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淡季

到了安检口,他们不得不分手了。不过机场很小,登机和安检都在一个地方,所以他仍然可以目送她,看着她把包放上传送带,走过安检门,出示登机牌,最后被引领到飞机上。他的位置在跑道旁的一扇玻璃门后面。

她不断回头,向他招手。在舷梯上,她最后一次转身,以手抚心,笑容中闪烁着泪光。她消失在飞机上后,他仍然朝那些小窗户挥手。他并不知道她是不是能看见他。发动机发出轰鸣,螺旋桨转动,飞机开始前冲,不断加速,最终腾空而起。

他的飞机在一个小时以后才起飞。他要了一杯咖啡、一份报纸,找了一个座位坐下。这次和她认识后,他没有看过报纸,也没有一个人喝过咖啡。过了大约一刻钟,他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咖啡一口也没喝,他心想:我已经忘记独身的状态了。他很喜欢这个想法。

那是十三天前,他到了这里。随着季节的结束,好天气也告一段落。那是一个雨天。在那个叫“客房与早餐”的小旅馆的露台上,他坐在遮雨棚下,看了一下午的书。第二天,他无所谓天气好坏,冒着雨,沿着沙滩,信步朝灯塔的方向走去。他先是在去的路上遇见了她,在回来的路上再一次和她不期而遇。他们相互微笑了一下,第一次只是有点好奇,但是第二次相遇,便生了一些好感。偌大的海滩,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散步。他们成了同甘苦共患难的路人,因为他们都希望能有一个阳光明媚碧蓝清澈的天空,但共同享受的却是绵绵的雨天。

这天晚上,她独自坐在一家很受欢迎的海鲜餐馆的露台上,露台很大,而且应对秋意已经搭起了塑料棚子。面前的桌子上有一个杯子,杯子是满的。她在看书。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还没有用餐?她不会在等她的丈夫或男朋友吧?他站在门口,有些踌躇。她抬头看见了他,朝他投来一丝友善的微笑。他鼓起勇气,朝她的桌子走去,问是不是可以和她坐在一起。

“请便。”她回答道,说完把书放在一边。

他坐下。她已经点了菜,所以可以向他推荐。他和她一样,也要了一份鳕鱼。接下来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书是面朝下放着的,看不见书名,因此引不出话题。最后还是他开口说:“在海角度个晚假,还是挺有意思的。”

“是因为天气相当不错吗?”她笑着说。

她这是在嘲笑他吗?他打量她,她的脸蛋不算漂亮,眼睛太小,下巴过于方正。她的表情看上去不像是嘲笑,倒像是快乐,或许还有点吃不准。“因为可以独享海滩,因为可以在餐馆找到在旺季找不到的座位,因为人少的时候不像人多的时候那么容易感到孤独。”

“您总是在旺季结束的时候到这里来吗?”

“这里我是第一次来。本来我应当工作的,但是手指还没有进入状态,再说手指是在这儿活动还是在纽约活动,都是一回事。”他边说边一上一下运动左手的小手指,还做着弯曲伸直的动作。

她看着他小手指的动作,感觉有些奇怪。“活动?活动干什么?”

“吹笛子。我是交响乐团的笛子手。您呢?”

“我学过钢琴,不过现在几乎不弹了。”她的脸红了。“我知道您问的不是这个。我小的时候经常和爸爸妈妈到这儿来。您刚才描述得很好,旺季结束后,海角有一种特别的魅力,空了,静了——我很喜欢。”

他没有说自己淡季来度假是因为旺季太贵,他估计她的情况和他差不多。她穿一双运动鞋,牛仔裤,宽松长袖休闲服,椅子扶手上搁着一件褪了色的打蜡上衣。两人一块儿研究了酒单,她随后推荐了一瓶便宜的长相思白葡萄酒。她给他讲她在洛杉矶的生活,她在基金会的工作,基金会组织的平民窟剧院孩子的演出,没有冬天的生活,太平洋的威力,还有交通。他给她讲他让没有铺好的电线绊了一个跟头,摔断了一根手指,九岁的时候从窗户摔出去摔断了胳膊,十三岁的时候滑雪摔断了一条腿。刚开始的时候,露台上只有他们两人,后来客人渐渐多了起来。等到喝第二瓶的时候,露台上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朝外望去,海洋和沙滩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雨水沙沙地洒落在棚顶。

“您明天有什么打算?”

“我知道您住的‘客房与早餐’有早餐。但是到我那儿吃早餐怎么样?”

他送她回家。她在雨伞下挽住他的胳膊。两人彼此没有说话。她住的小房子紧挨街边,距离他的“客房与早餐”大约有一英里。走到门口,门灯自动亮了。他们就这样猝不及防明亮地出现在彼此的视线中。她轻轻拥了他一下,又浅浅地给了他一个吻。就在房门要合上的一瞬间,他对她说:“我叫理查德,你叫……”

“苏珊。”

理查德醒得很早。他双臂枕在脑下,细听雨点滴落在树叶和石子路面上发出的声音。虽然这预示着今天不会有好天气,但是他仍然喜欢这种均匀的沙沙声,很是令人心定。吃完早餐,苏珊会和他去散步吗?是漫步沙滩,还是在树林中围湖徜徉?或者骑自行车?他没有租汽车,估计她也没有。这样两个人的活动范围就不会太大。

他反复弯曲伸直手指,这样过一会儿就可以少练习一些。他心里有些担心。如果吃完早餐,他和苏珊真的一块儿待了一整天,而且一块儿烧,一块儿吃,那么然后呢?他是不是一定得和她上床?让她知道,她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他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如果不这样,是不是会伤她的心,也让自己难堪?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和女人睡觉了,他觉得自己在魅力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且昨天晚上也没觉得她在魅力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她说得多,问得多,听得很认真,而且活泼、风趣。她每次要说什么之前,总是会稍稍停顿一小会儿,而集中注意力听的时候,她会虚眯眼睛,这让他感到挺有韵味。她勾起了他的兴趣,或者说是渴望?

