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巴登-巴登的夜晚

他带特蕾丝一块儿去。因为这是她的愿望。因为她很高兴能一块儿去。因为在高兴的时候,她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伴侣。因为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不带她一块儿去。

这是他处女作的首场演出。他的位置被安排在包厢。演出结束后,他必须上台,同演员和导演一起,接受观众的喝彩或喝倒彩。虽然他认为,观众不应当对他喝倒彩,因为演出不是由他执导的。他毕竟还是非常希望能站在舞台上,接受观众的喝彩。

他在布伦纳公园温泉酒店预订了一个双人间。这个酒店他以前从来没住过。他期盼享受客房和浴室的奢华,还期盼在首演前,能在酒店的花园漫步,坐在酒店的露台上品尝格雷伯爵茶和总会三明治。他们中午刚过便动身了,虽然是星期五,但是高速公路却很通畅,下午四点便到达了巴登-巴登。她和他先后在配镀金水龙头的浴缸里泡了澡。之后,他们在花园漫步,在酒店露台上品尝格雷伯爵茶和总会三明治,甚至还喝了香槟。两人在一起总是很放松,很舒心。

不过她对他的期望总是高于他对她的期望,而且总是高于他的胜任能力。正是这个原因,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她不想见他了,但是又怀念他们一起看电影、看戏和用餐的那些夜晚。每次想到在门口用匆匆一个吻来结束晚上的相聚,她就特别满足。有的时候,她在电影院会依偎在他的怀里;有的时候,他会用手臂拥住她的肩头;有的时候,她走路会挽着他的手;有的时候,他会紧紧攥住她的手。她会不会把这看做是关系可以进一步发展的承诺?他不想把这些弄得太清楚。

他们步入剧场,导演向他们表示欢迎,把他们介绍给演员,然后引领他们走进包厢。幕布升起。他认不出自己的作品了。一个在逃的恐怖分子在一个夜晚跑到了他父母、姐姐和哥哥的家,这个夜晚到舞台上变成了一出荒诞剧,所有的角色都变得滑稽可笑,恐怖分子满嘴大话,父母虽然正义,但是胆小怕事,哥哥利益熏心,姐姐满口仁义道德。不过效果不错。演出结束后,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登上舞台,同演员和导演一起,接受观众的喝彩。

特蕾丝没有看过他的原作,因此对他的大获成功感到异常的欣喜。这令他感到很舒坦。演出结束后吃饭的时候,她一直温情地看着他。他和人交往总是有些不大自在,但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放开了。他发现,导演不是把他的作品改编成了荒诞剧,而是认为这就是一出荒诞剧。他是不是应当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可能不知道,也可能不情愿,但是写出来的就是一出荒诞剧呢?

他们兴高采烈地回到酒店。房间已经开好了夜房,窗帘已经拉上,床也已经铺好。他要了半瓶香槟。他们穿着睡袍坐在沙发上。香槟酒瓶在他的手上发出砰然的声响。无话可说,但是没有关系。五斗橱上有一台CD机,旁边摆着几张CD,其中一张是法国手风琴音乐。她依偎在他的身上,他用手臂搂住她的肩。音乐放完了,香槟喝完了。他们上床,匆匆吻了一下,然后背对背躺下。

第二天,他们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参观巴登-巴登的艺术馆,在葡萄酒庄园品尝葡萄酒,到海德堡登城堡。又是一次轻松的相聚。但是摸到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时,他心里有些发怵。手机是关着的。上面会留下哪些消息呢?

晚上回到家后,他确认,手机上什么消息也没有。女友安娜没有给他发短信。打过来的电话中有没有她的,他看不出来。也许那个隐身的电话是她的,也说不定不是的。

他打电话给她,为昨晚没能从酒店给她去电话表示歉意。到酒店已经很晚了,而今天早上动身又太早,早得不忍心打扰她,然后又把电话忘在家里了。“你有没有打电话找我?”

“几个星期以来,这是第一个晚上我们没有打电话。我想你。”

“我也想你。”

这是真心话。昨天晚上让人感到挺虚假的。两人虽然共枕一床,亲近却令人感到疏远。尽管爱、欲、对温存的渴望或对孤独的恐惧刺激出了他们的亲近,但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亲近。和安娜共枕一床,和她共度一夜,那样的感觉才是真切的。

“你什么时候来?”她问道。温柔,但却不容回绝。

“我以为是你到我这儿来。”她难道不是答应过,剑桥的课上完后,到他这儿来住几个星期吗?对即将到来的这几个星期,他是既有期待,也有担心。

“是的,但是还要等四个星期呢。”

“我争取下下个周末到你那儿去。”

她沉默了。当他问下下个周末她是不是不方便时,她说:“你的声音不一样。”

“不一样?”

“和往常不一样。有什么不对头吗?”

“没有啊。可能是首演结束后庆祝得久了点,睡得太晚了,又起得太早了。”

“你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在海德堡考察了一下。有一个情节想安排在海德堡。”他一时没有找到更好的理由。这一下非得把下一个剧本的某个场景放在海德堡了。

她再一次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这样对我们不好,你在一个地方,我在一个地方。你为什么不能在我上课这段时间到这儿来写作?”

“没办法,安娜,实在做不到。我要和康斯坦茨剧院经理见面,要和戏剧出版社社长见面,再说我还答应斯泰芬,帮助他竞选。你以为我的工作和你不一样,可以自由安排。但是也不是所有的事情想搁就搁,想撂就撂。”他有些生她的气。

“竞选……”

“没人逼你……”他本来想说,没人逼她去剑桥上课,但是她研究的课题是妇女权益,领域窄,不可能得到固定的职位,只能是一些签约课程。其实她完全可以拓展研究课题,可是她不想涉足新的领域。从她得到的教学委托来看,需求还是有的,而且她干得也不错。不能这么说,他不想做得太过分。“我们应当好好计划,应当告诉对方自己有什么计划,应当相互协商,哪些项目可以接,哪些应当回绝。”

“你星期三能来吗?”

