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黑珏山的深处,山纡水曲,疏影暗香。

临盏在妖市买了许多吃食,晌午过后才回到山中。

山主那边的烹房不知道她今日中午回来,必定没给她备上饭菜。她也没过那边去,直接回了自己的宅子。

将那些零嘴儿从乾坤袋中取出来,一一放到西边的案上。吃了两块藕粉桂花糕,饮了两碗洒了茉莉花的白玉茶片。

从东边的书柜上选书,翻阅间看到自己在天谕之境听学时做得札记,于是拿出来伏在堂间书案上看起来。

她活了九百多岁,在天谕之境听学不下二十次。这本札记是她五百岁第一次听学时记下的。

那年,来讲学的便是玉衡真君。

那年,是她第一次见到九重天的仙人。

万千霁云踏在脚下,三只仙鹤伴随左右。那衣裳不知是什么做的,层层叠叠,如烟似雾,随风飘渺。

那人手里持着个白玉如意,落到菩提树下,神色空灵,清逸绝尘。

她自听学第一日起,就开始做札记。这本札记记载的是她的豆蔻年华和若有似无的少女情怀。

听学期间,玉衡真君闲暇时总是爱和筑过山的山主下上两盘棋。她有不懂仙家奥义之时前去求教,会在一旁侍茶静观。

有次几名来听学的妖族少主不知为何打了起来,山主得知后,无奈弃局前去处理。

玉衡真君下棋下得正得趣,一时没了对家,便叫临盏上来替补。临盏不是弱手,那日三盘赢了一盘。

这玉衡真君原来竟是个棋痴,自晓得临盏棋艺精湛之后,便会经常把她带在身边,时不时地下上一盘。

就连最后离开时,亦是正在与临盏下棋。

那日,两人刚好下到紧要关头,远处忽然飞来一只仙鹤,落地变成一小仙童,慌张行礼后道:“仙君,诩圣真君家的小儿丢了,诩圣真君已然发了疯,要将不周山中的仙冢全都掀了。众仙君拦不住,天帝命我来寻仙君,让仙君回去先稳他一稳。”

玉衡真君想必与那诩圣真君是知己好友,听了丢下棋子便走,只留下一句话:“这盘棋留着,我回来与你接着下。”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临盏猜那孩子一定是找得着的,九重天上怎么可能会丢了人。只是即便找着了,这一轮听学亦早结束了。

临盏连续听了二十轮,二百年过去,玉衡真君却再没回来过。

传说九重天的仙人有几千位之多,每位轮值一次,一圈下来也得几万年后去了。

直到一百年前,她弟弟乐安去听学,回家后她随口一问,乐安说是玉衡真君替一位下凡历劫的仙人下来讲学,她才晓得她错过了。

那盘将尽的残棋她始终铭记于心,却只怕是到她灰飞烟灭的那一日,都下不上了。

山溪潺潺,凉风舞动轻纱帘幔,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困倦,便将手札放在案上,回榻静静睡去。

……

待醒来时,天已黑了。

浓绿幽深,山林静寂。帘幔舞动间,庭中月下可见一人,静静立在青桐树下。

临盏挥手,夜明珠亮起,满室华光。她从榻上坐起来,道:“许昭,是你么?”

那人转身,仍站在原地,道:“是我,见你睡了,在门外等候。”

临盏整一整衣装,道:“进来吧。”

许昭走进房间,站在堂间,道:“盏盏。”

临盏过来堂中,请他坐下,道:“以后叫我临盏吧。”

许昭默然坐下。

临盏道:“你是为了寻愉而来么?”

许昭道:“不全是……是寻愉太胡闹了,目无尊长,无事生非。”

临盏道:“这样也好,她总说我记不住她,有了这次,我一定忘不了了。”

许昭道:“盏盏。”

临盏道:“刚才说了,叫我临盏。”

许昭沉了半晌,道:“你到小棠铺子里做……画画,怎么不去医馆找我说话?”

临盏道:“我为什么要去医馆找你说话?”

寻愉第一次来的那一日,八角就对她讲了,那个寻愉早在一年前就开始频繁进出医馆,与许昭来往甚密。

许昭道:“你还是这样冷冰冰。”

临盏道:“我一直这样冷冰冰。你我初识之时我即是如此。”

堂上随即静下来。

许昭垂眼,看到案上那本手札,过了三年,依旧刺目。

三年前在九里山中,他斟茶时,不小心溅在手札上一滴茶水。只是一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临盏生气的样子。用冷冰冰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脸色。

临盏的小师弟背地里对他说,那是九重天上玉衡真君的讲义,大师姐一字一字记录下的。

许昭道:“你还念着玉衡真君么?”

临盏讶然,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许昭道:“你可曾想过,他是那瑶台银阙上的仙君,于我们来讲,遥不可及。”

临盏振衣而起,道:“你该走了。”转身绕过屏风,进了西房内室。

……

棠引从金陵城出来,天已经擦黑。他寻个无人处,将禁咒符取下,变只青鸟,扑棱棱飞到半空。

原来与乐安一起在天谕之境听学时,他曾经去过他家几次,但都没见着过临盏。

闲聊时曾经听他讲过有个阿姐,也讲过他阿姐在姑苏枫桥镇的九里山中学画画,但就没讲过他阿姐是谁。

他只知道乐安的阿爹是妖界有一号的黑山老妖,却不知道他阿姐还是妖界中出类拔萃的幻境师。

待落到黑珏山山主的家门口时,天已经大黑。

月光森白,山林静谧。

棠引快步走到大门前,拉起门环扣动。一只鸦鸟惊得飞起,棠引吓得拍门更急。

门开了半扇,乐安的小童杏仁提着灯笼照了照,道:“原来是棠公子,好些日子没来了,不巧我家公子不在,去别人家吃酒去了。”

棠引道:“我来找临姑娘,给她送工钱。”

杏仁道:“我家大姑娘不住这里,还得往后山走。”

棠引看了看黑漆漆的山路,道:“还,还有多远?”

杏仁走出门来,指着黑咕隆咚的林子,道:“公子只管顺着路走就是,后山只有大姑娘一家,能看见光亮就算到了。”

棠引咽口吐沫,道:“把这灯笼借我。”

棠引要走,杏仁追了一步道:“公子等等。”转身跑进门去,少顷,拎着个食盒出来,道:“公子行行好,帮我把这吃食捎带过去。”

棠引打着灯笼,提着食盒,瑟瑟飞着,飞了一会儿也没见着亮光,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上牙敲着下牙。正想着不然就先回去吧的时候,终于发现月光下的一座宅子。

哪里有灯?该是没在家吧。

他落到这房子的后面,顺着溪水往前走,宅子里忽然亮起了温润明亮的光。

他欢然前往,却听到里面有人说了一句,许昭,是你么?

他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大老远跑来偷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