餐厅里已经给他摆好了早餐。老房东夫妻给他榨好了橙汁,煎了鸡蛋,而且还烤了蛋糕。他不想扫他们的兴,坐下吃了起来。女主人每隔几分钟就从厨房出来,问他要不要咖啡,是不是再加点黄油或者换一种果酱,要不要水果或酸奶。到最后他才恍悟过来,她其实是想和他说说话。他问她在这里生活了多长时间。她站在桌旁,放下咖啡壶。那是四十年前,她丈夫继承了一小笔遗产,于是他们在海角买了这栋房子,原来的设想是住在这里,他写作,她画画。但不论是写作还是画画,都一事无成。后来孩子大了,遗产也用完了,于是他们把房子改造成了一个小旅馆,取名“客房与早餐”。“如果您想了解海角,哪儿的风景最好看,哪儿的餐馆最好吃,尽管来问我。如果您今天想出去,告诉您,沙滩即便在雨天仍然是沙滩,不过树林会被打湿。”

树林中,树木和树木之间悬浮着雾霭,街对面的房子也都罩着团团的雾气。苏珊住的小房子是一个门房,房前的路朝上通向一座大别墅,在漫漫晨雾中时隐时现,很有些神秘。他没有找到门铃,于是敲门。“来了,来了。”声音听上去很远。他听见她上楼,关门,跑过一条过道。她出现在了他面前,有些气喘,手里握着一瓶香槟。“我刚才在地窖。”

香槟又让他萌生了担心。他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炉火正旺,苏珊和自己各握一个酒杯,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她朝他挪动身体,越挪越近,最后两人挪到了一起。

“站那儿看什么呢?过来呀!”

厨房旁边是一个大房间,他看到里面果然有一个壁炉,旁边堆着木柴,壁炉前是沙发。苏珊在厨房布置好了早餐,于是他又喝了一杯橙汁,又吃了一份煎鸡蛋,最后还有一道加核桃仁的水果色拉。“味道好极了。但是我现在必须出去,跑上一圈,或者骑上一圈自行车,或者游一会儿泳。”看见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外面的雨天,他告诉她,这是他今天的第二份早餐了。

“你不想让约翰和琳达失望?你真是个好人!”她快活地看着他,眼光中含有赞赏。“好主意,为什么不去游泳!你没有游泳裤?你是想……”她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但是没有表示异议。她拿起一个大包,往里面塞了几条毛巾,又放进去一把伞、香槟酒和两个酒杯。“我们可以从院子里过去,近一些,而且风景也很漂亮。”

他们走到那栋大别墅前,高大的柱子,窗户上关闭的卷帘,即便在近处这房子也给人一种神秘感。他们登上宽大的台阶,站在柱子之间的露台上,绕过房子,后面有台阶通往二楼的有檐门廊。站在这里放眼望去,雾气中,沙丘、海滩和海洋,一切笼罩在灰蒙蒙的朦胧之中。

“大海很平静。”她喃喃地说。

是她隔着这么远看出来的?还是听出来的?雨已经不下了。在这深深的寂静之中,就连他也禁不住想喃喃地说些什么。“没有海鸥?”

“有,在外海。雨停了后,蚯蚓会从地里钻出来,鱼会浮到水面。”

“不相信。”

她笑了。“我们不是要游泳吗?”话音刚落,她便奔跑起来,速度很快,而且对路非常熟,他拎着那个大包,根本跟不上她。在一堆堆沙丘之间,她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等他跑到海滩上时,她刚脱完第二只袜子,朝大海奔去。等到他跳入海水时,她已经游出有一段距离了。

海水果然出奇的静。刚开始游,他只感觉到海水凉凉的。但是慢慢地,海水开始轻抚他赤裸的身体。他先朝外游上一段距离,然后仰面朝上,任海水将自己托浮。苏珊则在更远的地方劈波斩浪。雨水又开始滴落了,他很享受雨点扑面的那种感觉。

雨水愈加密了。他看不见苏珊了。他呼喊,朝最后看到她的方向游去,然后再次呼喊。一直游到几乎看不到海岸了,他才返身往回游。他游泳不属于速度型,不论怎么用劲,速度始终快不起来。缓慢的速度让他的担心升级成恐慌。苏珊能坚持多长时间?他的手机是不是在裤子口袋里?海滩上有信号吗?最近的人家有多远?他支撑不了长时间用劲游,因此速度更加慢了,恐慌也愈加厉害了。

突然,他看见一个白条条的身影从海水中升起,然后站在海滩上不动。他的愤怒化为了勇气。她怎么能这样平白无故地让人为她担心!看见她挥手,他没有挥手。

他满脸怒气地站在她面前,她则笑盈盈地问:“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刚才看不见你,我吓得半死。你往回游的时候,为什么不能从我这儿往回游?”

“我看不见你。”

“你看不见我?”

她脸红了。“我近视,而且很厉害。”

顷刻间,他觉得自己的怒气是那么的可笑。两人相对而立,身体赤裸,全身湿润,任雨水在脸上流淌,两人都是浑身鸡皮疙瘩,冷得哆嗦,用手臂抱胸暖和身体。她看着他,目光中有几分委屈,也有几分探寻。这个时候他知道,这种目光所表露出来的不是茫然,而仅仅只是近视。他看着青色的血管在她薄薄的白皙皮肤上时隐时现,她金黄偏红的阴毛,虽然她的头发是金黄偏浅黄色的,他打量她扁平的小腹,窈窕的腰围,坚实的手臂和大腿。他为自己的体型感到害羞,于是收起肚子。“不好意思,我刚才有些过分了。”

“我明白,你是因为担心。”她回以盈盈的微笑。

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他身体猛地动了一下,用头指向他们放包的沙丘,高喊一声“预备——跑”,然后奔跑起来。但是她的速度更快,毫不费力就赶上了他。不过她并没有超过他,而是和他并排跑。这个场景令他想到了儿时和姐姐或朋友一块儿跑向一个共同的目标带来的快乐。他看到了她刚才站着的时候用手臂护着的不算丰满的乳房,还有她小巧的屁股。

衣服都湿透了。毛巾因为放在包里,所以没有湿。他们用毛巾裹住身体,坐在雨伞下,喝香槟酒。

她靠在他的身上。“说说你。从头开始,你的妈妈,爸爸,兄弟姐妹,一直到现在。你是美国人吗?”

“我生在柏林。父母靠给人上音乐课为生,父亲教钢琴,母亲教小提琴和中提琴。我们兄弟姐妹四个,虽然他们都比我强,但是只有我一个人上了音乐学院。是我父亲要这样,因为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儿子像老子那样一事无成。于是我就子从父命,上了音乐学院,然后再子从父命,在纽约交响乐团当了第二长笛手,而且将来还会子从父命,在另外一个更好的交响乐团当第一长笛手。”

“你父母都还在吗?”

“父亲七年前去世了,母亲是去年。”

她思忖了片刻,然后问道:“如果你没有从父命当一名长笛手,而是做了你想做的事,你会做什么?”