“我争取吧。”

“我爱你。”

“我也爱你。”

他内心不安。他骗了她,生了她的气,对她有些过分了。因此,电话终于打完的时候,他松了口气。他走到阳台上,感受城市夏日的温暖和宁静。他坐下来,阳台下的街道上不时有汽车驶过,有时还有脚步声传上来。他内心还有一层愧疚,因为没有给特蕾丝打电话,问她旅途的情况,问她是否顺利到家。

但是接下来,他不觉得有什么愧疚了,因为一来他不欠特蕾丝什么,二来既然向安娜隐瞒,就必须隐瞒到底,她很容易吃醋,而且反应过激。以前的那些女朋友,如果听说他在旅行或访问途中和其他女人上床,如果只是上床,她们都不会特别在意。而要是发生在安娜身上,她一定会大吵大闹。她为什么要为了其他的女人掀桌子扔板凳呢!最让他恼火的是,她指责他,说他只为自己制定生活法则,难道她不是也一定要遵循她的职业法则吗?他选择自己的路,她不是也选择了自己的路吗?两人不是一样吗!

他刚为打完电话松了口气,接着又进入了期待下一个电话的状态中。他们认识、相爱已经七年了,但是到现在也没能赋予二人世界一种可靠的形式。安娜在阿姆斯特丹有一套房子,还有一份讲学的签约合同,但是单靠这份合同不足以维持生活,因此会随时搁下这份合同,到英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或者新西兰去讲课。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到那些国家去,和她相聚,有时待的时间长些,有时短些。讲学间歇,她会到法兰克福在他那儿住上几天或几个星期,或者他到阿姆斯特丹在她那儿住上几天或几个月。在法兰克福,他觉得她太讲究,她觉得他太小气。在阿姆斯特丹期间,气氛则会少一些紧张,可能是因为她比他大方,也可能是因为他没她那么张扬。一年中,他们共同生活的日子不会少于四个月。在其他时间,安娜居无定所,过的是一种由旅店和旅行箱组成的生活。相比之下,他的生活则安定得多,基本上就是活动、约谈、作家协会、政党,还有朋友,当然也包括特蕾丝。

不过这并不表明这些东西是他生活不可缺少的。每当有活动不能举办,有约谈取消,有政党的邀约没能送达他的信箱或电子邮箱,他总会感到些许欣慰。但是要他完全从这种生活中脱出身来,搬到阿姆斯特丹,和她一道进入二人世界,不,这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不行,这样肯定不行,尽管想她时,肉体是那么的痛苦,尤其是在他快乐并且想和她一块儿分享快乐时;在他伤心,希望能得到她的安慰时;在不能和她交流他的想法和问题时;在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而真正在一起了,他们却几乎从不谈论他的想法和工作;在安慰人的时候,她并不那么体贴入微;至于幸福,她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激情似火。她属于那种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的女人。他第一次看到她时,一眼就在她那张漂亮、布满雀斑、头发金黄偏红的农家妇女的脸上看出了干练和果敢,而且立刻就喜欢上了她。他还喜欢她沉甸甸、结实、有质感的身体。伴着这个身体,睡觉,醒来,夜晚摸到它的存在,不论是他们相聚在一起,还是分居两地他在幻想的时候,都是非常美好的。

虽然他们的渴望是那么的热切,虽然他们的相聚是那么的美好,但是他们也有过毁灭性的争吵。因为他对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而她却没有;因为他没有如她所期望的那样随时收拾行装,随时出现在她的面前;因为她没有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对职业发展不那么较真;因为她偷偷调查他的生活;因为在小谎言可能可以避免大冲突的情况下,他会撒谎;因为他没有一件事能办得让她称心如意;因为她经常感觉到他不够尊重她,不够爱她。她发起火来,会冲他大喊大叫,他立刻就会闷头不说话。有的时候面对她的大喊大叫,他的脸上不仅会有不知所措的表情,而且还会浮现一种傻乎乎的怪笑,这样会刺激她更加动怒。

不过好在争吵造成的伤口愈合得比渴望带来的痛苦消散要快得多。过不了多久,争吵会变成只是生活中的一段回忆,曾经有过不快发生,如同一眼滚烫的热泉,时不时总会冒一下热泡,发出嘶嘶的声响,蒸腾出滚滚的热气,如果掉进去,甚至有可能因烫因热而置身死地。但是他们知道怎么避免掉进去。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发现,所谓的热泉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有一天是什么时候?说不定就在他们热切渴望、急切期待的下一次相会?

他这次不是在星期三,而是改到星期五才飞过去。星期一晚上,他坐在街角的意大利餐厅用晚餐,一个男的坐到他旁边,买了一个比萨饼,等着取走。两人聊了起来。对方介绍自己是制片人,他们聊起了题材、剧本和电影。对方邀请他星期四到他的办公室喝咖啡。这是他第一次和制片人接触。他梦想拍电影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是一直没有人能帮助他实现这个梦想。因此,他把星期三的行程改成了星期五。

星期五飞到伦敦的时候,他没能如愿带上一个电影或电视剧剧本的合同。但是制片人答应邀请他就两人讨论过的题材,写个构思。这是不是已经算一个成果了?他不清楚,因为他对电影界一无所知。但是他在飞机上时,心情很好,到达的时候,心情依然很好。

他没看见安娜,于是给她打电话。她的解释是,从剑桥到希斯罗要一个小时,在机场再等一个小时,回来又是一个小时,她有一篇文章要赶完,离不开。他当然不希望她在相聚的时候整个晚上都工作,他绝对不希望她这样。但是他认为她完全可以早一点开始写这篇文章。不过他没有说出口。

学校给她提供了一个面积不大的两层楼住房。他有钥匙。他打开门,走进房间。“安娜!”他顺着楼梯走上楼,看见她在伏案写作。她坐着没有站起身,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腰,头依偎在他的胸脯上,说:“还有半个小时就完。然后我们去散步,好吗?我已经有两天没出屋了。”

他知道,这只是说是半个小时。他从旅行袋里拿出自己的衣物,收拾了一下,然后整理和制片人的谈话。最后当他们终于走过公园,来到泰晤士河边时,太阳已经西垂得很低了。深蓝色的天空泛着光彩,树木将长长的影子投落在修剪得短短的草地上,鸟儿已经停止了鸣啭,公园的上空笼罩着一种神秘的寂静,仿佛已经脱离了世俗的嘈杂。

两人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突然,安娜问他:“你和谁在巴登-巴登?”

