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哲学思想录

谁是阅读者?

——珀尔修讽刺诗第一首第二行

我写上帝,我不打算有众多读者,但渴望有少数人赞成。如果这些“思想”没有一个人喜欢,它们肯定是坏的,可是如果它们受到了所有的人喜欢,那它们就是讨厌的了。

人们总是不停地抱怨情感,认为自己的所有痛苦都来源于情感,而忘记了情感也是他一切快乐的源泉。其实,情感就其本身来说,于我们既不是多好也不是多坏。可让我感到费解的是,人们总是从坏的方面来看情感。如果有人说了句对理性的敌人有利的话,人们就以为伤害了理性了。可是只有情感,尤其是巨大的情感波动,才能使灵魂达到伟大的成就。如果没有情感,任何道德文章都不值得一看,绘画就回到幼稚状态,道德也就走向没落了。

冷漠的情感会让人平庸。当国家需要我去抵抗敌人,我就奔赴前线,我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公民。如果一位朋友的死亡让我深感着死亡的痛苦,我的友谊就不是一种单纯的友谊,生命对我如果比情妇更宝贵,那我就跟其他平庸的情人一样了。

情感减弱会让杰出者失掉光芒,不是发自内心就消灭了自然的伟大和力量。你看一棵树,因了它的枝叶茂密,你才得到它的清凉浓荫的庇护,它可以一直庇佑你到冬天来临,直到它的叶子全部掉光。人就是在情感衰微中失掉了青春的气息,缺乏情感的诗歌、绘画、音乐再也没有让人激赏之处了。

也许会有人对我说,强烈的情感可以让人幸福吗?是的,如果一切情感都和谐一致,一定是这样的。为它们建立一种和谐的介质,不要认为会扰乱我们的大脑。不要总是害怕希望破灭,不要对生命的关爱超出了对体面的追求,更不要担心享乐会损害健康,结果是,社会上不再有放荡不羁的人,也看不到冒失鬼,更看不到懦夫了。

压制自己的情感,是最愚蠢的。一个疯狂的迷信者,要让自己什么也不向往,什么也不爱,什么也不感受,如果真做到这样的话,最终就变成了一个怪物,他的目的达到了!

一种品质在这个人身上我就会尊重,会不会在另一个人身上就会让我鄙视呢?当然不会。不以我的一时之见而转移的真理,应该作为我判断的准则,我决不会把我在一个人身上视为美好德行的品质看成另一个人身上的一种罪恶。

我有没有可能认为,既然自然与宗教一视同仁地管理一切人,却只有某些人可以完美践行应有的准则呢?完全不会的。他们独享了这份荣耀的特权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巴诃莫[1]与人类断绝交往让自己处于孤独之中是对的,就不能禁止我模仿他,我一模仿他,那么我就应和他一样是有道德的,所有如我一样有此想法的人当然也要享有这种权利。可是这样就会出现一种多么奇怪的景象:整个省份的人,因为害怕社会的危险,就散居在森林之中,居民们像圣者一样纯洁而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在各种社会情爱的废墟上竖起了千百根圆柱,出现了一个居住在柱子上[2]的新民族,为宗教而压抑了自己的自然感情,不再做人而装成塑像,只为成为真正的基督徒。

多么可怕的声音!多么凄惨的叫喊!多么绝望的呻吟叹息啊!是谁把这些痛哭流涕的死魂灵关在这些牢狱之中的呢,这些不幸的人都犯了什么罪呢?有一些用石块捶打着自己的胸部,另外一些用铁爪撕扯着自己的身体,大家眼睛里满是悔恨、痛苦和死亡的神情。这样可怕的惩罚是谁施与的呢?……是他们触犯了的上帝……这是怎样的一位上帝呢?是一位充满了善心的上帝……一位充满了善心的上帝竟让自己处在泪水的海洋里!这些恐怖的景象不会损害他的仁慈吗?如果罪恶之徒必须要平息一个暴君的狂怒,他们还会另外采用什么方法呢?

有一些人,与其说他们敬畏上帝,不如说他们是害怕上帝。

从人们描绘的最高实体形象来看,从他易怒的倾向来看,从他报复的严酷来看,从他任其覆灭与肯施救援的人数比例的比较来看,最正直的人更倾向于他最好要存在。如果世人能得以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什么可怕的保证,那么世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会相当平静的。也就对不存在上帝这一想法深怀恐惧,并且为有一个像人们为我描绘的那种上帝存在的思想而大为不然。

对于上帝,既不要想得太好,也不要想得太坏。公道存在于仁慈与残酷之间,惩罚也同样存在于免罪与永恒的惩罚之间。

十一

我深深明了,人们对那些不明确的宗教观念,口头赞美的多真正遵从的少。有一些信徒觉得没必要热爱上帝就必须痛恨自己,对宗教有虔诚之心就必须在绝望中过活,他们的虔信是愉快的,他们的智慧是符合人性的。可是跪拜在同一祭台脚下的人们之间的这种感情上的差别是从哪里产生的呢?难道希望虔诚成为一种绝望的气质吗?啊!怎么能否认气质呢?气质在一个信徒身上的影响真是表现得太明显了。他照着他的心情,上帝可能是爱报复的,或者是慈悲的,在他眼里或是地狱或是天堂,他或者怕得发抖,或者燃烧着狂热之爱,气质于他就如同患了冷热病。