“说来你会笑话我。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后,我心想,终于自由了,终于可以做想做的事情了。但是父母始终活在我的脑海里,他们仍然在不断劝说我,要我跑出去一年,离开乐团,离开长笛,奔跑,游泳,思考,记录和父母兄弟姐妹在一起的时光。这样等一年过去以后,我或许会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说不定最后还是会回到长笛上。”

“我有的时候非常希望能有人劝说我。我的父母死于交通事故,那年我刚十二岁。负责监护我的婶婶不喜欢孩子。其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爸爸是不是喜欢我。他在世的时候对我讲过,要是我大一些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和我干点什么。听上去不是很好。”

“对不起。那你妈妈呢?”

“她很漂亮。她也希望我能和她一样漂亮。我的衣橱和她的一样,很讲究。妈妈帮我穿着打扮的时候,总是很可亲,很温柔,很好。我多么希望她能教我怎么和讨厌的女孩和放肆的男孩交往,这样我就不用独自应付和学习了。”

雨伞下,他们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中。他心想,就像两个迷途的孩子,盼望能找到归家的路途。他想到了小时候喜欢看的一本书,几个男孩和女孩迷路了,他们生活在洞穴和茅棚中,在旅途中遭歹徒袭击,被劫去做苦工,在伦敦又被洗劫一空,只能靠乞讨和偷盗为生,后来又被人卖到米兰当烟囱工。他当时为这些孩子失去了父母而伤心,多么希望他们能重新回到父母身边。但是这个故事的魅力就在于这些孩子如何在失去父母的情况下面对生活。等到他们终于和家人团聚的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父母了。为什么只需要自己而不需要他人的独立过程总是那么艰难?他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没怎么。”他说,用手臂搂住她的脖子。

“你叹气了。”

“我希望能超越现在的我。”

她蜷缩在他身上。“这种感觉我知道。但我们的发展都是一阵一阵的,不是吗?有的时候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变化,但是突然就会出现一个没有想到。一个偶遇,一个决定,顷刻之间,我们便不再是原来的我们了。”

“不再是原来的我们?我半年前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原来在学校听话、老实的学生,仍然听话、老实,而捣蛋鬼仍然是捣蛋鬼。我觉得他们和我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我当时很迷惘。人人都在提高自己,都在想,人会变,会不断发展。结果却是大家总能一眼就看出来,和原来一模一样。”

“你们欧洲人都是悲观主义者。你们生活在一个旧的世界,想象不出来世界会更新,人会换新颜。”

“我们到沙滩上去吧,雨已经不下了。”

他们上下挥舞毛巾,沿着海边奔跑。赤裸的双脚踩踏在沙滩上,潮湿的沙子凉凉的,刺激得脚发痒。

“我不是悲观主义者,我总是希望生活能越过越好。”

“我又何尝不是呢?”

雨又下大了。他们回到苏珊住的房子。两人都冻得哆嗦。趁着理查德冲淋浴,苏珊走到地下室,打开暖气。趁着苏珊冲淋浴,理查德点燃壁炉。他穿上苏珊父亲留下来的红睡袍。睡袍的质地是全棉的,厚实,暖和,真丝衬里。他们将湿透的衣服晾起来,琢磨壁炉台上的电热铜茶炊怎么用,然后坐到沙发上。她盘腿坐在一个角落,他跪膝坐在另外一个角落,就这么喝着茶,相互望着。

“我待会儿穿上我的衣服。”

“别走。外面下着雨呢,你能去哪儿?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我……”他原想说,他不想给人过分的感觉,不想打扰她,不想打乱她的生活。但这些都是客套话。他知道,她喜欢他留下来陪她。他从她脸上看出来了,从她声音中听出来了。他微笑着看她,先是客气,接着变得有些尴尬。如果此时此刻勾起了苏珊的某种欲望,而他却不能满足,那该怎么办?但是她从沙发边的一堆书和杂志中拿了一本书,看了起来。她坐的姿势、看书的样子,放松,悠闲,自娱自乐。他也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他翻了一下,找到一本觉得有意思的书,不过没有翻阅,而是坐在一边看她看书。一直看到她抬起头,朝他投来一个微笑。他也朝她微笑了一下。终于,身心完全放松了,他开始看书。

他回到“客房与早餐”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琳达和约翰在看电视。他告诉他们明天不用给他准备早餐,他在那个年轻女人那儿吃,就是住在离这儿一英里远的那个小房子里的女人,昨天晚上在餐馆吃饭时认识的。

“她不住在那栋大别墅里?”

“她一个人来,不住大房子。很长时间一直是这样。”

“但是去年……”

“去年她是一个人来的,但是经常有客人。”

理查德听着老夫妻你一言我一语,听得越发糊涂起来。“你们是在说苏珊……”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和苏珊彼此只告诉了名字,他还不知道她姓什么。

“苏珊·哈特曼。”

“那个有柱子的大别墅是她的?”

“他爷爷在二十年代买下了那栋房子。她父母去世后,管家把这片房产经营得一塌糊涂,自己收了房租,却不出一分钱保养。几年前,苏珊把他开除,自己重新布置了房子,收拾了花园。”

“这可是要一大笔钱的呀。”

“这对她算不了什么。她这样做我们这里的人都很高兴,因为曾经有人出价要分租她的土地、房子,或者改造成酒店什么的。如果她答应了,这里就不成样了。”

理查德向琳达和约翰道晚安,然后走回自己的房间。如果事先知道苏珊这么有钱,他是不会和她搭讪的。他讨厌有钱人,在鄙视遗产致富的同时,还把经营所得的财富看做是巧取豪夺。他父母挣的钱从来不足以给孩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他在纽约交响乐团的收入也仅仅刚好够在这座昂贵的城市的花销。他没有也从来没有过有钱的朋友。

他开始生苏珊的气,觉得自己仿佛被她耍了,自己现在陷于这种处境,都是她误导的结果。自己真的深陷其中了吗?他明天早晨完全没有必要再和她共进早餐,可以直接到她那儿,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们不能再见面了,因为他们完全不是一路人,他们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他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再想想看,他们在一起,在壁炉前,共度了一个下午,相互朗诵了书中的一些句子,还一块儿做饭、吃饭、洗碗、看电影,他们在一起感到很舒服。难道他们真的完全不一样吗?

他心中一腔怒气,结果刷牙捅破了左腭。他坐在床上,用手托着腮帮,为自己感到痛心。他真的深陷其中了,因为他爱上了苏珊。只是刚刚有一点爱,他对自己说。他真的了解她吗?他究竟喜欢她什么?他们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生活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往下该怎么办?在自己付得起钱的意大利餐馆请她吃饭,两三次她或许会觉得浪漫温馨,然后呢,让她请自己吃饭?还是刷卡负债?