她要问什么?巴登-巴登的夜晚,第二天晚上的电话,那个小小的谎言,内心的愧疚——他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和谁?”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

“我给布伦纳公园温泉酒店打过电话。我给好几家酒店打过电话,唯有布伦纳问我,要不要叫醒尊贵的客人们。”

电话是在床的哪一边?想到酒店如果真的把她的电话接进房间,他的心顿时揪了起来。但是他们没有给她把电话接进房间。酒店是怎么说的?要不要叫醒他们?“尊贵的客人们,这是酒店的行业用语,一个人,或者几个人,酒店总是这么用词。这是一种古老的表达方式,高档酒店认为这是对客人的尊重。你为什么不让酒店把电话接进房间?”

“够了。”

他搂住她,“误解!百分之百的误解!有一次我给你写信,说我很想和你亲热,你却以为我想和你闲扯[1],想和你瞎说八道,还记得吗?还有一次,你对我说,你原则上会参加家庭聚会,我却把这个原则上理解为是一种完完全全的答应,而你的意思不过是说你可以考虑,还记得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住在布伦纳公园温泉酒店?我问过酒店,他们说已经全满了,这说明你早就预订了房间。以往你事先知道住在哪儿,都会告诉我的。”

“我这次忘了。房间几个星期前就订好了。星期五我开车直接就走了,在巴登-巴登只注意演出的时间和地点。因为我到晚了,所以入住后只顾着换衣服,没顾上给你打电话。演出结束后,又有一个庆祝,庆祝结束,已经很晚了,不想把你从床上叫起来。”

“房间一个晚上四百欧元!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布伦纳不是一般的酒店,在那儿住一个晚上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

“在梦寐以求的酒店订了房间,你竟然还会忘记。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他讲给她听,讲自己在前几个星期怎么怎么累,除了这事,还忘记过哪件哪件事,而且忘记的都是重要的事,都是他非做不可的事。

她仍然不肯相信。“布伦纳是你梦寐以求的酒店,可是你那么晚才入住,那么早又离店了,岂不是什么都没得到吗?这说得过去吗?”

“是的,是说不过去。但是我前几个星期思想一直集中不起来。”他絮絮叨叨地诉说辛苦和压力,合同和日程,约会和电话。他描述自己在过去几个星期的生活,虽然有些夸张,但也不能说一点没有根据。说得安娜没有理由没有道理不去相信。他越说越自信。如果安娜毫无理由、毫无道理地猜疑他,不相信他,难道不让人生气吗!如果她就为了一个夜晚和一个女人——一个他根本就没有和她睡觉的女人,一个他甚至没有亲近一下的女人,而且还是在一个温暖的夏日,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在闪烁的群星下,在梦幻一般的公园中——和他过不去,岂不是很可笑吗?

最终,争执如同汽车没有了汽油,失去了动力。他就像汽车一样,顿一下,抽一下,再顿一下,最后停住了。两人出去吃饭,制定计划。安娜可以过去的那几个星期是不是一定要待在法兰克福?他们难道不能去西西里、布列塔尼或普罗旺斯?在那儿租一栋房子、一套住房,将桌子并在一起写作?

他们从已经没有了弹性、兜肚子的床架上搬下席梦思,铺在地上,在上面做爱。半夜,他被安娜的哭泣声弄醒了。他把她抱在怀里,“安娜,”他呼唤道,“安娜。”

“我一定要知道真相,而且永远都要知道。我不能带着谎言过日子。我父亲对我母亲说谎,他欺骗了她。他向我、向我的哥哥保证要信守承诺,但是他没有。每次我问他,他为什么这样,他总是会发火,朝我大嚷大叫。我的童年从来没有踏实过。你必须对我说真话,否则我就不踏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能向我保证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应当把布伦纳酒店的那天晚上如实讲给她听。但那岂不是要爆发一场闹剧!现在讲出实情,是不是就可以弥补刚才对她一小时、也说不定是两小时的欺骗?以后找时间再跟她讲那天晚上和特蕾丝的实情难道就不算是实情了吗?以后,是的,以后他一定会把实情讲给她听。以后保证讲给她听,他愿意这么做,也能这么做。“什么事都没有,安娜,我很理解你。你不要再哭了。我保证,和你讲的都是真话。”

三个星期后,他们去了普罗旺斯。在屈屈隆,他们在集市广场旁找到了一家便宜的旅店。旅店已经有年代了。房东同意他们在顶楼的大房间住四个星期,这间房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旅店不提供早餐,也没有晚餐,不能上网,床铺很少收拾。但是房东给他们提供了两张桌子,两把椅子,这样他们就可以像希望的那样,在房间,或在阳台,桌子靠桌子,共同写作。

他们全力以赴投入工作。但是几天过去后,工作似乎不那么逼人了,而且也渐渐变得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原因不在于太热。老宅子,墙厚,顶厚,房间和阳台都很阴凉。她写的是性别差异和权利对等,他写的是一个关于经济危机的剧本。但是这个时候写作,怎么也不对他们的心情。真正对他们心情的,是在四四方方、岸边砌了砖头的乡村池塘旁,坐在一个叫“池塘”的酒吧,喝喝咖啡,看看梧桐树,再望望池水;或者开车寻径上山;或者到葡萄酒庄品尝新品种;或者到卢尔马兰的墓地,在加缪的墓碑前献上一束花;或者在艾克斯的街头散步,到图书馆收电子邮件;如果单单是散步,不去管什么邮件,效果应当会更好,但是安娜在等一份讲学合同,他在等一个剧本的委托。

“这种光线,”他说,“伴着这种光线,在田野,在葡萄园,或者在橄榄树丛中,你可以工作,甚至还可以写作。但是要写也只能写爱情、诞生和死亡,要是写银行和股票就不合适了。”

“这种光线,还有这种气息。这里的气息多么强烈!薰衣草,五针松,还有鱼,还有奶酪,还有菜市场的鲜果!这种感受我一定要装进我的读者的脑袋里——他们难道会反对这种气息吗?”

