞寥笑着又喝了两口。
“矫情。”叶茗模仿着他的口气重复道。
林璎扬手就给叶茗脑袋上一记爆栗。叶茗捂着脑袋哀号不已,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们跑完就该单月出场了。”说着,她用下巴朝跑道的方向努了努。
虞寥把目光投向跑道,比赛已经进行到一半,应该是高一女子的一千米比赛。
怪不得刚才寻不见单月的身影,想来是去热身了。
高一组的比赛结束后,高二组的运动员走到了跑道上。虞寥在第一时间确定了单月的身影,她脱去了长运动裤,只穿一条不及膝盖的运动短裤。她走到跑道上后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是在欣赏风景。
比赛开始,单月跑在第三的位置。
两圈过后,除了被远远甩开的三位运动员之外,其他人开始发力追逐。单月在被第四名赶超后迅速加速,重新夺回第三的位置,在离终点不到二百米时超过了第二位,在一百米时已与第一名并驾齐驱。不到五十米时,第一名已经力竭,单月有了明显的领先。
然而在离终点不到十米的时候,她打了一个趔趄,又跑了两步,她身体一软,倒在了跑道上。
虞寥从位置上腾地站起来,走到看台的栏杆处向外张望。单月被站在一旁的老师拖出了赛道,一个校医模样的青年女子从一旁跑来。
“究竟怎么回事?”身旁传来林璎急切的声音。
“跑得太急了吧。”叶茗说道。
虞寥盯着躺在地上的单月,见她一动不动。
“那怎么一动不动?”林璎用手狠狠地握着看台的栏杆。
“估计是昏过去了。”解释的依旧是叶茗。
“虞寥,我们下去看看。”
虞寥盯着单月毫无生气的脸,一个画面掠过他的脑海。不好!他忙从人群中抽身,跑到看台通往操场的楼梯处,直接翻过栏杆从两米多高的看台处跳了下去。
“虞寥!”身后传来林璎的惊呼声。
虞寥前倾着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后立马站起,径直跑向单月。
“同学,不要过来。”一个男老师走过来拦他。
虞寥上前用手肘在男老师的腰间狠命地一撞,然后扑向单月。原本打算搀扶单月的同班女生尖叫着从两侧让开。虞寥在单月面前蹲下,她的脸色如同一张白纸。校医模样的女子正用手抚摸着她的前胸。
“没关系,等一会儿就……”
虞寥没听女子的解释,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甩到一旁,然后把耳朵贴在了单月的左胸上。
“喂,你要干吗?”先前那个男老师愤怒地走了过来。
虞寥从单月的胸前抬起头,用手指撑开她的眼睑。
“你不要乱来!”男老师伸出手来想要制止虞寥。
“快!叫救护车!”虞寥低头大喊。然后双手交叉相叠开始给单月做心脏胸外按摩。
“怎……怎么回事?”那个女子惊慌地问。
虞寥头也不抬说道:“心力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