他这一晚睡得不踏实,时睡时醒。到了六点,发现已经没有了睡意,于是他干脆起床,穿上衣服,走到外面。天空密布着沉沉的乌云,但是东方的天边却显现出一抹红晕。他必须抓紧时间,否则赶不上到海边观赏日出,他顾不上穿运动鞋,蹬着散步的鞋子,就朝海边跑去。鞋底啪嗒啪嗒拍打着路面,惊飞了一群乌鸦,又惊跑了几只兔子。东方的红晕逐渐变宽,亮度不断加强。理查德看到过类似颜色的晚霞,但是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颜色的朝霞。经过苏珊的房子时,他尽量放轻脚步。

海滩到了。金灿灿的太阳从暗红的海洋喷薄而出,升上红彤彤的天空,但是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云层便吞噬了一切。顷刻间,不仅天空暗淡了许多,而且连温度也凉了许多。

其实经过苏珊的房子时,他完全没有必要放轻脚步,因为她已经起来了。她坐在一个沙丘旁边,看见理查德后,站起身,朝他走来。沙丘旁边的沙子比较深,走起来不方便,所以她走得很慢。出于礼貌,理查德迎她走去。其实他更愿意站在原地看着她,看她走路的姿态,从容的脚步,自信的身姿。她时而抬头,时而低头,每当抬头时,目光总是坚定地盯着他。他觉得在相互迎面走去的过程中,两人似乎在谈判,但是他不清楚在谈判什么。他看不懂她的脸在问什么,也不知道她在他身上得到了什么答案。他朝她微笑。但是她没有微笑,脸上始终保持严肃的表情。

当他们走到彼此面前,相视而立时,她抓住他的手。“来吧!”她带着他走进她住的房子,走上楼梯,进入卧室。她褪去衣服,躺上床,看着他脱去衣服,躺上床。“我等你已经等很长时间了。”

这就是她对他的爱。仿佛寻觅了很久,发现于蓦然回首之际;仿佛她和他的爱顺理成章,情理之中。

她接纳了他,他接受了事情的发生。他没有问自己:我表现如何?他没有问她:我刚才表现如何?一切结束后,两人相依而卧。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身材娇小,小眼睛,方下巴,皮肤白皙,长相比以往自己爱过的所有女人都男孩子气;这个女人,拥有一般人如果失去了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母、被推给了不喜欢孩子的婶婶而通常不会拥有的那种安全感;这个女人,钱似乎已经多到了不能给她带来好处的地步;这个女人,在他身上看到了他自己未曾发现的东西,并以这种方式把她的发现赋予了他。

他爱上了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他的第一次。爱情应当是怎么一回事,仿佛从来就没有人给他演示过。他们仿佛是一对来自十九世纪的恋人,没有电影和电视用画面给他们演示过,应当怎么亲吻,应当怎么呻吟,应当怎么用脸去表现激情,应当怎么用身体抽动去表现高潮。一对只为自己发明了爱情、亲吻和呻吟的恋人。苏珊似乎从来不闭眼。他看她的时候,她都在看着他。他爱她的那种眼神,那么的忘我,那么的充满信任。

她撑起身体,笑盈盈地看着他。“当时你在餐馆有些不知所措,幸好我朝你笑了。开始时我想,这样没必要,因为我想你肯定会直截了当地朝我走过来。”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他们没有把第一次在餐馆相遇时的磕磕碰碰看做是一种警告,而是看做一种缩手缩脚,一种可以一笑泯之的缩手缩脚。

他们在床上待了一整天。直到晚上,他才从车库开出苏珊的车,一辆保养得很好的老款宝马,在夜色中冒雨开往一间超市。超市的光线明晃晃的,里面弥漫着化学清洁剂的味道,音乐是电子合成的。寥寥可数的几个顾客,神情疲倦,推着购物车,在空荡荡的过道上走动。“我们真应当继续待在床上。”她对他咬着耳朵说。看见她和自己一样,对这里的光线、气味和音乐也很反感,他深感欣慰。她叹息,呵呵笑,拿取商品。很快,购物车装满了。他时不时也往车里放点东西,苹果、煎饼、葡萄酒什么的。结账时,他刷卡付款。他知道,下个月,他将第一次无法支付账单。他为此有些忐忑,同时也觉得自己荒唐,竟然在这样的日子为信用卡透支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忐忑。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旁边的葡萄酒店买了三瓶香槟。

在回去的路上,她问:“要不要把你的东西拿过来?”

“琳达和约翰可能已经睡了,不用把他们吵醒了。”

苏珊点头表示赞同。她开得很快,很有把握。在弯道上可以看出来,她对路和车都非常熟悉。“你是开这辆车从洛杉矶过来的吗?”

“不是的。这辆车平常就放在这里。克拉克负责照看房子、院子,还有这辆车。”

“你有客人的时候,会住到大房子里?”

“你想明天我们搬上去吗?”

“我不知道。我是说……”

“我一个人住太大。但是和你在一起会很有意思。我们可以在书房看书,在台球室打球,你可以在乐房练长笛。我会让人在小客厅安排早餐,在大客厅布置晚餐。”她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快活,同时也越来越坚定。“我们在大卧室睡觉,我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都在那儿睡过。或者我们也可以在我的房间睡觉,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在那张床上梦想我的白马王子。”

借着仪表盘闷闷的光线,他看着她微笑的脸庞。苏珊已经沉浸于回忆之中。他们认识以来,她这是第一次距离他非常遥远。理查德想问她,那个时候哪个电影明星或歌星是她的梦中情人,他想知道她生活中的所有男人,想听她说,其他所有男人都是先知,唯有他才是救世主。但是很快,为其他男人烦恼和透支信用卡一样,让他感到自己心胸过于狭窄。他觉得有些倦了,于是把头靠在苏珊的肩上。她用左手轻抚他的头,让他的头紧紧靠在自己的肩头。他进入了梦乡。

在接下来的几天,他陆续知道了苏珊生活中的其他男人。他还知道,她渴望有孩子,而且至少是两个,最理想是四个。她和丈夫开始是怀孕不成,后来不再爱他,和他离了婚。他还知道,她在一所学院学过艺术史,上过商学院,重组过一家铁路模型公司。这家公司是她父亲遗产的一部分。她现在已经把这家公司连同其他公司全部出售掉了。他还知道,她在曼哈顿有一套房子,因为打算从洛杉矶搬到纽约,所以目前正在翻修。此外他还知道了,她四十一岁,比他大两岁。