“是的,他们不可能反对,”他笑了,“但是鼻子里充满了这种气息,人们就再也不想改变世界了。而你的读者应当去改变世界。”

“是这样吗?”

他们坐在阳台上,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他吃惊地看着她。她不是想改变世界吗?她讲课、写文章,难道不是想让她的学生和读者也像她那样去改变世界吗?她难道不正是出于这种思想而拒绝妥协,拒绝让自己的人生轨迹去迎合学校的需要吗?她的目光越过前方的屋顶,眼睛里噙着泪花。“我想要孩子。”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在她的椅边蹲下,微笑着注视她。“这可以办到。”

“但是怎么才能办到呢?我这样的生活怎么才能有孩子呢?”

“你搬到我这儿来。开始的几年,你就不要讲学了,把精力放在写文章上。然后我们再看吧。”

“然后学校就不要我了。他们现在邀请我讲学,是因为我讲信用,随叫随到。再说我写文章不如讲课。我手上这本书已经写好几年了。”

“学校邀请你,是因为你是一个了不起的老师。为了让学校在开始的几年不忘记你,或许你不应当写书,而应当多写一些文章。想想看,要不了几年,世界会变成另外的样子,那个时候会有新的职业、新的课程,而对你来讲,会有新的职位。很多东西变得是很快的。”

她抽动了一下肩膀。“忘记得也很快。”

他搂住她,说:“也是,也不是。你不是和我讲过,威廉姆斯的那个女系主任邀请你讲学,不就是因为你们在二十年前上过同样的课,她对你印象深刻吗?你不是很容易被人忘记的。”

晚上,他们在奔牛村发现了一个餐馆,有露台,而且正对田野,视线开阔。一个澳大利亚旅游团包了大部分桌子,他们兴致很高,热热闹闹,声音很大,但是撤得也早。夜幕中剩下的唯有他俩的身影。他要了一瓶香槟酒,她投过来询问和惊讶的目光。

“为什么干杯?”她用拇指和食指捻着酒杯。

“为我们的婚礼!”

她继续捻着酒杯,带着一种忧伤的微笑盯着他。“我一直都知道我想要什么。我知道,我爱你。我也知道,你也爱我。我知道我要孩子。要孩子,也要你。孩子和结婚是一体的。但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谈这件事——我需要一点时间。”她的微笑变得开心了。“让我们为你的求婚干杯?”

几天后的一天,他们下午就上床了,他们做爱,然后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发现安娜不见了。她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她开车出去了,到艾克斯的图书馆去收电子邮件。

这时是下午四点。到了七点,她还没有回来。他有些奇怪。到了八点,还没见她回来,他担心了。他们这次出来虽然都带了手机,但是都关了机,而且放在五斗橱里了。他查看了一下,手机都还在橱里。到了九点,他在房间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走到池塘边他们停车的地方。

汽车还在原地。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了安娜。她坐在池塘酒吧前的一张桌子旁,在抽烟。她戒烟已经有好几年了。

他走过去,在桌前停住脚步。“出什么事了?我担心了半天。”

她没有抬头。“你在巴登-巴登和特蕾丝在一起。”

“你怎么会……”

她抬起头看着他。“我看了你的邮件。看到了你的酒店预订,是双人间。看到了你和特蕾丝的约会。还看到了你最后的问候:和你在一起很美好。希望旅途一切安好,家里一切正常。”她哭了。“和你在一起很美好。”

“你偷看我的邮件?你是不是也偷偷检查我的写字台和我的橱柜?你以为你有权……”

“撒谎!骗子!你为所欲为。是的,我有权利,我当然有权利保护自己。我要保护自己防范你。既然从你这儿得不到真相,我就得自己找真相。”她又哭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和她睡觉?”

“我没有和她睡觉。”

她冲他嚷了起来。“到现在还在撒谎!闭嘴!你和这个女人到一个浪漫的酒店,两人共住一个房间,共睡一张床。想把我当傻子,是不是?你开始以为我很傻,揭穿不了你的谎言,现在你又以为,我还是很傻,傻到能让自己相信这不是真的。你无耻!你皮厚!你……”她气得浑身发抖。

他坐到她的对面。他知道,此时此刻,旅店房间的窗户是不是都打开了,人们是不是都在探头探脑,是不是都在看他们的笑话,这对他本应无所谓了,但是他大有所谓。让人冲自己大嚷大叫本来就够丢脸了,让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冲自己大嚷大叫,就更丢脸了。“我能说几句吗?”

“我能说几句吗?”她尖声尖气地模仿他的腔调。“小孩子问妈妈,他是不是能说几句?因为妈妈一向压制他,甚至不让他说几句?少在这儿装可怜!有本事就为自己的言行负责!骗子!撒谎!连这一点都不敢承认!”

“我不是……”

她一个巴掌扇到了他的嘴上。这个时候,令她吃惊的是,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一丝鄙夷,于是接着吼了下去。她朝前探过身,吐沫击中了他的脸。他的后退更刺激了她,她更加愤怒了,嚷得更凶了。“无耻!骗子!下流!你能说几句吗?你无话可说!你一张嘴就是谎言。我听够了你的谎言,因此不想听你说一个字!你听明白了吗?”

