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成长

当她再一次醒来时,她又回到了木屋的床上。爷爷扇着扇子,蹲在火炉旁,烧着热水。她望向天花板,确认现在自己是处于现实当中而不是处于梦境之中的。因为这样的场景实在熟悉,无论是在梦中还是现实里,这样的经历可不是一次两次。她注意到自己紧攥着的拳头,似乎很用力,但她知道自己的掌心是中空的。她不敢过于用力。

她将手掌静静地摊开,那朵枯败,透露出死气沉沉的气息的花轻轻躺在少女的手心里沉睡着,又像是随时等待梦醒。或许沉睡的王子在等待属于他命运的公主,将他吻醒?

对,这是现实。熟悉破旧的茅草屋顶,虽然有些破烂,但却很结实,只有一点点的雪能稍微透的进来,但转而又被屋里的燥热给融化成水珠。

这是现实。

花就在她身边,不复高贵与神秘,很难再将它与之前女孩所见的七色花联系在一起,也不知道它是如何躺在了自己所熟悉的区域,明明,那丛林的极东之地,万花拥簇之地,离这儿是那样的远。但花就在眼前,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手掌中。

这是现实。

“如果......”少女低声呢喃,“这就是现实,我多希望这是一个梦。”因为在现实的梦,是永远也不用醒来的。

花,七彩的花,尽管褪去了它原本的光彩,它的本质也不会改变,它还是花啊。就算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留在少女的身边,这应该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时间还在流逝着。

“爷爷,对不起,我又昏倒了。”少女慢慢从床上撑起自己的身体,将花轻轻放在枕头旁边,随后拿起放在床边的两根拐杖,表达自己的歉意,“又给你添麻烦了。”老人摇摇头,老人起身,走到女孩旁边,摸摸她的头,“不要这么说,我们是亲人。亲人之间是不需要说谢谢的。”

“爷爷,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少女有些疑惑。她不相信爷爷还能在白雪之中看见身着白裙的她,她知道爷爷已经老了,听力视力都不如从前,他又是如何能在白色的世界中,找到近乎与白雪相同的自己呢?

“是风。”爷爷叹叹气,将自己的手从她的黑发上挪开,“是风,它找到了你,然后又将我指引到那儿,我才能找到你。”

“风?”少女不禁想起了自己曾做过的那场梦,她在月下独舞,自己的裙子微微扬起,自己仿佛能藉此跳得更加欢畅。依靠这样的力量,自由的舞着,没有顾及,没有迷茫,大胆而疯狂的舞着。将自己的裙子扬起的力量,让自己无所顾忌,快乐,无忧无虑的力量,没有形态,没有具象活着的特征,可却是拥有自己的灵魂,有自己独立的力量。它的名字,就是风吗?

“风......”少女低着头,默念着风的名字。

“爷爷,那它,还在吗?我想和它去说谢谢。”

“我不知道,也许,应该还在吧?”老人有些不确定。

“那,我出去找它。”少女起身,撑着拐杖,缓慢地向着木屋外的世界走去。木门是紧闭着的,这是为了阻挡外面的严寒,是连接温暖与寒冷的通道。老人知道,他感受过,风,如果经历了春天,那它就是春风;经历了秋天,那它就是秋风,经过了烈火,那它便会带着滚热;当然,踏过了雪,那它就不能不沾染雪的冰冷,飘动,便自然会带上刺骨的气息。

所以在少女还未打开那世界连接的通道之前,他赶忙再找出两件较厚的衣服,套上,然后再走到窗边,将撑起窗的架撑起,一股寒冷的气息迅速透了进来。但还好,因为穿着好几件宽厚的衣服,也不至于让老人一下就感到彻骨的寒冷。他必须得时刻注视着他的孙女。已经两次了,冬天才降临多少天呐?他唯一的亲人,他爱着的,给予了他所有的孙女却已经在雪中昏迷了两次。她已经长大,自己也更老了。他不能够时时刻刻看着她,陪着她。她得学会自立,并且坚持走下去。然而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之内,他再多看她一眼,她走出去的背影,她在月下跳舞的样子,万物为她倾倒的壮丽之景。他知道,自己的孙女有多美。

十八岁,老人恍然,那年的自己,如果看到了这样的女孩,想必也会情不自禁地坠入爱河,想要和她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恋爱......如果她此生都不离开这片丛林,她是不会理解这样的爱究竟是什么意思。再然后,蕴含在血脉中的天赋也将会在她这一代终结,没有传承这样能与万物交流的天赋,那月,是否将会陷入彻底的孤独呢?