苏珊所讲述的生活,如涓涓细流,最终都汇总编织成一个共同未来的人生规划。她描述在纽约的房子:宽敞的楼梯,从位于六楼的套房一层通向七楼的二层,宽敞的过道,宽敞的房间,厨房配有送餐电梯,从房间俯瞰公园,景色尽收眼底。她在那里长大,一直生活到父母去世,婶婶把她接到了圣巴巴拉市。“我坐在楼梯扶手上往下滑,在过道里溜旱冰,把自己塞进送餐电梯,一直塞到六岁。在窗前,我能看到树梢的摇曳和舞动。那套房子你一定要亲眼看一看!”但是这次没办法给他看,因为她要从海角飞洛杉矶,张罗给基金会和自己搬家。“你想见见那个设计师吗?现在改设计还来得及。”

当年趁着经济危机,她爷爷以十分低廉的价格,买下的不仅仅是这两层楼的套房,而是第五大街的整栋楼,还有海角和阿迪朗达克山脉的房产和田产。“那些地方我也要好好收拾一下。你喜欢搞设计吗?喜欢盖房子、翻修和装修吗?他们已经把设计图给我了。想和我一块儿看看吗?”

她讲给他听,一对恩爱夫妻,多少年来一直想要个孩子,始终没有结果,因此去了受孕农场度假。农场给他们规定了饮食起居,从什么时候睡觉,到做操、吃饭,甚至还规定了什么时候做爱。她觉得这样挺有意思,但是也有一点点担心。“我看书上说,你们欧洲人不这样。你们把生活看做是命运,人是无力改变的。”

“是的。”他说,“但是如果命运注定我们要打死我们的父亲,和我们的母亲上床,那么没有什么东西会阻止我们奋起反抗的。”

她笑了。“那你们肯定不会反对受孕农场。就算它对你们的前世注定没有任何帮助,那么至少也不会有什么危害。”她略表歉意地耸了一下肩。“当时这么做,只是因为和罗伯特怀不上。也许原因压根儿就不在我这儿,也许在他那儿,我们没有做过检查。不过自那以后,我始终有点害怕。”

他点了点头。他也有些害怕。不过他害怕的是至少两个最多四个孩子;害怕的是苏珊在受孕农场用规定的饮食,在规定的时间做爱;害怕的是生物钟的滴答作响,直到第四个孩子问世,或者再也没有能力生育;害怕的是苏珊和他做爱时的投入和激情都不是给他的。

“你没有必要害怕。我只是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并不意味着是我的最后决定。你说话很字斟句酌。”

“这也是欧洲人的风格吧。”他不想谈论自己的害怕。她说得有道理,他说话字斟句酌,而她想到哪儿说哪儿,说的都是当下的感受。不可能的,她不可能要安排和他一道去受孕农场过日子。但是她要设计和他的未来。然而即便他也这么想,而且想法越来越强烈,也是不现实的,因为他所能带来的远远比不上她,他没有公寓,没有别墅,没有资产。如果和他相爱的是第二小提琴区第一谱架前的女人,他就会和她共同去找房子,共同决定把她的哪些家具和他的哪些家具搬进新居,应当去宜家买家具还是去旧货市场淘家具。他知道,用他的东西来布置一两个房间,苏珊肯定不会有意见。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这样做不合适。

她家里那么多家具,肯定也有谱架,他可以带上自己的长笛、曲谱,用她的谱架练习。他可以用她的书橱放他的书,用她父亲的文件柜放他的资料,用她父亲的写字台写信。他的衣服最好挂在她这套乡间别墅的衣柜里,在城里穿这些衣服伴随在她左右太不像样。她肯定会心甘情愿地、凭借自己的时尚审美,给他买新衣服。

他练得很勤。大部分情况下,用他的话来说,是干练,也就是空手练,练习弯曲和伸直手指。不过有时也用笛子练。笛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笛子是属于他的,是他的价值,他用它创作音乐,用它挣钱,他带它去五湖四海,带它四海为家。他用它给苏珊献上任何人都演奏不出的曲子。每当他即兴演奏时,总能找到和他们的情绪丝丝入扣的曲调。

大别墅中,她最喜欢那间角屋。一溜排开的落地窗,天好的时候可以朝边上推开,遇到坏天气则可以放下卷帘。下雨的时候,他们虽然不能到海滩散步,但是仍然能感觉到,大海、浪花、海鸥,还有偶尔驶过的轮船,仿佛就在他们身边。在海滩,凉凉的雨水抽打在脸上,生出一丝丝刺痛。

角屋摆设的是清一色的藤条家具,躺椅、沙发、桌子,硬硬的编织藤条上包覆有软垫。她带着他参观房间,看见躺椅的宽度只够一个人,他叹了一口气:“可惜。”两天后,他们在小客厅用早餐时,一辆卡车停在门前,两个身穿蓝色套头工作服的工人将一个双人躺椅抬进房间。新躺椅和其他家具十分般配,上面的花纹图饰和其他家具完全一样。

因为天气的原因,日子过得没有什么变化。雨一天接一天不停地下,有的时候升级成暴雨,有的时候会停上几个小时或几分钟。天空偶尔会撕开一个口子,房顶便反射出熠熠的光亮。如果天气允许,苏珊和理查德会到沙滩上散步,如果储备用完了,他们会开车到超市,除此以外就是整天待在大别墅里。从小房子搬到大别墅时,苏珊给克拉克的太太米塔打电话,要她每天过来几个小时,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米塔做事隐秘,理查德过了好几天才和她第一次打了个照面。

有一天,他们邀请琳达和约翰过来吃晚饭。苏珊和理查德自己做,但是他们对烹饪一窍不通,费了很大的劲研究烹饪书。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成功将土豆烧牛排和色拉端上了桌。两人合作,携手克服险情,感觉不错。除此以外,他们再也没有邀请过其他人,也没有外出做客。“将来有的是时间看朋友。”

夜色降临,他们做爱。他们喜欢夜色,等天色完全暗下来,他们点上蜡烛。他们爱得很安静。理查德时常问自己,如果我剥光她的衣服,剥光自己的衣服,扑到她身上,和她翻云覆雨,这样她会不会更幸福一些?不行,他做不到,她好像也不特别渴望。我们不是野猫,他心想,我们是家猫。

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生了争吵,一次剧烈的争吵,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们要去超市。就在要出发的时候,突然有一个电话打来。理查德坐在车上等。电话没完没了。她没打招呼,就这么让他等着。是把他忘记了,还是压根儿就没把他当回事?理查德生气了。他下车,走进房间。她正把话筒放到电话机上。他咆哮道:“这就是我对你的期望吗?你的事重要,难道我的事就不重要?你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就不值一文?”