十二

是的,我认为迷信是比无神论对上帝更加的有害。普鲁泰克说:“我宁愿人们认为世界上从来没有普鲁泰克存在过,也不愿人们认为普鲁泰克是不公正的、易怒的、反复无常的、妒忌的、爱报复的,而且是那样使人不快的。”

十三

能与无神论者一较高下的只有自然神论者,迷信者根本不是对手,因为他的上帝是想象出来的。除了关于“物质”这一概念的难以证明,他还要遇到因他概念的错误而产生的一切困难。对一个万尼尼来说,一个柯氏,一个莎氏,将比世界上所有的尼古拉们和巴斯葛们麻烦一千倍。[3]

十四

巴斯葛有他正确的地方,但是他胆小而且轻信。他是有才华的作家和深刻的理论家,如果不是天意把他交给了那些由于怨毒而牺牲了他的才能的人,那他一定会为我们解释清楚这个宇宙。如果他能让当时的神学家们去负责解决他们的争端,如果他能充分利用他从上帝那里得来的才智,毫无保留地献身于真理,并且不怕冒犯上帝,最重要的是,他若能拒绝那些其实连做他学生都不配的人做老师,那该多好!天才的拉·莫德说拉·封丹的话也很可以用在巴斯葛身上:认为亚尔诺、德·沙西和尼古拉比他好些,是十分愚蠢的。

十五

我告诉你根本没有上帝,是人们妄想有个上帝创造了世界;世界的永恒性并不比灵魂的永恒性更没道理;因为我无法设想,运动如果有着完美的守恒品性,今日的宇宙又是如何产生的呢?而为了要解除这一困难,就来假设一个我更不能设想的东西的存在,这实在太可笑了。如果物理世界范围内的表现是出于某种智慧,那么在道德世界范围内统治着的混乱就把全部的神性化为乌有了。我告诉你,如果一切都是一个上帝的作品,那么一切就都应该完美到无以复加,因为如果一切不是这样完美的,就说明上帝无能或有恶意了。那么,我对他的存在与否不去深究就是最好的,既是这样,你们的这些启迪于我何用?如果你们证明善源于恶,也证明了布里坦尼克斯这个最好的王子死了是好的,而尼禄这个最坏的人统治国家也是好的[4],那么如何证明不用同样的方法就不可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呢?容许罪恶以显示德行的光芒,得到的好处微乎其微,而弊端却实在地留在了那里。

无神论者说:“这就是我对你们的反驳,你们将如何回答呢?……‘因为我是个大罪人,如果我若毫无瑕疵无须敬畏上帝,我也就没有打击他的必要。’喜欢辩论的人会这样说:这话可能触犯真理;礼貌也不容这样说,并且这话显得缺乏仁爱。仅因一个人不信上帝,我们就有理由伤害他吗?只有在无法证明的时候,才求助于骂战。在两个辩论者中间,要是一百人都打赌说某一个人错了,错了的人是有可能动怒的。曼尼普[5]曾对尤比德说:‘你不回答而大发雷霆,那么你是错了吗?’”

十六

有人问另一个人是否有过真正的无神论者。他回答道:“你相信有过真正的基督徒吗?”

十七

全部形而上学的理论,都抵不过一句“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让人信服,有时只要唤醒身体上或精神上的感觉就行了。有人就曾用一根棍子让庇罗派的人明白他否认自己的存在是错的。加尔都士[6]手里拿着手枪,就可以给霍布斯一个同样的证明:“要钱还是要命,这里只有咱们俩,我有枪,咱们之间不存在公道问题。”

十八

真正给无神论者巨大打击的并不是形而上学者。要动摇唯物主义,马尔布朗士和笛卡儿的那些智慧的沉思,还不如马尔皮基[7]的一个观察有力。人们认为唯物主义这一理论在我们今天已经摇摇欲坠,只有实验物理学依然保有它伟大的荣誉。但在牛顿、穆什布洛克[8]、哈特措克[9]和纽文蒂特[10]的著作中,人们才发现了关于一个具有最高智慧的实体存在的充足证据。感谢这些伟大的人物让我们知道世界不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有序运转的机器,有它的齿轮、绳索、滑车、弹簧和悬摆。

十九

本体论中为我们提供的证明,最终使人成为怀疑论者,只有从自然中得来的认识,才使人成为真正的自然神论者。仅细菌的发现就瓦解了无神论的一个最有力的辩驳。不管运动是物质的本质,还是物质的偶然性质,我现在已深信它最终的发展结果:一切的观察告诉我,单单腐烂是不会产生任何有机物的。我可以承认,最卑微的昆虫的构造也是像人的构造一样神奇的,让一些人随便去发表“分子的一种内部活动既然能产生昆虫,似乎也就产生了人”这一论调吧。如果有一位无神论者在两百年前提出一个看法,认为也许有一天会看到一个真正的人从地心中冒出来,就像我们看到一堆虫子从一块发臭的肉中孵化出来一样,不知形而上学者会给出一个怎样的回答。[11]