“我……”

“你听明白了吗?”

“我很遗憾。”

“你很遗憾?因为你是一个骗子?因为你满口谎言?因为你和其他女人……”

“我和其他女人什么也没有。我遗憾的是……”

“收起你的谎言吧!”说完,她站起身,走了。

他本来想跟着她,但是却坐着没动。他想起了有一次和一个女朋友一块儿开车,那个女朋友很坦然地对他说,她除了他还有几个男人。当时他们正行驶在一条穿越阿尔萨斯的公路上,那条路蜿蜒多弯。在听了女朋友的表白后,他照直开了下去,先是下了公路,开上了一条林间小道,接着下了林间小道,又穿过了一片灌木,最后停在了一棵树前。没有发生事故,只是开不下去了。他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头伏在手上,很是悲伤。他没有那种要攻击她的冲动。他只是希望她能解释自己的行为,让他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让他心平气和。为什么安娜就不容他解释呢?

他站起身,走到池塘边。开始下雨了。在最初的雨点落在池塘里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水面开始出现涟漪时,他并没有感觉到雨滴。但很快,他全身湿透了。雨水哗哗地落在梧桐树上,打在石子地上。雨水倾泻而下,仿佛要把所有站不住脚的东西涤荡得干干净净。

他多么喜欢和安娜一块儿站在雨中,多么喜欢在她的身后搂住她,多么喜欢在她湿透的衣服下感受她的肉体。她现在会在哪儿?她也在外面吗?和他一样,也在享受雨水吗?她是不是明白,她无谓的争吵在他面前是站不住脚的?也说不定她要了出租车,这会儿正在房间收拾行李?

不,她没有走。他回到房间,发现她的东西还在,但是人不在。他脱掉湿漉漉的衣服,躺到床上。他想让自己保持清醒,等她回来,和她谈谈。但是外面的雨依旧哗哗个不停,一天下来,他累了,因为吵架而疲倦了,于是睡着了。半夜里,他醒了。皎洁的月光洒进房间。安娜躺在他的身旁。她仰面躺在床上,双臂交叉枕在头下,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撑起身体,看着她的脸。但是她不看他。于是他也仰面躺下。

“我有一种感觉,觉得有一个女人我无法违抗,无法拒绝,必须对她彬彬有礼,向她献殷勤,必须向她献媚——这种感觉我想肯定和我妈妈有关。我从小就有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是自然而然的,不管这个女人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不管我对她有没有什么企图。这样,我在内心就唤起了某种不可能实现的期望。我会跃跃欲试一下,但是立刻会觉得过分了,于是就打退堂鼓了。或者是那个女人后悔了,退缩了。这种游戏很傻,我应当学会拿得起放得下。我是不是应当和我的心理医师说说我自己,说说我妈妈?不管怎么说吧,这个游戏的终结不是在睡到一起的时候才出现,早在两人温存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我可能用手臂搂了这个女人,或者握了她的手,但是仅此而已。这个游戏的终结是不是也和我妈妈有关?我不想欠这个女人什么。如果我和这个女人睡觉,我就欠她了。到目前为止,我只和我爱过的或者说恋爱过的女人睡过觉。我不爱特蕾丝,谈不上恋爱。不过和她在一起的确很美好,很放松,没有压力,无所求。我和你在一起几乎没有那么轻松过。但是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是不是应当离开你,和她生活在一起。

“这是我要给你讲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

她打断他的话。“你们第二天都干了什么?”

“我们去了艺术馆,一个葡萄酒庄,还有海德堡的一座城堡。”

“那你为什么从这里给她打电话?”

“你怎么会……”他想起来了,昨天她问他和特蕾丝在巴登-巴登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开口反问的。他同样也是这么被打断的。

“我看了你的电话。你三天前和她打的电话。”

“她被怀疑患有乳腺癌,刚做了活检。我打电话是问她检查的结果。”

“她的乳房……”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在摇头,“她知道你和我在这里吗?她究竟知不知道我们两人在一起,我们在一起有七年了?她知道我什么?”

他没有向特蕾丝隐瞒过安娜,但是也从来没有细说过。每次到安娜那儿去,他总是说去阿姆斯特丹、伦敦、多伦多或者惠灵顿,去写作。他会顺便提到,在那儿见到了安娜,不排除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可能,但是也不澄清。他从不和特蕾丝谈论他和安娜之间的不快,他告诫自己,这么做等于背叛。他也不和特蕾丝谈论他和安娜之间的快乐。他告诉特蕾丝,他很喜欢她,不过这不是爱,但是他不告诉她,他爱安娜。反过来,对安娜,他也不隐瞒特蕾丝,不过他从来不告诉安娜他们见过多少次面。

这样做不妥,他清楚这一点,而且有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重婚者,一个家在汉堡,一个家在慕尼黑。重婚?这么说过于严厉了。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展现过不好的形象,他展现的不是形象,而是勾勒的线条,线条谈不上好还是不好,因为它们只是线条。幸好他对特蕾丝讲了,安娜也会去普罗旺斯。“她知道我们在一起生活多年了,而且也知道我们在这里。要说她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很少和我的朋友还有熟人谈论你。”

安娜没有搭腔。他不知道这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但是不管怎么样,过了一会儿,他的紧张程度降低了。他感到特别累。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努力去听安娜还想说什么。他的眼睛合上了。他开始时还想,自己闭着眼睛也能保持清醒,但是他接着发现,自己睡着了,不,应当是睡着了,又醒了。是什么把他弄醒了?是不是安娜说了什么?他重新撑起身体。安娜依旧躺在他的身旁,眼睛依旧是睁着的,但是依旧不在看他。月光从房间消失了。