她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洛杉矶来电话,董事会……”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为什么让我等了这么……”

“不好意思,让你等了几分钟。我以为一个欧洲男人和一个女人……”

“又是欧洲人!我讨厌听你这么说。我在外面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这下轮到她发火了。“半个小时?不就是几分钟吗!如果你觉得时间太长,可以进屋、看报纸。没必要这么虚张声势……”

“虚张声势?我?我们当中谁……”

她指责他大惊小怪,不可理喻,而且过分夸张。不错,他一无所有,她要什么有什么,但他只是觉得,自己和她是一样的人,不是什么都不是,他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可理喻,这又有什么过分夸张。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最后,两人吵了起来,火气很大,而且都很绝望。

“我恨你!”她边说边逼到他的跟前。他往后退一步,她就往前顶一步。直到他退到墙边,无路可退。她开始用拳头捶打他的胸脯,不住地捶,直到他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她开始是想解开他衬衫的扣子,但是却一把把扣子全部扯开了。他想脱掉她的牛仔裤,她也想脱掉他的牛仔裤,但是太费力,而且太慢,于是他们干脆自己脱自己的,飞速脱掉牛仔裤和内裤,还有袜子,直接就在过道的地上做起爱来,气喘吁吁,迫不及待,激情投入。

之后,他仰面躺在地上,她身体半躺在他的手臂上,半躺在他的胸脯上。“你不恨我。”他说,然后快活地笑了。她动了动身体,晃了晃头,耸了耸肩,然后更亲密地依偎在他身上。他发现,她和他不一样,她没有把争吵的激情带入到做爱的激情中。她撕扯开他的衬衫,不是为了抚摸他的胸膛,而是为了找寻他的心。她激情的目的是重回在吵架中失去的宁静和祥和。

他们开车去超市。苏珊将购物车装得满满的,仿佛他们还要待上好几个星期。在往回开的路上,阳光透过云缝洒落下来,于是他们在下一条街拐弯向海边驶去。他们没有朝外海的方向开,而是选择了海湾。海水很平静,空气很清新。他们眺望海角和海湾的对岸。

“我很喜欢雷雨前的景象,可以看得很远,而且轮廓非常清晰。”

“雷雨?”

“是的。我不知道是什么让空气变得这么清爽,是湿气还是电离子?但这肯定是雷雨前的空气。很有欺骗性。给你一个好天气的假象,但是真正带给你的却是一场暴雨。”

“我刚才对你态度不好,请你原谅。岂止是态度不好,我冲你吼叫、咆哮。我真心地感到抱歉。”

他等着她说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没说。他看见她哭了,一时惊诧得呆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她抬起被泪水浸湿的脸,用手臂围住他的脖子。“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动听的话,因为自己对我所说的话而感到抱歉。我也很抱歉。我也吼了,而且还骂了你,打了你。我们再也不这样了,听着,再也不这样了。”

一〇

最后一天终于还是到了。她是四点半的飞机,他是五点半的飞机。他们平静地吃早餐,而且是第一次在别墅的露台上。阳光暖洋洋的,仿佛雨水和寒冷不过是夏天染上的一场小病,眼下已经全然恢复了。他们又去了海滩散步。

“只是几个星期。”

“我知道。”

“明天别忘了和设计师谈装潢。”

“不会忘记。”

“没忘了席梦思吧?”

“都记着呢。要买席梦思、纸板家具、塑料餐具。有时间我会去你存放家具的地方,看看你父母的东西中有没有我喜欢的。我们一块儿来布置,一件一件地布置。我爱你。”

“第一天我们就是在这里相遇的。”

“是的,去的路上在这里,回来的路上在那里。”

他们回忆第一次相遇的情形,觉得那一次相遇相当不可思议,因为就他而言,他不是没有可能走那个方向,就她而言,她不是没有可能走另外一个方向,另外那天晚上在海鲜餐厅,如果她没有对他微笑的话,不,如果他没有朝她的方向看过去的话,如果她没有发现他的话,不,如果他没有发现她的话,那么他们就失之交臂了。

“要不要先收拾行李,然后把角屋的窗户推开?我们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你不用全收拾,把夏天和沙滩用的东西留在这里,这样它们就会期待你来年再来了。”

他点点头。虽然琳达和约翰把他预付的钱退给了他一部分,他的信用卡还是严重透支了。把东西留在这里,到纽约再买新的,这样又要欠一笔钱,不过这种想法现在已经不再令他提心吊胆了。相信一个人超出自己的经济水平去恋爱,情况都会这样。走一步算一步吧,办法总会有的。

一旦把收拾好的旅行袋放在门口,房子便生了一丝陌生的感觉。他们踏着上上下下已经很多次的楼梯往上走,不过这一次的脚步徐缓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轻了许多。

他们把窗户朝边上推开,聆听海洋的涛声和海鸥的叫声。阳光依旧还很明亮,但是理查德却从卧室拿了一条被单,铺在双人躺椅上。

“来!”

他们脱去衣服,钻到被单下。

“没有你,我怎么睡?”

“没有你,我怎么睡?”

“你真的不能和我一块儿去洛杉矶吗?”

“我有排练。你不能和我去纽约吗?”

她笑了。“你想要我买下交响乐团?然后你负责排练?”

“交响乐团不是说买就能买下的。”

“要我打电话吗?”

“不要。”

他们害怕分别。但与此同时,即将到来的分别又让他们感到了一种奇特的轻松。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不再身处共同的生活中,但也还没有进入自己的生活,他们处于一种真空状态。他们做爱时也是这种感觉,开始时有些不好意思,缩手缩脚,但再往下,便完全放开了。她看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那么的忘我,那么的充满信任。

他们开苏珊的车去机场。克拉克会到机场取车,开回去。他们相互告诉什么时候谁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可以电话联系,就好像他们没有手机,不能随时随刻找到对方。他们相互描述,在下一次见面前,每天、每周都会干些什么,他们甚至还调侃,将来要共同做点这个,做点那个。离机场越近,理查德内心的一种欲望就越强烈,他一定要在分别的时候说点什么,让这句话永远陪伴她。但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一一

他多么想在飞机上再看一眼沙滩和住过的房子。但是它们在北面,而飞机是朝西南方向飞。他俯瞰海洋和岛屿,接着出现在下方的是长岛,最后是曼哈顿。接着飞机转了一个大弯,飞到哈得孙的上空。他认出了下方的教堂。教堂到他住的地方只有几步远。