二十

我曾想用经院派学者的方法去反驳一个无神论者,结果徒劳无功,他甚至从我用的这些推论中发现了弱点,从而取得了一个相当有力的反驳理由。他说:“人们已为我把众多无用的真理证明得无可争辩了,但上帝的存在、道德上的善和恶的实在性、灵魂的永生,所有这些在我还依旧是问题。怎么!弄清楚这些题目,难道不比让我相信三角形内角的和等于两直角更重吗?”当他以巧妙的雄辩家的神气看着我慢慢饮完这一杯哲学的苦酒时,我又提出一个问题,再次吹响了战斗的号角,这是个让刚刚取得胜利的人看起来有些怪异的问题……我问他:“你是一个有思想的物质吗?”……他以一种自满的神气回答道:“你难道能怀疑这一点吗?”……“为什么不能呢?那个刚刚制服了我的人让我觉察到了什么呢?”……“一些声音和一些运动吗?”……“可是哲学家在一个被他剥夺了思想机能的动物身上也同样看到这些。为什么我要承认你具有笛卡儿不承认蚂蚁八年有的那种东西呢?你在外表上做出了一些动作,在我看来你是在哄骗我相信你是有思想的,你不过是表面上看上去有思想罢了,理性提醒我先不要下断语。它对我说:在表面行动和思想之间,毫无本质的联系,也许你的对手像他的表一样是没有思想的——习惯跟一个人说话是不是造成了他是有思想的错觉?有谁告诉过你所有的人不可能是像鹦鹉一样,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被教会说话的呢?……”

他答复我说:“这是个巧妙的比喻,我们不应当根据运动和声音,而应根据连贯的观念、各个命题之间的前后一致以及各个推论之间的联系来判断一个物质是否有思想,如果有一只鹦鹉可以随便与人交流,我将坚定地相信且向众人宣布这是一个有思想的东西……可是这个问题和上帝的存在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为我指明了我认为最有智能的人也许只是一个自动机械装置,我就会倾向于承认自然中有一个‘心智’吗?……

我还要说:“虽然这是我的看法,可是你得同意,否认你的同类有思想能力将是疯子的行为。”

“你当然可以这样想,可是由此就会得出什么结论来呢?……”

“我们可以由此得出,如果这个宇宙,我怎么说出了宇宙这个词!如果一只蝴蝶的翅膀让我看到‘心智’的一些迹象,而这些迹象比起你仅仅从你的同类赋有思想能力这一点得到的那些征象来,要明显一千倍,那么,否认有一位上帝存在,比起否认你的同类有思想来,更要狂妄一千倍。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诉诸你的神明,你的意识,你有没有注意到,在任何一个人的推理、活动及行为中,都比一个昆虫的结构中有更多的心智、条理、灵敏和连贯性呢?神性印在一个小虫的眼睛中,不是和思想能力印在伟大的牛顿的作品中一样明显吗?怎么!现实世界难道不如理论世界更证明有一个心智存在吗?……这是怎样的见解!……

你答辩说:“可是,就像认为我自己有思想一样,我也承认别人有思想能力……”

“好,我同意这一点,我虽没有自负之心,可我的证明比你的高明就已是给我的补偿了。由自然的作品证明自然中有一个最高实体的智慧,不是比由哲学家的著作证明一个哲学家有思想能力更清楚吗?请你再想一下,我不过是以一个蝴蝶的翅膀及一个虫子的眼睛来反驳呢!而我本来是可以用整个宇宙的重量把你压垮的。要么就是已错得离谱,要么就说明我这个证明比学校里给出的证明要高明。就是根据这一推论,当然我还能找到更简单的证明,我才承认有一位上帝存在,而并不是根据那些枯燥的形而上学的观念罗列,这些观念是不适于揭示真理的,而只会让真理笼罩在一团荒谬气氛中。”

二十一

我在一位有名的教授的笔记中读到这样的话:“无神论者们,我同意你们所说的运动是物质的本质,可你们想得出什么结论呢?……难道能得出世界是骰子的偶然投掷所造成的结果吗?那我也同样希望你们告诉我:荷马的《伊利亚特》或伏尔泰的《亨利亚特》是许多字的偶然投掷所造成的结果。”

我准备把这个推论说给一个无神论者,相信这样的比喻一定会重创他。他也许还会反驳我:“根据分析掷骰子的规律,如果一件事是可能的,对它真的发生我就不应该感到惊奇,说到发生的困难,可以用多掷来弥补。同时以十万颗骰子,要掷出十万次6来,我赢的机会还是很多的。有人提议让我用来偶然产生《伊利亚特》的字母,无论数目多么有限,总会谈成一个有利于我的次数。要是约定的投掷次数是无限的话,那对于我来说则有无限大的好处。”

