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法国启蒙运动的浩大声势与德国启蒙运动的曲折隐现

在长达千年的欧洲中世纪,基督教文明制造出上帝,上帝成为人的代表、万物的中心、理想与希望的化身。在教会权威和经院哲学的笼罩下,人的本质力量长期为神的光芒所掩盖。近代欧洲精神层面的变革,就是人在经历了长达千年的神的遮蔽后,终于复归为“人”,并作为“人”,以“人”的眼光而非“神”的眼光注视自己、认识自我、认识世界的过程。14~16世纪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运动,已经体现出抛弃旧时代、开启新时代的创造精神。在这场引导欧洲从古代封建社会向近代资本主义社会转型的思想文化运动中,中世纪神权的幽灵被驱散,古典文化艺术得到复兴,新兴资产阶级倡扬的人文精神与自由思想日渐深入人心。16世纪,马丁·路德发起的宗教改革运动,发起了对社会性愚昧的攻击,以极大的震撼力量松动了思想束缚,打破了教廷神权一统天下的局面。进入17世纪,欧洲思想界开启精神领域里的深入反思,培根、霍布斯、洛克等思想家开始以独立思维一步步摆脱神的束缚,自觉不自觉地以人的体验、人的眼光、人的思维去从世界本身认识世界。18世纪是启蒙的时代、理智的时代。启蒙一词的英文是Enlightenment,法文对应于Lumière,本义是光芒、光亮。1784年康德在《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一文中对于启蒙运动的精神内涵进行了清楚的揭示:“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6]。启蒙的原则是理性自决,启蒙运动就以唤醒人们运用理智的勇气为自身的口号。

由于欧洲各国封建关系解体以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有先有后,启蒙运动在欧洲各国也并非同时发生。启蒙运动最盛是在18世纪的法国。推崇理性、崇尚科学是法国启蒙运动最基本的价值取向。法国启蒙思想家将理性提高到前所未有的至高无上地位并运用于所有领域一切此前不被质疑的对象上,宗教、自然观、社会、国家制度等“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7]。封建专制制度、等级特权制度、不平等现象被视为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遭遇的漫漫长夜,启蒙就是要用理性的光芒驱散现实中的黑暗。法国启蒙思想家崇尚科学与文化,以机械唯物主义为指导吸收自然科学领域的最新成果,以自然神论或无神论为武器开启摧毁封建社会精神支柱即天主教神学的斗争。在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中,法国启蒙运动发展最为彻底,影响最为深远,既为1789年爆发的法国大革命提供了思想先导,又直接推动了德国、俄国、意大利等欧洲其他国家启蒙运动的兴起。

“意识形态”概念正是法国启蒙运动的产物,是由法国大革命时期关在牢房里的革命贵族特拉西创制出来的,本义是“观念的科学”,倡导从宗教意识和来自其他权威的知识向直接感觉的还原,推动人们摆脱封建迷信和非理性思想的束缚。吊诡的是,以反对传统谬误观念为宗旨的“意识形态家”由于自身的感觉主义立场不仅无法完成这一思想使命,自身也落入“空想”的窠臼,非但没能揭示反而神秘化和颠倒了现实关系。马克思对意识形态采取了批判态度,开辟出一条批判以黑格尔思辨唯心主义哲学为基地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确立唯物史观的道路,并将自己的学说称为“科学”,以与“意识形态”相对立。

启蒙运动在德国起步较晚,直至18世纪后期才兴起,到19世纪初才步入鼎盛时期。虽然进展缓慢,但德国启蒙思想家对自由、民主、平等的向往与法国启蒙思想家一样强烈。不过,由于德国资产阶级的保守软弱,德国的启蒙运动不像法国启蒙运动那样表现为对现实的猛烈批判,而是以曲折隐晦的方式进行,表现为从康德到黑格尔等一批哲学家致力于构建哲学体系,构筑德国古典哲学(观念论)的大厦。在这些以晦涩难懂的言语撰写的哲学著作中,隐藏着最强烈的资产阶级革命呼声,因此以康德为创始人、以黑格尔为集大成者的德国古典哲学又被视为一场哲学革命。

不仅意识形态概念是启蒙运动的产物,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也受到法国启蒙运动以及德国启蒙运动的深刻影响,本身也是启蒙运动的产儿。启蒙运动是马克思早期思想包括意识形态理论的文化底本。从家庭出身到中学、大学,马克思始终受到启蒙运动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就家庭出身来看,父亲亨利希·马克思(1782~1838)是给予马克思最深刻影响的亲人。虽然具有纯正的犹太人血统,但亨利希·马克思很早就与家庭断绝了关系,很少受到数世纪以来严格的犹太古老正统思想的影响,而是深受法国启蒙运动的影响,对伏尔泰、卢梭烂熟于心,是“一个真正的十八世纪的法国人”[8]。亨利希·马克思对于理性、自由、民主等启蒙价值观的倾心影响了马克思。不仅如此,马克思就读的特利尔中学也是启蒙思想的渲染之地。而在柏林读大学期间,马克思受到青年黑格尔派精神领袖布鲁诺·鲍威尔的深刻影响。后者倾心于希腊自我意识哲学,而希腊自我意识哲学与启蒙运动存在遥远的渊源关系,是18世纪启蒙运动的思想武装。

15~18世纪在精神领域发生的革命,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承接相继,与对“神”的迷信被日益破除同步的是人文精神的日益彰显。到了启蒙运动,人的“认识”终于比较自觉地与“信仰”分开,独立地认识客观世界成为现实。这种思想领域的革命,在整体社会变迁中的效应是推动了社会革命,典型的是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