她开始说话了。外面出现了朦朦胧胧的灰白,看来他还是睡着了。“我不知道这次发生的事我是不是能放得下。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如果你继续在我面前假装若无其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那我肯定是放不下的。这难道不好比一只鸭子吗?它嘎嘎地发出鸭子的叫声,但是你却蒙我,说这是一只天鹅。我已经受够了你的谎言,受够了,受够了!如果要我继续留在你的身边,那我一定要生活在真实中。”她说完把被子朝旁边一撂,站起身。“我想我们最好还是今天晚上再见面。让我在旅店、在屈屈隆单独待一会儿。你开车出去吧。”

她在卫生间的时候,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间。空气很凉爽,街道上还没有行人,甚至连面包房和咖啡店都还没有开门。他坐上车,开走了。

他朝吕贝龙山区的方向开去。遇到道路分岔,遇到十字路口,他就拣往山上走的路开。一直开到高度不再增加了,他停下车。然后他顺着长满草的车辙,越过一个高地,往坡上走。

他为什么不干脆就说和特蕾丝睡了?是什么在他内心抵触?就因为不是这么一回事?以往为了化解冲突,他撒起谎来还是挺轻松的,但是这一次为什么这么困难?因为这样只会让别人高兴,而把自己变成恶人?

他回想起来,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如果做了不应该的事,那么一天不交待出是什么恶念促使他做出了这些恶行,母亲就一天不会让他安宁。后来他看了一些关于共产党党内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书,程式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偏离了党的路线,他就会受到处理,直到他反省自己的资产阶级倾向。母亲当年就是这么对他的,安娜现在也是这么对他。他是不是在安娜的身上发现了母亲的影子?

万万不可做出错误的自白。和安娜该结束了。他们难道不是争吵得太频繁了吗?他难道不是已经受够了她的大嚷大叫吗?受够了她偷偷检查他的电脑、电话、写字台和橱柜吗?受够了她对他召之即来的要求吗?他难道不是也觉得安娜的真情太过分吗?和她睡觉,的确很美好,但是有必要弄得感情和道义上这么沉重吗?换成别的女人,是不是会轻松一些?游戏一些?更肉体一些?还有旅行,开始的时候的确挺新鲜,春天在美国西部的一个学院,秋天在澳大利亚海滨的一所大学过上三四个星期,期间在阿姆斯特丹待上几个月。但是现在感到有些烦了。阿姆斯特丹街头到处有卖的面包夹鲜鱼片的确美味,但是仅此而已,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

他走过一段土墙,后面可能是养动物的圈,也可能是粮仓,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群山之中,高高在上。他面对着一座长满橄榄树的山坡,山坡向下滑入一个平坦的山谷,山谷对面的山矮了许多。山的后面是一马平川,散落有星星点点的小城,其中肯定就有屈屈隆。天好的话,从这儿能看到海吗?他听到了蝉的鸣叫,还有羊的咩咩叫,但是他环顾四周,却不见羊的踪影。太阳升起来了,暖和了四肢,也让迷迭香散发出芳香。

安娜。他和她的确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当他们在下午做爱,从白天做到傍晚,他们相互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抚摸不够。当他们筋疲力尽,甚感快慰地并排躺着时,倾诉总会自然而发。他喜欢看她游泳,在湖里或者海里,像海獭,结实、有劲、柔滑。他喜欢看她和孩子一起玩耍,专注、投入、忘我,仿佛周围的世界都不存在了。每当她分析他的想法,轻而易举、一语中的地抓住他的核心要点,他总会有一种幸福感。每当他们同他的朋友在一起,或同她的朋友在一起,见识她敏捷的才思、横生的妙趣,他总会有一种自豪感。每当他们依偎在一起,他总会有一种安全感。

他想起了一则关于德国、日本和意大利士兵在俄罗斯战俘营的报道。俄国人试图给他们洗脑子,也让他们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德国人没有了元首,但是他们习惯于被领导,因此让他们怎么做就怎么做;日本人则是宁死也不愿和敌人合作;意大利人虽然也配合,但是并不认真对待,而是欢呼、喝彩、雀跃,把批评和自我批评当做了一场歌剧演出。他对安娜要求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是不是也应当表现出积极配合,但是不认真对待呢?他是不是应当笑呵呵地承认一切安娜要他承认的东西呢?

但是光承认还不行。她肯定要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查出他有什么错的地方,不一直查到他自己认识到这一点,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而调查的结果在以后则会不断地被用来当做解释和控诉的题材。

一〇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跑出了很远的路,在土墙上已经坐了很长时间。在往回走的路上,他每到一个路口就想,下面一条路应当是他停车的地方,但是一连过了好几个路口,始终没有看到自己的车。等到终于看到的时候,他看了一下表,十二点了。他感觉到饿了。

他继续往山里开。在路过的第一座村子,他看到了一个餐馆,有桌子支在街边,餐馆的对面是教堂和市政厅。有三明治。他要了一份火腿三明治、一份奶酪三明治,还点了葡萄酒、矿泉水和咖啡。女服务员年轻,漂亮,不紧不慢,大大方方地享受着他审美的目光。她告诉他,街拐角的肉铺有什么火腿,她的餐馆有什么奶酪。她先给他端上葡萄酒和矿泉水。结果三明治还没上来,他已经有点醉意了。

餐馆一直只有他一个客人。装葡萄酒的大肚杯空了,他问酒窖里是不是有香槟酒。女服务员盈盈地笑了,她看着他,目光里有几分快乐,也有几分心照不宣。她俯身收拾餐具的时候,领口露出隆起的乳房。他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大声说道:“拿两个杯子!”

她喜欢笑。他站起身,给她放好椅子,她在笑;他让香槟酒瓶发出砰然的响声,她在笑;他和她碰杯,她在笑;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一个这么迷人的女人为什么生活在被上帝遗忘的山村里,她还是在笑。她夏天到餐馆来帮爷爷奶奶,平常在马赛学摄影,经常旅行,在美国和日本生活过,已经有作品发表。她叫热内。

“我三点到五点关门。”

“你中午睡觉?”