他还会继续说:“如果你跟我一样相信物质是永恒存在的,而运动是它的固有性质。为了报答你这好意,我现在假定宇宙是没有界限的,骰子之多是无限的,而这使你惊讶的宇宙是毫无悖谬之处的,在你我相互的妥协中只可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偶然产生这宇宙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但投掷次数的量是无限的,那么事情发生的所有障碍,由无限量的投掷次数抵消掉了。那么,这是一个为理性所不容的假设,因为这等于是说物质既然是永恒运动的,并且在无数次的可能的组合中,既然也许有无数令人赞叹的安排,而在它连续地出现的无限多次的安排中,竟不会碰到一次这种令人赞叹的安排。因此,我们与其对这宇宙的实在产生感到惊奇,还不如去对这种假设的混沌如此持久感到惊奇。

二十二

我把无神论者分为三类。一类是干脆地告诉你说上帝是没有的,并且也是这样想的,这是真正的无神论者;有相当多的人总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并且很想就这个问题给出一个是或不是的答案,这是怀疑论的无神论者;更多的人是希望没有上帝的,而且他们表现得也像深信这一点,也装作跟无神论者一样地生活,这些是说谎的家伙。我讨厌这说谎的家伙,他们是虚伪的;我可怜那些真正的无神论者,在我感觉对于他们一切安慰都已不存在了;而我为那些怀疑派祈求上帝,他们缺少伟大的明示。

二十三

自然神论者相信有一位上帝存在,相信灵魂不死和它的后果;怀疑论者对这些问题都不确定;无神论者则否定它们。因此,要成为有道德的人,怀疑论者就比无神论者多一种条件,而比自然神论者少某种条件。若没有对立法者的敬畏,没有情感上的倾向及对于道德的实际好处的认识,则无神论者的正直则无基础,而怀疑论者的正直则是基于“可能”之上。

二十四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持有怀疑,怀疑论得有一个前提,就是一种深刻的并且不计利害的探究,因为不知道可信的理由所以怀疑的人,不过是一个无知的人罢了。真正的怀疑论者思考并将所有的推论进行推敲,而对推论进一步的推敲这事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对一个推论我能真正分得清它的价值所在吗?对于同一真理,拿出一百条证明来,任何一条都会有赞同的。每一个心灵都有它的远方,在你眼里根本不存在的一个反驳,在我眼里却如山峰一样屹立着;你认为不值一提的理由,在我却重如泰山。如果我们对本身固有的价值看法就有如此分歧,我们怎么会对相反的取得一致呢?请告诉我,要多少道德上的证明才能与一个形而上学的结论对等呢?究竟是我的这副眼镜不准还是你的不准呢?那么,既然探究证明是这样困难,既然没有一个问题不是有人赞成或有人反对,两种意见几乎总是同等的分量,我们何必要这样快下结论呢?我们这种如此断然的口气是从哪里来的呢?那种独断的自满最后又总是事与愿违,这种情形我们不是碰到过千百次吗?《试笔》的作者曾说(第三卷,第十一章):“当有人把那些好像是正确的东西确定为必然无误时,就使我开始对那些东西觉得讨厌。我喜欢那些减弱我们的命题风险的字眼,如‘偶然、也许、某种、据说’以及诸如此类的字,而且如果要我去教育儿童的话,我将让他们口中常带着这种探询的而不是决断的对话口气,如‘是这样吗、我不懂、可能是、真的吗’之类,宁愿他们长到六十岁也还如一个学徒,而不是像他们现在那样,才十岁就有了老博士的口气。”

二十五

什么是上帝?这问题是人们常对小孩提出的,事实上哲学家也很难回答。大家都知道一个小孩到什么年龄应该学写字,学唱歌,学跳舞,学拉丁文,学几何,唯独在宗教这件事情上就丝毫不管他的能力是否可以达到。他刚有点懂事,就会有人问他:什么是上帝?也就在那时,从同一张嘴里,他学到有小鬼,有精灵,有女巫,还有一个上帝。大人以这样一种方式再三叮嘱他一条最重要的真理,这种方式就使他的“有”或“无”可以在他理性的裁判所里贬抑这条真理。可是,如果到了二十岁,他发现上帝的存在竟和大脑里一大堆可笑的偏见混在一起,于是就来否认它,就如同我们的审判官处理一个偶然和一群恶棍搅在一起的好人一样来处理它,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二十六

人们在我们太小时谈了上帝,另一缺点是人们又不够坚持上帝是永远在看着我们的。人们已把上帝从他们之中驱逐出去了,他们把他供奉在一个封闭的圣殿中,教堂的围墙挡住了他的视线,在这外面他就不存在了。你们是多么愚昧啊!把这些拘束你们的观念的藩篱摧毁,把上帝扩大,要认为他无处不在,但要像空气般地存在。如果有一个小孩要我来教育的话,我就要会让他相信上帝是真实地陪伴在他身边的,使他觉得成为一个无神论者比起和上帝分开也许更不值得。我不会举一个他认为不好的人做例子,而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上帝听着你,而你却在说谎。年轻人是喜欢能感觉到的东西的,因此我将在他周围增加许多表示上帝在场的记号。例如,假若在我家里要有一个聚会,我就要为上帝留一个座位,而我将使我的学生习惯于说:我们是四个,上帝,我的朋友,我的师傅和我。

