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涂尔干:元分类图式

当涂尔干和莫斯在1903对澳洲土人的亲属制度和中国古汉人宇宙观激动不已的时候,源自始祖的共感分类体系,第一次被系统地严肃审视。尽管对其同代的(社会)心理学怀有疑虑甚至误解,涂尔干和莫斯还是洞悉了分类能力和分类范畴的社会本性。因为物品自身不会分类,而所有的分类范畴也只是人工制品。他们雄辩地论证物的分类再现了人的分类(涂尔干、莫斯,1903/2000:11,87)。由此,由形式逻辑所主宰的物之分类逻辑,就转化为以人之分类为中心的社会分类逻辑,其要义是确定包含关系(inclusion)和排斥关系(exclusion)(涂尔干、莫斯,1903/2000:3)。如此厚重的社会包容(social inclusion)和社会排斥(social exclusion)构念,呼之欲出,甚至也预示了包容范畴与排斥范畴之间的符号边界(方文,2005;方文,2014;Lamont and Fournier,1992;Lamont and Molnar,2002)。

大约10年之后,涂尔干要来清点人-神关系,或原始宗教议题(涂尔干,1912/1999),分类的精髓一以贯之。在这本杰作中,涂尔干洞察了分类难题的天机,挖掘出分类图式的原型,或元分类图式。他论证道,在所有的人-物、人-神和人-人分类实践中,人-神关系作为预设的分类原型,是分类实践内隐的枢纽(涂尔干,1912/1999:41-49)。不同民族普遍的创世神话和传说,是基本例证。整个世界首先被分成神圣世界和凡俗世界(the Sacred vs.the Profane),其唯一尺度是两者之间决然的异质性;然后才是凡俗世界中人-物和人-人的分类尝试。涂尔干圣-俗两分的分类原型,特别容易被误解为宗教信徒-非信徒之间的区分,其基本推论在于只有不同种类的宗教信徒才能体悟神圣世界,而非信徒则只能在经验界苟活。这种谬误,强化了信徒-非信徒以及不同种类的信徒之间的敌意和分离。

涂尔干圣-俗两分的分类原型,也被反思性地观照人之肉身。其英年早逝的天才弟子赫尔茨专注于人类右手的优越性(赫尔茨,2011:94-119)。依据赫尔茨的犀利解剖,跨文化普遍的,右手被认为亲近于神圣世界,对应高贵和圣洁;而左手则沉沦在凡俗世界的粗鄙淫荡中。而在常识里,垂直维度的人之躯干以肚脐为界也被区分,这契合当代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的妙义。肚脐以上是德性和智慧的栖居之所,而肚脐以下则是淫欲和蒙昧之容器。小小躯体内部,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动天地泣鬼神的神兽之战!

在涂尔干的分类体系中,社会分类和社会秩序的勾连,若隐若现。直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认知人类学的大家道格拉斯才一语道破天机,使社会秩序的分类基础破茧而出(道格拉斯,1966/2008)。以洁净和污秽为切入点,道格拉斯俨然拒绝卫生学和病源学的观念。

污秽是事物系统排序和分类的副产品……污秽就是分类的剩余和残留。(道格拉斯,1966/2008:45)

鞋子踩在地上不觉肮脏,但若翘在餐桌上则是污秽至极,甚至是大不敬。道格拉斯告诫在既定的分类秩序中,污秽无关物品本身的属性或特征,它只是摆错了位置,扰乱了既定的分类秩序。

面对物品无法分类的难题,道格拉斯也有聪慧的妙解。既定的分类系统如若无法识别这些物品,或者旧瓶无法存储这些新酒,那它就是毒酒,就是危险的致命之物,要被放逐、隔离或抛弃。请怀想对异乡人的恐惧,或者对陌生之物的拒斥!

概言之,社会分类以人-神关系为元分类图式,框定物品分类和人群分类之格局,为既定的社会秩序奠定根基,彰显社会包容和社会排斥,驱逐莫名的无法被涵盖的物品和人群,并视之为不洁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