“今天要睡就是第一次。”

“那么中午有没有更美的事可做,比……”

“我想我知道有什么。”她笑了。

他也笑了。“你说得对。我也知道。”

她看了一下表。“餐馆今天下午提前打烊,两点半关门。”

“很好!”

他们一起站起身,拎上香槟酒瓶。他跟在她的身后,穿过前厅和厨房。借着香槟酒的劲儿,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男欢女爱,他陶醉了。走在幽暗的楼梯上,看着热内在前面拾级而上,他恨不得在楼梯上就脱光她的裙衫。但是他一手拎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而且与此同时,安娜的身影,还有他们之间的争吵,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有没有这么一种规则:人为一件没有做的事受到了审判,而如果最终还是做了,是不是就不用惩罚了呢?一罪不二罚?安娜为一件他没有做的事惩罚了他,现在他可以做这件事了。

热内在床上依然不停地笑。她笑盈盈地拽出沾满血的月经棉条,放在床边的地上。她做爱直奔主题,而且灵活得像在做体育运动。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地并排躺着时,她才表现得温柔起来,亲他,让他亲。再做一次时,她把他抱得比第一次更紧了,但是一完事,她立刻看了一下表,让他赶快走。时间是四点半,爷爷奶奶就要回来了,而且他也不用再来了,再过三天,她在——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被上帝遗忘的山村的日子就结束了。

她伴着他走到楼梯口。他转身朝上看,她倚在楼梯栏杆上,光线幽暗,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刚才很美好。”

“是的。”

“我喜欢你笑。”

“赶快走吧。”

一一

他盼望着能下一场暴雨,但是天空偏偏湛蓝湛蓝的,酷热笼罩在狭窄的街道上。他坐上车,看见一辆奔驰车停在餐馆门前,一对老年人走下车。热内走出门,和他们打招呼,帮他们把食品搬进房间。

他缓缓开动汽车,为的是在后视镜里多看一会儿热内。忽然,一种强烈的渴望占据了他的身心,这是对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的渴望,冬天栖居在海滨城市,夏天蛰居在山村,过一种节奏稳定的、可靠的日子,每天走同样的路,睡同一张床,遇见同样的人。

他想下车跑步,在早晨跑过的地方跑步,但是他找不到地方。他停在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下车,但是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跑,最终还是坐在一处斜坡上,撇了一根草,手臂支在膝盖上,然后用牙齿叼住草。他顺着山坡,越过小山,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平原。他的渴望不是因为热内,也不是因为安娜,不是因为这个女人或是那个女人,他的渴望是因为稳定、持久和可靠的生活。

他梦想着把她们全部舍弃:热内,原本就没打算要他的女人;特蕾丝,喜欢他是因为他的简单;安娜,想要被人征服,但是不想征服人。再往下就没有其他女人了。

他很想在晚上对安娜说一些她喜欢听的话。干吗不说呢?是的,她会把他说过的话,不断当做话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会伤着他什么吗?又有什么东西会伤着他呢?他觉得自己是不可伤害的,是刀枪不入的,他笑了——肯定是香槟酒起作用了。

现在去屈屈隆,到安娜那儿去还嫌早。他继续坐着没动,眺望着平原。不时有车辆驶过,不时传来汽车喇叭声。在山下的平原,他不时能看见一些光点闪亮。是阳光在房子窗玻璃上的反射,还是在汽车玻璃上的反射?

他幻想着山村中的夏日。管他那个女人叫什么,热内,夏提尔,或者玛丽,他要在五月份搬到山上去,开一个餐馆,中午不营业,只在晚上招待客人,只做两三个菜,简简单单的农家菜,本地产的葡萄酒。来吃饭的有一些游客,几个在这里买了老宅子装修的外国艺术家,还有一些本地人。他会趁着一大清早到菜市场去买菜,下午做爱,傍晚下厨房,准备饭菜。星期一和星期二关门打烊,十月份闭门歇业一个月,放下卷帘,紧锁大门,到城里去。到城里干什么呢,他一时想不起来到城里能干什么。逛艺术品商店?书店?文具店?或烟店?只在冬天营业?这样行吗?他真的想管一个店吗?真的想经营一个餐馆吗?一切不过都是没着没落的空想。下午做爱,这就够了,至于是在海边的城市,还是在河边的城市,在山里的村庄,还是在平原的村庄,那是无所谓的。

他嘴里叼着秸秆,眺望着山下的平原。

一二

他到屈屈隆时是七点,他停好车,在池塘酒吧没有看到安娜,于是走进旅店。安娜坐在露台上,桌子上放着一瓶葡萄酒和两个杯子,一个杯子斟满了酒,一个杯子是空的。他眼睛盯着地面。她在用什么眼神看他?他此刻根本不想知道。

“我不想多说什么。我和特蕾丝睡了,我对此表示遗憾。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而且希望能了结此事,当然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总之尽快吧。我希望我们能好好待在一起,我爱你,安娜……”

“你不想坐下来吗?”

他坐下,但是仍在不停地说,眼睛依然盯着地面。“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我希望不会因为无足轻重的事失去你。当然,我明白,这事对你很有分量。因为这事对你很有分量,因为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事对我也应当很有分量,所以我就不应当去做。这些我都明白。但是这事的确无足轻重。我知道……”

“坐近点。你想不想……”

“不,安娜,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男人总是说,当然,也有女人这么说,外遇的事无足轻重,它就这么发生了,是机会促成了外遇,或者说是孤独,或者说是酒精。外遇之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留下爱情,没有留下渴望,没有留下念想。他们总是这么说,因此说法都变成了老一套的陈词。但是陈词之所以是陈词,是因为它有道理。有的时候外遇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而且经常是这样,你比如说我就是这样。我和特蕾丝在巴登-巴登,其实真的无足轻重。你可以……”

“你能不能……”

“你待会儿有机会痛痛快快地说。我只是想说,如果你不想和一个认为外遇无足轻重的人过日子,我完全理解。但是我身上认为外遇无足轻重的那一部分只是我身上很小的一部分。我身上的大部分把你看做比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重要,我的这部分真心地爱着你,真心地和你度过了这些年的时光。在巴登-巴登之前,我还从来没有……”

“看着我!”