二十七

无知和好奇是两个很软的枕头,但真要感到它们的柔软,必须有生得如蒙田一样好的头[12]。

二十八

思想活跃和感情热烈的人对于怀疑论者总是迟迟不做出决断是不解的。他们宁愿匆忙地做一个选择而不愿不做任何选择,哪怕陷于错误也不愿过不确定的生活。当他们遇到激流,或许是不相信自己的臂膀的力量,或是对水深的恐惧,哪怕他们自己已感觉到树枝的细软,他们也要永远地挂在那里,而不是跃入激流游向安全的高地。可以肯定地说,他们从未真正留心考查过,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去怀疑什么,他们既无这种耐心,当然也缺乏一种怀疑的勇气。受着那决定他们的微光的支配,如果凑巧他们也碰到真理,这并不是由于摸索,而是出于偶然,也许是由于天启,他们是独断主义者信徒中的自称得到天启的幻想者。我曾经见过这不安定的一类中的一些个人,他们就不能设想人如何能把心灵平静和犹疑不决结合起来。

“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来自哪里,到哪里去及为什么而来,才是获得幸福的方式!”

怀疑论者冷冷地回答道:“我很高兴不知道这一切,但也没有更不幸些,如果我扪心自问时,我发现我的理性哑口无言,可这不是我的过错。也许终生我也无法回答‘我的人生是否幸福’这个问题,但这事并不会让我忧愁。对于那些我不可能给自己的知识,也许我已被剥夺了获得这种知识的权利,它们对我大概也不是十分必要的,我何必为这样不必要的东西而难过呢?我们这个时代第一流的天才之一[13]曾说过:如果这样,我将也一样为没有四只眼睛、四只脚和两只翅膀而认真发愁了。”

二十九

人们可以劝说我热爱真理,但不可要求我找到真理。也许一个诡辩比一个可靠的证明更让我快乐呢?我被迫同意把假的当作真的,而把真的当作假的来加以抛弃。但是,这全是我的无心之过,我又怕什么呢?人并没有因为在这个世界中曾有才智而在另一世界中得到报偿,那么就会因为在这个世界中缺乏才智而在另一世界中受到惩罚吗?因为一个人不善推理就罚他,等于忘了他是一个笨人而把他当作一个坏人一样来处理了。

三十

什么是怀疑论者?这就是一个哲学家,他曾怀疑过他所相信的一切东西,而相信他的理性和感觉的正确应用给他指明为真的东西。你还要什么更确切些的定义吗?只要庇罗派的人认真起来,你就会看到怀疑论者了。

三十一

凡是从来没有被当作问题的,都是丝毫没有经过证明的。凡是未经毫无成见地考查过的,一定是从未很好地考查过的。因此,怀疑论是走向真理的第一步,它应该受到普遍应用,因为它是真理的试金石。如果哲学家为了确定上帝的存在,是从怀疑其存在开始,那么还有什么命题能逃脱这种证明呢?

三十二

“不信”有时是傻子的毛病,而“轻信”则是聪明人的缺点。聪明人对未来的可能看得很远,傻子则几乎只把实际存在的东西看作可能的。可能就是这一点使得一个很怯懦而另一个很鲁莽。

三十三

相信得太多和相信得太少同样是冒险。一个多神论者和一个无神论者相较,其危险既不多些也不少些。而只有怀疑论能同样保证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趋于这两者的极端。

三十四

心灵软弱者会持有一种半怀疑论,他的推论显得有些胆怯,会被自己的推论惊到。如果是一个迷信者,认为只要看紧了理性就是尊崇了他的上帝。如果他是一种无信仰者,就怕别人识破自己的假面具。假如像半怀疑论者所深信的那样,真理在考查中丝毫不会失去什么,那么对那些怕加以探究的人,就像放在一个他不敢接近的圣殿里那样,在他脑子的一个角上的有特权的概念,他的灵魂深处究竟怎样想的呢?

三十五

我听到到处都在喊有人不信神。基督教徒在亚洲被说是不信神的,伊斯兰教徒在欧洲、罗马天主教徒在伦敦、加尔文教徒在巴黎、冉森教徒在圣雅各布路以上、莫利那教派在圣美达郊区以下都被称为不信神的人。那么到底什么人不信神呢?所有的人都是,还是没有人是不信神的呢?

三十六

当那些虔诚的信神者对怀疑论大发脾气时,我觉得他们有点不太了解自己的利益,或者他们是自相矛盾的。如果一种真的宗教信仰之为人采取,和一种假的宗教信仰之为人抛弃,只需对它有很好地认识就足够了,最好是把一种普遍的怀疑散布于全球,所有民族都愿把他们的宗教的真理当作问题来探讨一番,我们的传教士会发现他们的事业的一大半已经完成了。

三十七

凡是经过选择而没有保持他因教育而接受的宗教信仰的人,是不能以是一个基督教徒或伊斯兰教徒自负的,正如不能以生来不是瞎子或跛子自负一样。这是一种幸运,而不是一种本事。