刚搬到这个街区时,他很难习惯这里的一切。环境嘈杂,晚上回家时,总会有一些摆酷的、粗野的半大孩子,或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或靠在台阶的扶手上,抽烟,喝酒,把音乐放得隆隆响。每次从他们身旁走过,他心里总有不安的感觉。有的时候他们会冲他说点什么,但是他不清楚他们究竟要干什么,他们为什么那么咄咄逼人地看着他,站在上面朝他嬉皮笑脸。他们有一次甚至堵住了他的路,要他的笛子盒。他以为他们要抢笛子,但是没想到他们只是想看一下笛子,想听他吹笛子。他们关掉音乐。突然出现的安静让他们一时感到很不适应。他也感到不适应,而且还有点害怕,所以笛子开始吹得没有底气,不过慢慢地,他吹出了勇气,吹得放开了。孩子们嘴里跟着曲调哼唱,手上跟着节奏拍巴掌。一曲终了,他甚至还和他们一块儿喝了一杯啤酒。从那以后,他们见到他总向他问好,打招呼不是用“嘿,管子”,就是用“哈罗,笛子”。他也向他们问候,慢慢地也都知道了他们的名字。

他的屋子也很嘈杂,在屋里能听到邻居吵架、打架、做爱,甚至能知道他们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喜欢听哪个广播。有一天夜里,他听到楼里响了一声枪声,接下来的几天,他在楼梯间看每个人都觉得可疑。只要有邻居邀请他聚会,他就会绞尽脑汁给每个人按照听到的声音归类:那个两片薄嘴唇的女人,一定是尖嗓门儿的那个;那个满身刺青的男人,一定是家庭暴力的那个;那个圆滚滚的女孩子还有她的男朋友,一定就是做爱声嘶力竭的那对。作为礼尚往来,他每年也搞个小聚会,把街坊邻居都邀请过来。原本见面咬牙切齿的邻居冲他的面子,也都能相安无事。大家从来没有为他的笛声动过怒。他一大清早练,甚至晚上也练,假如他深更半夜吹曲子,相信也不会有人嫌吵。而他自己睡觉的时候,耳朵则总塞着耳塞。

住了几年下来,街区的面貌慢慢发生了变化。年轻的情侣们将破旧不堪的老房子修葺一新,把空置的店铺改造成了餐馆。这里的邻居开始有了医生、律师、银行家。理查德可以把来家做客的人请出去吃一顿像样的晚餐。他住的这栋楼的房东则一如既往,面孔依旧。这栋房子属于一笔集体遗产,房东们各人有各人的考虑,因此房子既不能出手卖掉,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不过他已经喜欢上了这种状态,喜欢上了这里的嘈杂。因为这里的一切让他感觉到自己是生活在一个活生生的世界,而不是仅仅生活在一个由财富堆积出的无人区。

他发现,在给苏珊描述自己最近几天和几周的生活时,他略去了第二双簧管手。他们每周聚一次,在街角的意大利餐厅吃晚饭,谈作为欧洲人在美国的生活,职业的憧憬和失望,乐团里的闲言碎语,还有女人。双簧管手是维也纳人,觉得美国的女人很难相处,理查德在此行之前一直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还略去了那个露宿楼前屋檐下的老大爷,他晚上有的时候会上他这儿来,下上几盘棋。老大爷下棋很有思路,而且很有城府,因此理查德虽然一输再输,但是输得心服口服。还有那个玛丽娅他也没有讲给苏珊听,玛丽娅是街边孩子帮中的一个女孩子,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笛子,要他教她怎么吹,手怎么把位,怎么看乐谱。完了之后,她不仅拥抱了他,还把嘴唇贴在了他的嘴唇上,把身体紧紧按在了他的身体上。那个住在下一条街的萨尔瓦多流亡教师开的西班牙语课他也没有说,没有讲给苏珊听的还有那个满屋子霉味、但他却觉得很舒畅的健身中心。他只给苏珊讲了他们的排练和演出,经常和他一块儿练习的笛子手,讲了婶婶的几个孩子,婶婶是在战后和一个美国兵移民到了新泽西,他讲了自己在学西班牙语,但是没讲和谁学,他讲了自己去健身中心,但是没讲健身中心在哪儿。他并没有真心想向她隐瞒什么,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一二

出租车把他放在楼前。天挺暖和的。妈妈们带着婴儿坐在台阶上,孩子们借用路边的汽车玩躲猫猫。老头子们打开折叠椅,手上是随身带着的啤酒,几个男孩子在学大人的样儿走路,装大男人,几个少女看着他们,哧哧地笑。“哈罗,笛子,”一个邻居招呼他,“旅行回来啦?”

理查德顺着街朝上看了看,又顺着街朝下看了看,他把旅行袋放在脚边,双臂撑膝,这就是他的世界:街道,街边的房子,有的漂亮,有的破旧,一个拐角是他和双簧管手经常吃晚饭的那家意大利餐厅,另一个拐角沿街排开的有食品店、书报亭,还有那个健身中心,房顶上矗立的是教堂的塔楼,教堂旁边就住着他的西班牙语老师。对这个世界,他不仅习惯了,甚至还爱上了。自从来了纽约,他没有和一个女人保持过真心实意的关系。妨碍他发展这种关系的,是他的工作,朋友,住在这条街上、住在这栋楼里的街坊邻居,日复一日的采购、健身和总是那几家餐馆的饭菜。早晨取报纸,花个两三句话的工夫同书报亭小老板埃米尔谈论一下天气,然后在咖啡馆看报纸,然后早餐端上来了,这里的服务员都知道,他的早餐是小葱煎鸡蛋,餐具要用玻璃盘,主食是烤黑麦面包,然后练上几个小时的笛子,然后打扫房间或洗衣服,然后到健身中心健身,然后给玛丽娅上一会儿家教,然后让她拥抱一下,然后到意大利餐厅去吃一盘肉酱面,然后下上一盘棋,然后上床睡觉。这一天就算是完美了。

他站在楼前,仰望自己的窗户。铁线莲在盛开。也许玛丽娅真的浇了水。他养铁线莲开始只是窗台上的几个小花槽,如今已经长满了很多窗户。玛丽娅有没有看看在破水管下面接水的那个水桶?他一定要找人修一修,这次度假前没来得及。

