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佑稷走了,王樵跪着没起来,一开始的确是于心有愧,总觉得多跪一会儿,心里头就舒坦一些;跪得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地上的薄凉,懒劲一犯,头一歪就睡着了。
喻余青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就看见三少爷蜷在地板上,口水流了一哈喇子,梦里还不知见了什么,在那儿嘿嘿傻笑。
他蹲下来,戳戳那个把自个儿跪睡着的家伙,哭笑不得:“少爷。王樵,醒醒。”
王樵打着哈欠迷瞪着眼,问:“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做什么,”喻余青哂他,“至少睡床上吧?你也忒懒了,三步路也不愿意走?”
“唔,跪着便困了,困了便忘了。”
“谁让你跪了?”
“没谁,想想觉得自己该跪。”
身旁人扶着他坐起来,给少爷倒了杯醒神茶,间乎听见轻声一叹。王樵抬眼瞧他,是夜已深,但喻余青却穿得周正,一身武行劲装,身边一道小包裹,这时斜放在一旁,被他颀长手指压着。
陡然便清醒了:“你要去哪儿?”
“不是我要去,这不是你要去么?”喻余青淡淡地说,就着王樵喝过的茶盏夜抿了一口,薄唇上一丝莹光,又用舌尖舔做一片。“明儿你爹可摆了流水席,要叫全城人来吃个三日夜,给你风风光光一场大送——我想你怕是不堪消受,要走便趁今夜了。”
“什么……”王樵不敢置信,只得扶额,“这还真是嫁娶全套,流水席都摆好了……”
“吩咐我爹偷摸做的,特意瞒着你呢。”喻余青说,“走么?”
“走呀!”三少爷叹气,“不走怕是走不得了!”
“那跟我来,正门有人看着呢,”喻余青给他推开后窗,“我们从后山穿过练武场走。行当给你收拾好了,钱带够了便行,衣裳路上再置办罢。”
两人翻过窗台,王樵的卧房正对着后山草木,风景奇好。他俩从小到大,也不知晚上翻过多少次了,轻车熟路地接连落地,奔过空无一人的后山。王樵看着喻余青在前头领路的背影,月光在他的脖颈里划出一道白,又没入衣领深处。
喻余青给他看得老大不自在,放慢脚步,和他并肩而行:“你看我做什么?”
王樵耸耸肩,装作不经意说道:“这里又没有别人可看。”
“……怎么突然想要出家了?”
“抱歉,没和你商量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喻余青顿了顿,“不想说就算了,我就随口一问。”
“我也说不上是怎么了。”王樵说,“理由要怎么找都有,糊弄别人可以,我不想也糊弄你。”
喻余青轻轻一纵,上了围墙,探手给他,笑道:“没有理由也是个理由了。”那瘦削手腕不过一抖,就把王樵轻巧地提了上来,两人沿着墙顶细窄的瓦片,一路朝着府外走。
“哎,别跑那么快。”王樵叫他,“我没你那本领,跑快了就要摔了。”
喻余青艺高人胆大,单脚在墙头转了半圈,轻盈如燕,“你要摔了就抓着我啊。”
“我也要能够着你呀!”