三十八

一个人若为一种他认为虚伪的宗教信仰而死,他将是一个疯狂的人。一个人为一个虚伪的但他信以为真的宗教信仰而死,或为一种真的而他并没有证明的宗教信仰而死,是一个狂热的盲从者。只有为一种真正的并且其真理已为他证明了的宗教信仰而死的人才是真正的殉道者。

三十九

真正的殉道者是等待着死亡,狂信者则奔向死亡。

四十

一个人在麦加,若跑去侮辱了穆罕默德的遗骸,推翻了他的祭台,扰乱了整个清真寺,他一定会被处以长棍穿身的刑罚,他也不会因此被封为圣者。这种狂热早不流行了,博利欧克特在我们今天将只是一个疯子。

四十一

那种天启、奇迹、特殊使命之类的时代已过去了,基督教已不再需要这种装饰之词了。一个人若跑来想扮约拿那样的角色,在街上大喊:“再过三天,巴黎就要没有了,巴黎人啊!赎罪吧!用麻袋和灰把自己盖起来吧!否则过三天你们就要死了!”他将马上被抓住,并且被拖到一个法官面前去,法官会把他关进疯人院。他可能会说:“人民啊!上帝爱你们就不如爱尼尼微人吗?你们就比尼尼微人罪少些吗?”听到的人也不会有兴趣理他,只当他是一个癫狂的人,人们也不会在意他那预言的期限的。

以利亚[14]高兴时可能从另一世界回来,人们相信一定会这样,他将会做出一些伟大的奇迹,要是他在这世界里受到很好的接待的话。

四十二

当有人向人民宣告一种与占统治地位的宗教相冲突的教条,或做了某种违反公共治安的事时,就算他用一些奇迹证明了他是受上帝之托,政府也还是有权惩治他,而人民也有权喊:“把他钉上十字架!”

把人心交给一个骗子的诱惑,或交给一个幻想者的梦想,有什么危险不会发生呢?如果说耶稣基督的血曾喊着对犹太人复仇,那是因为当他们使他流血时,他们塞住耳朵不听摩西和先知们宣告他是弥赛亚的声音。就算一位天使刚从天上下来,就算他用许多奇迹来支持他的理论,如果他的说教违反耶稣基督的法律,保罗也还是愿人们把他视为异端而予以惩罚的。因此要判断一个人的使命,应该不是凭那些奇迹,而是看他的教义是否符合他自称被差遣到他们中间的人民的教义,尤其是当这人民的教义已被证明为真的时候。

四十三

在一个政府之中,任何革新都是可怕的。即使最健康最温和的宗教,就像基督教,它为了今天的地位也不是没有引起麻烦的。基督教会的最初的儿女,不止一次地背弃了为他们规定的节制和忍耐。请允许我在这里引用朱瑞安皇帝的[15]一篇敕令中的片段,它们将非常清楚地表现出这位哲学家君主的天才,和他那时的虔诚者的脾气。

朱瑞安说:“我曾想象,那些加利利人的首领们将感觉到我的方式和我的前任的方式是多么不同,他们将会对我满意。他们在他统治之下曾遭受到放逐和囚禁,还杀掉了好多他们中被称为异端的人……

“在我的统治之下,曾召回了被放逐的人,释放了被囚禁的人,并且返还了被剥夺的财产。但是这一类的人是如此不安和狂暴,以至一旦他们失去了彼此互相毁灭和对于无论信从他们的教条或遵奉法律许可的宗教的人加以迫害的特权,就不惜利用任何手段利用任何机会来激起叛乱。这些人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虔诚,并且毫不尊重我们的法度……

“可是我们并不要人把他们拖到我们的祭台脚下,也并不使人对他们实施残暴的手段……至于这个下贱民族,似乎是他们的首领激起了他们的叛逆精神,这些首领对我们限制他们的权力极为愤怒,因为我们曾禁止他们进我们的法庭,也不让他们再有处理遗嘱谋夺合法继承人的位置及侵占遗产的便利了……

“因此,我们禁止这一民族聚众骚动,也不允许在煽动叛变的祭司处结党谋逆……

“我们的官吏已不止一次受那些暴民的攻击,并有被投石打死的危险,愿此敕令使我们的官员得保平安……让这些暴民平静地到他们的首领那里去,让他们在那里祈祷,在那里受训诲,在那里举行他们所接受的宗教仪式,我们不阻止他们,但是让他们放弃一切作乱的计划……

“如果他们利用这些集会叛乱,那是他们以身试法,将自取其咎,特此谕知……

“无信仰的百姓,应当太太平平地生活……而你们仍忠信于你们本国的宗教和你们祖先的神的人们,不要迫害你们的邻人,不要迫害你们的同胞,比起他们的邪恶当受谴责来,他们的无知是更当受怜悯的……要使人皈依真理,当基于理性而不是利用残暴。因此我晓谕你们,我忠诚的臣民,让那些加利利人过平安日子。”

这位君主的感情就是这样的,对于他,人家可以责备他是异教,但不能责备他背教,他的幼年经过了太多的老师,并且是在各个不同的学校中度过的,而到了相对大点时,他又做了一个不幸的选择,他不幸地决定崇奉他祖先的宗教并信他本国的那些神。