“不要想这么多,现在就很好。”老人晃了晃头,感觉到自己有些累了。

“明明都是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还有这么多想法。”老人应该颐享天年,而不是还在计划那些未来,徒劳让自己受累。现在,只要看着她,一刻不离的。至少得保证,如果孙女再一次的昏迷,他能及时的做出应对。对,就单单应该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想法。

女孩不知道,自己出门的背影,有人始终凝望着。多少次。

少女将门缓缓推开,寒冷的雪洒在她的脸上,但她一点也没有感到寒冷。她稍稍歇了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外面是完完全全的白色而单调的世界,除此之外,看不出存有其他事物的痕迹。

风,它到底还在不在?少女有些迟疑。

风是独一无二的,它是具象与想象的结合体,拥有自己的灵魂,虽然只不过是在梦中见过它,但她知道,并能准确的预知:如果能触碰到它,风,自己一定能认出它。她知道自己得做点什么,不然实在是不能确定,风是否还在此逗留。

当然,除了呼喊,呼唤它的名字,除此之外她也不能再做更多了。

“风。”她喊出了它的名字,就像捧起一碗清水般的温柔。

“风,在吗?”她相信,如果风还在,它一定能够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当然,哪怕万分之一的几率,少女也不愿面对风不回应自己的尴尬。

“风,你在吗?”她婉转动听的声音回荡在这一片寂静空旷的白雪皑皑的世界中,整个世界都充斥着她呼唤的声音。总能听见吧?少女对自己有些不自信。

风来了。如同骑士响应公主的号召,优雅中带着一丝慌乱,焦急的等待化作小小的窃喜——风一直在等待,从未离去。女孩能感知到,风就在她面前,很近很近。于是她将自己的头缓缓靠前,带着一些小心翼翼,但却同样藏不住内心的窃喜,微笑着,一点一点向前靠近。终于得偿所愿,少女接触到了风。完完全全的,终于是感受到了。风的气息,形状,这是与在梦中不同的感受。梦里的风是一种抓不住,摸不着,是让人记不住的,一种幻灭的感觉。但现在切实感受到了,风给她带来的时感官上的触觉,这是能够让人铭记的,柔软,那一种扑面而来的清新,一种淡淡的向前碰撞与挤压的力量,但却是恰到好处的温柔。有那么一瞬间,当风微微掀起她的长发时,朦胧中还以为,是爷爷站在面前,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终于,风与少女,终于是连接上了。

“我想感受你更多一点。”少女将手中的拐杖丢到雪中,然后张开双手。“想要去拥抱你,风。”少女再次得偿所愿,她终于能完完全全的感受到了风——风将她紧紧的抱住,掀起她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裙子,滋润她那颗为自由,已枯竭寂寥的心。她完完全全的活过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哭,因为她从风那里感受到了自由的感觉,那一种无拘无束,怀有着与自己相同的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她想象出自己在风中舞蹈的样子,那一直都是她所憧憬的美好,总是渴望着这一天能够到来。可当风就在眼前,似乎迫不及待掀起她的白裙。可她却不能自由的舞蹈,展现自己的舞姿,也没有观众来欣赏。她现在没有跳舞的凭借与理由。

她将自己的泪水忍了回去。总不能这样爱哭鼻子啊。她告诉自己。风倒并不需要考虑双腿不能行走的问题,它就是它自己本身,一部分,还是全部,都不能使它停留脚步。

那为什么它会驻留在这里呢?这样沐浴在风中的感觉是少女未曾感受过的,她想再多一点这样的温柔。这是独属于风的。

“风,谢谢你救了我。”她感觉不到风的温暖,那么,它一定是寒冷的吧?她稍稍有些担心,它会不会感觉到孤独?

这是她想带风回到那个温暖的地方的原因。

“风,我带你回家,做我的朋友。好吗?”风轻抚她的脸庞,以表示答应。

她很高兴,因为她将能再次拥有拒绝孤独的权利——自从万物凋零,花在沉睡,月在厚厚的云后。只有风,只有那夹杂着清新,带着温柔的风,它在这,它现在在这。

它会成为自己冬天里唯一的倾诉对象吗?

她开始对风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朦胧的情愫?当做亲人一样的喜欢?亦或纯洁的友谊?也许都是,又也许都不是。风会不会成为爷爷讲给自己的故事里的主角,成为一个帅气的白马王子,而自己是那个等待的公主?