他抬起目光,看着她。

“我都知道了。我和特蕾丝打了电话,她向我证实了你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可能想知道,我为什么不相信你,但是却相信了她。我从女人的声音中更能判断她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对男人的声音我则吃不准。她认为你对她对我都不真诚,如果她事先知道我们相处了多长时间、我们的关系有多密切,她是不会经常找你的。当然了,这是另外一回事。总之,那天晚上你们没睡。”

“啊!”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安娜的脸上看到了受伤、放心和爱意。他应当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拥抱她,但是他坐着没动,只说了一句:“坐过来!”她站起身,坐到他的腿上,将头依在他的肩上。他搂住她,目光越过她的头发,越过房顶,朝教堂的钟楼望去。是不是应当把下午和热内的事告诉她?

“你为什么摇头?”

因为我刚刚决定,不把今天下午发生的另外一个外遇告诉你……“我刚才想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本可以……”

“我明白。”

一三

他们不再提巴登-巴登,他们不再说特蕾丝,不再讨论实话和谎话。但不是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如果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反倒会无拘无束地争执。他们留神不相互发生磕碰,活动起来更加小心。他们工作比开始时更加努力,结果是她完成了一篇关于性别差异和平等权的论文,他创作了一部两个银行家在电梯里被关了一个周末的剧本。他们做爱时,相互都有了一些保留。

最后一个晚上,他们又去了奔牛村的那家餐馆。他们坐在露台上,看着夕阳落下,看着夜幕降临。天空的湛蓝变成了沉沉的深黑,星星闪烁,蝉虫鸣噪。深黑,闪烁,鸣噪,汇成了一个盛大的夜晚。但是即将到来的分别却让这个夜晚多了一层忧伤的色彩。此外,繁星点点的夜空又令他想到了道德法则,还有和热内在一起的时候。

“我对特蕾丝从来没有谈论过你,我对你从来没有谈论过特蕾丝,你会因为这个耿耿于怀吗?”

她摇了摇头。“这让我伤心,但是我不会因此而耿耿于怀。那么你呢?你会记恨吗?我怀疑你,我勒索你。是的,这就是我对你干过的事:勒索你。因为你爱我,所以你听任我勒索。”

“不会的,我从不记恨,只是看到事情激化得那么快,我有些害怕。但是这和记恨不一样。”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但是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远处的农田。“我们为什么会……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们俩都变了。”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她抽回手,身体往后靠,端详着他。“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们可以说有得有失,是吧?”

“失去了纯洁,得到了醒悟?”

“但如果醒悟是好东西,却是爱情的死穴,没有单纯的对对方的信任又不行,那会怎么样?”

“你所说的那种真实,也就是你称之为立足基石的那种真实,难道不是一种醒悟吗?”

“不,我所说的和我所需要的真实不是醒悟,而是激情。它有时美好,有时可恨,它能给你幸福,也能让你心力交瘁,但是它永远能让你感到自由。如果你一时感受不出来,那么过一段时间肯定能。”说到这里,她点了点头,接着又说:“是的,它的确能让你心力交瘁,这个时候你会咒骂,会想自己当年没有遇到这个真实该有多好。但是过后你会意识到,让你心力交瘁的不是它,而是它得以成为真实的那个东西。”

“我糊涂了。”真实,还有真实得以成为真实的那个东西——安娜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他在内心问自己,是不是应当把热内的事情告诉她,是的,现在,否则以后再讲就太迟了。但是为什么以后再讲就会太迟呢?如果可以以后再讲,为什么一定要现在讲呢?

“算了,不谈这个了。”

“但是我很想弄清楚……”

“不谈这个了。说说看,我们以后怎么办?”

“你原来说过,需要一点时间考虑结婚的事情。”

“是的,我想我该抽时间考虑一下。你不是也需要时间吗?”

“暂停一段时间?”

“暂停一段时间。”

一四

她不想再讨论了。不,他没做错什么,没有什么可以拿到桌面上讲的错事,没有什么可以向婚姻专家讨教的错事。

饭菜上来了。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却没有一点胃口,用叉子在盘子里的金头鲷上捣来捣去。晚上在床上,她既不拒绝他,也没有表现出激情。他感觉到,她已经不需要时间了,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已经失去了她。

第二天早晨,她问他介不介意送她去马赛的机场。他是有些介意,但还是送她去了,而且在告别的时候做出一种姿态,让她能看出他的痛苦,能看出他尊重她的决定,让她能把他保留在美好的回忆中,而且想再见到他,想再得到他。

离开机场,他穿过马赛城,希望能在人行道上突然见到热内,但同时心里也很清楚,即便真的遇到,他也不会停车。在高速公路上,他在想,没有特蕾丝,在法兰克福该怎么生活,他会干点什么。他寄希望的那个新剧本的合同一直没有来。他可以着手给那个制片人写题材构思。但是写这类东西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其实说真的,法兰克福没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安娜是怎么说的?如果你遇到了真实,而且它让你感到心力交瘁,那么让你心力交瘁的并不是真实本身,而是真实得以成为真实的那个东西。真实永远能让你感到自由。他笑了。真实和真实得以成为真实的东西——他仍旧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真实是不是能让人自由——也许应当反过来,人必须自由,才能和真实相伴一生。但是没有任何东西会阻挡一个人争取把真实说出来。他会在某个地方下高速公路,在赛文山,勃艮第,孚日山,或其他某个地方,在酒店开一间房,写信给安娜,告诉她一切。

注释

[1]德语中的“亲吻”、“亲热”(schmusen)和英语中的“闲聊”(schmooze)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