四十四

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位学识渊博的皇帝的作品居然一直传到了我们手中。这些作品中包含着的一些文辞,在我看来丝毫无害于基督教的真理,但对于他当时的某些基督徒是相当不利的,足可引起教父们所具有的那种要消灭他们的敌人的作品的特殊注意力。圣徒格里高利显然是从他的先辈们那里继承了那种未开化人的热忱,使他热衷于反对文学和艺术。如果一直是这位教皇那样,那我们将也和回教徒的情形一样了,他们全部可读的书就只限于一本《古兰经》。因为,那些古代的作家的作品,如果到了一个对宗教原则死板遵守的人手中,他以为遵守文法规则也就是使耶稣基督从属于杜那[16],并且又自认为有必要把古代的遗址加以修葺,那么这些作家的命运将会是怎样的呢?

四十五

可是,那些圣书上的上帝,不是印在纸上的字,根本就是模糊不清的,以至于那些圣史学家的权威,是没有世俗人所要的那些证据的,是非常孤绝的。如果必须在我们那种形式的圣书中找出上帝的意旨,我们是到了什么境况了啊!那拉丁文的译文,有多少不是蹩脚可怜的?即使《圣经》的原文也不是什么锦绣文章。那些先知、使徒和传福音者只是照他们所了解的那样写。如果能容许我们把希伯来民族的历史看作是一种简单的人类心智的产物,那么摩西和他的那些后继者是不会胜过李维、萨鲁斯德、恺撒和约瑟的,这几位,人们一定不会猜想他们是凭灵感而写作的。难道会有人宁爱耶稣会教士贝吕叶而不爱摩西吗?在我们的教堂中保存着一些图画,据说是天使和上帝自己画的,如果这些画是出于勒·秀欧或勒·布伦之手,我可能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但当我观察这些“天上的”作品,看到不论在构图及在落笔方面,每一步都违反了绘画的规则,艺术的应有的表现力到处被弃之不顾时,我只能猜想作者是个无知之辈,因而必须揭露尊古的传统是怪诞不经的。如果我不是知道《圣经》中所包含的东西说得好或说得坏是多么无关紧要,我拿这些图画来和《圣经》做比附有什么奇怪的呢?那些先知都自诩说的是真话,而并不自夸说得好。那些使徒岂不都只是为他们所说或所写的东西的真实性而死,而绝不会是为别的东西而死的喽?回到我所讨论的问题上来,保存那些世俗作家的作品岂不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吗?这些世俗作家,至少在关于耶稣基督的存在和奇迹,关于彼拉多[17]的气质和性格,以及关于最初的基督徒的行为和殉道等方面,是不能不保持与这些圣史家一致的。

四十六

你也许会对我说,整整一个民族都是这事实的证人,你还要否认它吗?是的,只要没有某一位不属于你们一派的人的权威再对我证实,并且这个人如果没有被证明不是狂热与诈欺的,我就将敢于否认。还有,就算有一位公认为大公无私的作者对我说:某城中裂开了一个深坑,为这事去问了神,神的回答是说,如果人们把自己所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丢进去,这坑就会合拢,有一位勇敢的骑士自己投入了这深坑,神的话果然应验了,我也不大相信。他若只是简单地说,某地裂开了一个深坑,人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和相当的劳力把它填平了,我会更相信些。一个事实越不可信,则历史的证据就愈没有分量。即使只有一个老实人告诉我说:“皇帝陛下正对同盟军获得了一次全胜”,我可以毫无困难地相信,哪怕全巴黎的人都对我保证说,在巴西有一个死人刚刚复活了,我也丝毫不会相信。一个历史家欺骗了我们,或者是整个民族都错了,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四十七

塔尔昆皇帝计划要在罗慕洛斯建立起来的军队中增加一些新的骑兵队。有一个占卜者对他说,如果没有神的授权,对军队的任何改革都是对神的冒犯。塔尔昆为占卜者的放肆所激怒,决定要给他一个难堪,并亲自使那妨碍他的权威的技艺失灵,就让人把这占卜者叫到公共场所来,对他说:“占卜者,我所想的事是可能的吗?如果你的学问确如你所吹嘘的那样,就应该使你能够回答。”这卜者非常冷静地问了那些卜鸟,就回答说:“是的,大王,你所想的是可以做到的。”于是,塔尔昆就从他袍子底下抽出一把剃刀,并且手里拿了一块石头,对占卜者说:“那就请过来为我用这剃刀来切开这石头,因为我想这是可能的。”纳维乌斯——这就是这占卜者的名字,转向人群,确有把握地说:“让人用这剃刀来切石头吧,如果它不马上分开,就让人把我拖到刑场去。”果然,完全出人意料,人们看到坚硬的石头在剃刀下让步了!它的各部分很快地自行分开,以致剃刀割到了塔尔昆的手,并且在他手上割出了血。惊奇的人民大声欢呼。塔尔昆就放弃了他的计划,并亲自宣布为那卜者的保护人,人们把那剃刀和石头的碎片封存在一个祭坛下面,人们为这卜者立了塑像。这塑像到奥古斯丁在位时都还存在,而不论世俗界和宗教界的古人,在拉克当斯、哈利加纳斯的德尼和圣奥古斯丁的作品中都为我们证明这事是真实的。

你已经听到历史的记载了,现在请听一听迷信的说法。迷信的昆都斯对他的兄弟西塞罗说:“对于这,你如何回答?你必须沉迷一种完完全全的庇罗理念,把那些人民和历史家都当作蠢人,并且把历史书都烧了!否则就得承认这事实,你宁愿否认一切,也不肯承认神参加我们的事务吗?”