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看到了,也许除了风,连背对着自己的爷爷也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变得有些红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少女娇羞地在心里数落自己。不过还好,风很单纯。

她稍微歇了口气,带着稍许的慌乱,回头,自然而然地向着木屋的方形回去。但却忘记了......她无力地跌倒在雪上,双腿传来阵阵微痛。不过雪也算是柔软,并没有让她受伤。她还是不太习惯。

木屋的黑影动了动,但最后还是忍住,回到了窗口的位置。窗外冰寒的气息已经进入到了他的体内,彻骨的寒冷包裹着他。再等一下,再等一下。他为自己打气。

“抱歉。”少女翻了个身,抖了抖洒在自己身上的雪,笑,“让你担心了。”

女孩将落在雪中的两根拐杖重新拿起,然后再站起来,重新往木屋的方向回去。这一次,她可不会这么轻易地跌倒了。

有惊无险。少女牵着风来到了木屋门前,然后将门轻轻推开,寒冷如大海般汹涌,想要冲进这温暖的世界当中。毕竟雪的力量实在强大,单单微弱的火炉只是沙漠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绿洲,只不过是能稍微歇息的地方。可这里是女孩与她爷爷的家,丛林的家是需要去被守护的,小而温暖的家。这是一种归属感。老人吸了几下鼻子,双手环肩,摩擦身上厚厚的衣服。没事就好。他安心地将窗户关上,随即躺在床上,裹上更厚的被子,开始假寐。

风有些迟疑,似乎是不敢贸然闯进去。她在静静地等着它做出唯二却是唯一的选择。猛然,风冲了进去,就像骑士冒死冲锋,为了爱人而牺牲一切的勇士,还摆出那样的决然!女孩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又并不是什么难事!

少女赶忙将两个世界的通道重新封闭。

朋友,就是在恰当的时候,用来倾诉与聊天的对象。虽然风和少女不过才初次正式认识并成为朋友。但也许是因为双方实在是太孤独,也过于单纯,没有顾及,没有所谓的尔虞我诈,聊天自然是很开心的。这样快乐的感觉,少女只在月那里得到过;而风却从未拥有过这样的感受,当然也是倍感珍惜与欢愉。

......

也不知道是聊了多久,少女困了,静静地进入了梦乡。她又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在白色的世界中,七色的光芒绚烂了整个光景,在满弦的月下,自己在风中独自跳着舞,舞动自己的身姿,充满了活力,充满了青春特有的生命气息。那是自己一直所向往的。

梦,真希望现实也是个梦,这样自己就永远不会醒来。只为那一刻,跳舞,舞动自己所享有的一切美好。多希望,这不是梦......

少女困倦的思维活跃到了大脑的更深处,最后慢慢停止了躁动。

周而复始的日子,单调,却并不无聊。因为少女与风之间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相互了解,朋友,并不只是待在一起聊天就可以了的,他们需要时间。

时间。

“风,我好久没有看到过月亮了。”

......

那个晚上,是一切破灭与重生的开始。雪无声落下,与以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那藏于峰顶的雪,缓慢,接而迅速地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就像是光在蔓延,但又与光不同,雪崩是在侵噬着过往的一切。

雪埋葬了女孩认识的许多朋友,无论是沉睡,尚还活着的;还是死去,只留下躯壳的,它们是活着还是死去,却也不必太纠结了。雪如此强大的力量之下,会有生灵能够幸免吗?

雪迅速地蔓延,快到难以想象,也许上一秒还在千里之外,下一秒就也许近在眼前了。

逃!快逃!逃离这个世界!雪在化为融水之前,朝着风呼喊。

逃?为什么要逃?风疑惑。

随即,大雪滚滚而来,将小木屋无情的吞噬。仿佛本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终于消失,一切都回归了混沌与原始的状态。雪的世界终于完整了。可是,雪却感觉自己又失去了某种东西,具体是什么也说不清,但就是难以接受,它不明白,自己做的到底是错还是对?

少女依旧处于沉睡之中,一直未醒。她又做梦了,做了很多似是遥不可及,但却近在咫尺的的梦。她梦见七色的花瓣一片片凋落;风变得暴躁而充满破坏力;她梦见了春天降临,雪融化了;还梦见了自己的死去,留下孤独的月......如此真实,明明这应该是梦,可却......