他站直身,想要上楼,但是一转念又坐了下来。从信箱里取出信件,上楼梯,开房门,给房间开窗户透气,把旅行包里的东西掏出来,看信件,回复几封电子邮件,然后冲个热水澡,把穿过的脏衣服扔到洗衣篮里,从衣柜里取出干净的衣服,在电话留言中听到双簧管手的问题,问今天晚上要不要见个面,回复电话,说可以见面。一旦重新进入了这种老一套的生活,他就很难摆脱了。

他是怎么设想的?带着这种老一套的生活进入和苏珊的二人世界?一个星期开车去几次健身中心,开车去上西班牙语课?在路上偶然遇上玛丽娅和那些孩子?住在同一栋楼的那个老人有时会叫上一辆出租车,去第五大街的那套两层房子,和他在客厅里,在一幅格哈德·里希特真品下,下上一盘棋?和他一块儿在东区的餐馆吃饭,双簧管手会开心吗?他的生活中很多不能带入到和苏珊的二人世界中的东西,他都没有讲给她听,这样做不是没有道理。他不想面对这么一种处境,为新的生活而不得不放弃老的生活。

该怎么办呢?他爱苏珊。在海角的那几天,他有了她,他的生活是完美的。他也想在这里有她,这样,这里的生活也是完美的。他们在海角的日子过得之所以那么美好,原因不单单是海角远离他自己原有的生活。他原有的生活在这里不可能隔开他们,因为它存在于距离实实在在的新生活只有几英里远的地方。

但也还是有可能的。因此他不能上楼,必须离开这里,将原有的生活抛到脑后,动身奔赴新的生活,以这里为起点,立即动身,找一个旅馆,或者在苏珊的房子里,在刷墙用的梯子和涂料桶之间打地铺。让人清理他的房间,把他的东西送过来。但是找旅馆和搬到苏珊那儿去住的想法让他觉得不自在。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没有动身就已经开始想家了。

多么希望能和苏珊继续待在海角!多么希望她的房子已经装修完毕!多么希望她能到这里来!但愿自己的住房被闪电击中,燃起熊熊大火!

他在内心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有人走进他住的房子,他就跟着走进去。如果没有,他就拎上自己的旅行袋,在东区找一个旅馆住进去。十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人走进房子,但是他仍然坐在台阶上没有动身。他又试了一次,又打了一个赌,如果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内,有一辆空的出租车在街上驶过,他就会叫上这辆车,驶往东区的某一个旅馆。如果没有空出租车驶过,他就上楼回自己的家。仅仅过了一分钟,就有一辆空出租车开了过来,他没有叫停它,但是也没有上楼。

他承认,单靠他自己,他做不了决定。他也愿意向苏珊承认这一点,他需要她的帮助。她应当到他这儿来,待在他这儿。帮助他清理他的住房,她应当和他一块儿布置那套新的房子。她可以在收拾完后到洛杉矶去。他拨通她的电话。她正坐在波士顿机场的头等舱候机室,正准备启程。

“我马上登机去洛杉矶。”

“我需要你。”

“我也需要你,亲爱的。我非常想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需要你。我以前的生活,我们的新生活,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你一定要来一下,然后再去洛杉矶。求你了!”电话里传出沙沙声。“苏珊,能听到我吗?”

“我正在朝登机口走。你来洛杉矶吗?”

“不,苏珊,我不去洛杉矶,你到纽约来,我求你了。”

“我很想到你那儿去,我很想和你在一起。”他听见有人让她出示登机牌。“也许我们可以在下周末见面,我们电话联系。我现在要登机了,就剩我一人了。我爱你。”

“苏珊!”

她挂了电话。他再次拨通时,电话已经转到了语音信箱。

一三

天黑了。邻居坐了过来。“有问题?”

理查德点点头。

“因为女人?”

理查德笑了,又点了点头。

“可以理解。”邻居说完站起身,走了。过了少许时间,他又回来了,把一瓶啤酒放在理查德的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喝酒!”

理查德喝着酒,注视着街上的车来人往;注视着几栋房子远的那些孩子,他们在抽烟,喝酒,把音乐放得隆隆响;注视着那个在楼梯的阴暗处交易的毒品贩子,他一言不发地递过去一个折叠信封,又一言不发地把钞票塞进口袋;注视着过道里的那对情侣;注视着那个老大爷,就是那个总是最后也不把折叠椅收起来,就那么扛上楼,而且有时也会从冰箱拿一听啤酒出来的老大爷。天依然挺暖和的,空气中没有在夏末的夜晚预示秋季即将来临的那种凉意,相反,预示的是夏天将缓缓地、温和地退场。

理查德累了。不过他还是感觉到,自己必须在老的生活和新的生活之间做一个了断,自己只需要有合适的念头,或者有必要的勇气,就能自然而然地站起身,或上楼回自己的家,或乘车离开这里。

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乘出租车到东区找一个旅馆?为什么不能明天?为什么不能在新的生活开始之前,先保留一段时间老的生活呢?如果过了几个星期,自己没有做到脱离老的生活,进入新的生活,那岂不是要让世人耻笑?其实要想做,现在就能做到,就看是不是非要这么做不可。但不是非要不可。此外,如果他现在就走,明天还可以再回来,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但是如果再晚些走,他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和苏珊的新的生活就会把他留住了。

现在的关键是他的决定。他主意已定。放弃老的生活,和苏珊携手开始新的生活。只要能开始,马上就开始。但是他现在开始不了。他要等到水到渠成的时候再开始。他要这么做,因为主意已定。他会做的。但不是现在。

他站起身,四肢酸痛。他活动筋骨,环顾四周。孩子们已经回家,可能在看电视,可能在打游戏,也可能已经睡了。街道空荡荡的。

理查德拎起旅行袋,打开大门,从信箱里取出信件,上楼,打开房门。他穿过房间,打开窗户。在破水管下面接水的水桶几乎是空的。桌子上有一束紫苑。肯定是玛丽娅送的。双簧管手在电话上留言,问今晚能不能见面。西班牙语老师从墨西哥的瑜伽假期中给他寄来明信片,向他表示问候。理查德打开电脑,紧接着又关机。电子邮件可以等一等。他打开旅行袋,脱掉衣服,把脏衣服扔进洗衣篮。

他在房间里赤裸着身体,侧耳倾听楼房的嘈杂。旁边的邻居很安静,楼上在轻轻地放电视。楼下的某个地方在吵架,声音时高时低,直到传来砰砰的关门声。几个窗户传来嗡嗡的空调声。整栋楼都睡了。

理查德关上灯,躺到床上。入睡前,他在想苏珊,她站在登机的舷梯上,在笑,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