“你多走两步呀,少爷。有我在呢,不会让你摔的。”
他们站在院墙上追追跑跑,远远能见着城里的夜色,万家灯火正随着更钟响处,点点熄灭。喻余青停下脚步,指给他看,只要跃下院墙,前头便是一条直道,通到城门;眼下太平日子,如果要赶夜路,花几个铜板,便可买通守门人放行了。
王樵再转头回看自家的宅第。这时辰家里人多半睡了,几个仆人正在马厩里给马儿加把夜草。大哥的厢屋灯没有熄,里头传来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二哥的厢房灯也没熄,里头传来不止一个女子的笑声浪语。他自个儿要连声招呼不打地走了,到底说不过去,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对着夜风一揖。
“哎,平素还觉得你没心没肺,这会儿看着也眼热了。”喻余青话语凉薄,面上笑着说,“夜里不能骑马,等出城了再买吧。”
王樵抬身起来,却不料一个后仰劲猛了些,当下身子一晃失去平衡。他下意识便伸手去拉喻余青的袖子,却没想到对方也迎上来打算按住他的肩,这一下晃就抓了个空,劲儿没处去,带的整个人往前踩了个空。扑地就倒。喻余青之前夸了大话,如果这会儿闹出响动更不好,急忙探身便去抓王樵手臂。这一下他甚至使上五成功夫,但求务必不能摔着少爷。
谁知王樵这一下踏空,情急之下看到什么便要抓;喻余青那撩妹一撩一准的一簇长发先垂到他手边,便仿佛救命稻草,被王樵刷地一把抓住,两人的手臂正好一错,喻余青被拽得头皮一麻,嗷地一声,两头劲都落不着地去,带着两人一并摔下墙头,灰头土脸地落进墙根下的一畦菜地里。
这兜头一下,两小子都被摔的懵了,满身烂泥地爬起来,相互看看,王樵刚想咧嘴一笑,先倒尝了一口泥水味儿,满嘴苦涩,只顾着呸嘴。喻余青看着他那副模样,嘴角抽搐憋着笑,忍不住侧了脸,一边将他行李包袱给递过来。王樵苦道:“你要笑便笑,忍着干嘛呢。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似的。你不是说不会让我摔着么?这怎么回事?”
喻余青便看着他笑,替他扎好包袱:“这乃是出家第一课,才出家门便摔跟斗,红尘里哪得平常路。”笑声未落,单一抬眼,突然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顺着眼角滑下来,倒是主人兀自不觉,仍然看着他开口道:“这一路去——”
王樵下意识便伸手,往他脸上泪珠一抹,那单薄水珠被指腹一擦,化作脸上一抹湿痕,倏地便不见了。
王樵愣了,喻余青也愣了,他倒抽了一口气,急忙拿手背乱抹一把脸:“怎么回事,泥水也滚眼睛里啦……”
话音被陡然堵了回去,一个泥水般的苦吻陡然紧贴上来。
王樵脑里什么也没想,只听轰地一声,就把嘴唇凑上去了。我以后也见不到他了,或者见到了也就这样了;他心里想,让他知道了也好,就当这儿是个了断。
喻余青的唇凉得跟夜风似的,却不是苦的,带一丝甜尾,像刚偷吃了柜里的蔗糖,唇间的缝隙里,滚烫的呼吸透出来,灼烧着彼此相连的一线。
“……少爷……”
三少爷一把推开他,急忙站起来扯开两步,眼神在各处打转:“我——我走了,我——你——”
喻余青用拇指擦着他刚亲过的那副嘴唇,倒没那么慌乱,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里似乎萤光流转。
“……三少爷。”
他被这唤声叫的脚黏在地上,拔也拔不动了。就见那家伙只看着他,把擦过嘴唇的拇指再擦过眼角残留的泪痕。
“呃,我。……对了,剑……”有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爹让我带着剑……刚走时忘了拿。”
“阿青,去我房里……替我拿一下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喻余青动也没动,袖手看他,一双眸子清泠泠地:“王樵。”
被指名道姓叫个全的人浑身抖了一个激灵。
“倘若我去替你拿了,回来你还在这吗?”
王樵被问得正中心事,无话可说,这会儿他觉得是轮着自己要哭了。
喻余青耸了耸肩,他突然走到院墙旁边,把一块大石搬开,从底下取出早放在那儿的包裹和佩剑,自个儿背上了,对王樵一笑,说:“走吧。”
王樵原地不动,目瞪口呆。“你……”
喻余青已经走出几步,朝着去路歪了歪脑袋。“怎么了?我送你去呀。这一路颠沛地,你这辈子有没人照顾过活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地,别被鸡蛋噎死了罢。”
王樵气结。“我至于吗?到底在你们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我说了要一个人去,爹也答应我了。”
“是呀,少爷您是一个人去。”喻余青好笑道,“只是有一样东西,老爷不也嘱咐你必须带着么?”
“什么?”
“三少爷的剑。”
“可我没有——”王樵话说到一半,陡然明白过来。
喻余青嫌弃道:“你打小到大,可曾用真剑砍过半只蚂蚁?倒是有一次差点被削掉半根手指。”
他背着双手,在月光下,发丝轻拂笼了微光,脖颈像剑锋出鞘,砥砺如雪。
“我便是三少爷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