她梦见自己在床上,爷爷蹲在火炉边,拿着一把小扇子,烧着热水。葛然,爷爷回头,对她微微笑了笑,站起来,向她走去,然后轻轻摸她的头。“丫头,以后,你会知道的,外面的世界,会有多大。”

她想开口询问,想要问爷爷为什么要这么说。可爷爷的微笑却慢慢变得模糊,他有些佝偻的身影逐渐的远去。光怪陆离的世界最终支离破碎,一切的原始与混沌,生命,最后走向了新的征程。黑夜即将步入黎明,黑暗与光明永恒的轮转。

一切梦醒,少女睁开了眼睛。这一切过的很快,可却似乎走过了数十春秋。她有些茫然,梦里的一切是那样的真实,实在是难以忘怀。

她看到七彩的光芒在不远处绽放,神圣,不可侵犯,正如少女第一次看到花一样,惊艳,绝世。

“花?”她有些不确定,甚至难以置信。

她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太奇怪了,在她沉睡的时候,花化作枯萎的模样来到她的身边;又是在她沉睡的时候,花又变回了圣洁高雅的,绚烂出七色,光芒万丈。似乎这个世界的一切转动与变化都在她沉睡中不经意间就变了样,还后知后觉。

少女笑了,只因花的美丽,那令她也要为之惊艳的七色花,回来了。在朦胧与模糊的视线中,那衬托出花的高雅圣洁之下,看到了,似乎,那是一双手,记忆中的手。

少女的笑容渐渐的消失了。正如雪又再一次的降临,再一次冰封整个丛林的世界。

那是她熟悉却又陌生的手,在那第一次离别的晚上,她曾无比认真的揣摩过这双充满了老茧的手,这是她为此不顾一切而始终充盈着向前,无畏力量的来源啊!她始终铭记在自己心中。她第一次才真正懂得,爷爷告诉她的,死亡,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完全懂了。

她有好好的想过,一切,无论她的双脚最终是否能够恢复,也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陪着爷爷走到生命的尽头。她知道的,无论自己再尽如何的努力,自己是再怎样的坚韧,无畏,爷爷总有一天要离去,以死去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自己。这些她都是明白的。

但无论如何,她始终想不到,这么突然,爷爷突然离自己而去,甚至没有打一声招呼,告诉自己他即将要死去的讯息。爷爷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不同于可以倾诉的朋友,只是因为爷爷宠溺的摸着自己的头发,享受这样长久却又短暂的幸福,那藏于血脉之中的联系,是没有谁可以替代的了的。

她千山万水踏遍,跨越丛林的世界,去寻找花,寻求花的帮助,请求七色花能够帮助她拯救她的爷爷。她唯一的祈求是让他在这个世上再逗留一会儿,哪怕毫无作用,也要跟爷爷做最正式,做最后的道别。

“为什么?”明明自己有好好的努力,明明自己已经做到了,为什么,最后却挽不回爷爷离开的结果?为什么,自己已经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了啊,为什么结局总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想攥住那双冰冷的手,然而只不过是碰了一下,埋于大雪之中,那已经看不大清面容的爷爷,托着七色花再一次高傲的展现自己的身姿的双手,无声的倒下。她只能看得见,爷爷微微扬起的嘴角。就像是老人在做最后的道别。

七色的花慢慢飘到少女的发上,尝试着与爷爷一样,去抚摸她的头。然而这并非是那来自亲情的温暖了。少女无声的哭,随之小声啜泣,再到最后哭得撕心裂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喃喃问雪,然而却并没有得到雪的回应。

风和花围绕在她身旁,保护着她,保护着女孩,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雪。

此时已是黎明,然而雪依旧在下,厚厚的云幕遮蔽了整片天空,显得很灰暗。这里,依旧是苍白单调的世界。

月,你在哪儿?她抬头,婆娑的泪眼像是透过了厚重的帷幕,看到了被云遮蔽的月。

此时的她迫切的想要见到月。她想要月会告诉自己一切,告诉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走。少女觉得自己已走投无路。

“雪!”“雪!”“雪!”

她看着那双失去温度的手,再一次禁不住的落泪。无声,而又漫长。

“对不起。”

她第一次有了怨恨。不只是因为雪,更是因为自己。她怨恨自己做的太少,甚至不够努力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去怨恨雪,又有什么用呢?她只想要知道答案。爷爷走了,怨它有什么用?能将她的爷爷带回这个世界上吗?能让爷爷再一次抚摸自己的头发吗?能吗?

她得试着独自承担这份伤痛与苦楚。

这是人类成长的标志。怨恨并不是完全的负面情绪,这种感觉每个人都会有,这是人必须经历的路。踏过它,走出去,我们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强者。如同一块石头,你不去正式它,那它永远都是绊脚石。当一个人开始懂得怨恨,并正式它,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之后,意味着她真正懂得了长大的痛苦,离别的那种心酸。

少女,你已经不可避免的,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