“我不会随便使用哲学家的证据,因为这些证据可能是真的,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虚构出来的。我们需要的证据和理由,就是对经常遇到的事情,尤其是对那些使我不能相信的事情应当指出的理由……抛开罗慕洛斯的占卜杖吧,你说最热的火也不能燃烧它,阿图斯·纳维乌斯的砺石也不能磨损它吗?神话在哲学中是应该没有地位的。你以一个哲学家的身份,首先应当详细考察迷信的本质,其次考察迷信的起源,再次考察迷信的持续……伊特鲁斯坎人[18]有那个从土里掘出来的孩子制定了他们的法度。我们有谁呢?阿图斯·纳维乌斯吗?……你认为那些连人的知识都没有的人会建立起神的学问吗?”(西塞罗《论迷信》)

但这是那些国王,那些民众,那些民族和全世界的信仰。

“世界上最普遍不过的事莫过于庸俗无知,一个聪明人在自己下判断前会征求庸众的意见吗?”

以上就是这位哲学家的答复。就让人为我引证一个唯一的奇迹,也许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答案!那些教父们,大概是看到了利用西塞罗的原则有很大不便,决定承认塔尔昆的事件,而把纳维乌斯的技术归之于魔鬼。这时的魔鬼真是一个好东西啊!

四十八

一切民族都有这一类的事实,为了让这种事具有奇异怪诞之感,真实倒成了一种累赘。用这些事,人们来推证一切,但丝毫也不能证明什么。对于大众来说,不是不信神的人就不敢否认它,而是只要不是傻瓜就不会相信它。

四十九

罗慕洛斯受了雷击,也许是被那些元老暗杀了,总之罗马人再也看不到他了。人民和兵士为此而私下里偷偷议论。国家已处在无序状态,而新生的罗马内部陷于分裂,外面的敌人又虎视眈眈,濒于覆灭,于是有一位普洛居莱庄严地起来并且说:“罗马人,你们所怀念的这位君主,他根本没有死,他已经上天去了,他在天上就坐在尤比德的右边。他曾对我说,去吧,叫你的同胞们安静,告诉他们罗慕洛斯与众神同在,向他们保证我一定保佑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们敌人的力量永远不会胜过他们,命运要他们有一天成为世界的主人,一定要把这个预言世代传下去,直到最后一代。”

这真是个天赐的欺骗的机会,而如果我们考查一下当时罗马的状态,我们要承认普洛居莱是个有头脑的人,并承认他能够抓住时机。他在人们心中引进了一个信念,这对于他祖国未来的伟大,当然是有益的。

“对这一信仰的宣传多么神奇,人民对于罗慕洛斯的那种希望,由于对不朽的信仰,人们不再忧愁。那个人的赞美和当时的恐惧使这件事传播出去了,以后由于有些人赞美上帝、崇奉上帝的缘故,人们便祈请罗慕洛斯来拯救世界。”这就是说,让人民相信这是可以出现的神迹,让那些元老也装作相信它,并且让罗慕洛斯配享祭坛。事情这样完结当然不是最好的解释,很快,人们又见到更多的关于这事的记载:罗慕洛斯就根本不是向简单的一个特殊的个人显现了,他有一天向一千多人显现了,他根本不是受雷击,那些元老根本没有趁暴风雨的时机干掉他,而是整个民族眼看着他在电光雷声中升上天空的。而这一事件,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匿迹在这样许许多多的文件中。结果是过了一个世纪以后,坚决不信神的人们对它也要感到很困惑了。

五十

我宁愿相信一个理论上的证明,哪怕有五十个人来说他们可以证明这个事实。我十分庆幸我对理性如此的坚持,我的信仰绝不是听凭第一个碰到的江湖卖艺的人摆布的。穆罕默德的大祭司,你使跛子能正常地走路,使哑巴说话,使盲者复明,使瘫者痊愈,使死者复活,甚至施行那远没有试过的奇迹,使残废者所缺的手足再长出来,如果这些使你大吃一惊,我的信仰将丝毫不因此而动摇。你愿我变作你的新信徒吗?那么把所有这些幻术都收起来,让我们来讲理吧,我对我的判断比我的眼睛更靠得住。如果你对我宣传的宗教是真的,那么这一真理就能够被揭示出来并且能用颠扑不破的理由来加以证明。把这些理由找出来吧。当你只需要一个三段论就可以打败我时,为什么要用一些奇迹来为难我呢?怎么!那么使一个跛子能正常走路,在你竟比给我讲明道理还容易些吗?

五十一

一个人躺在地上,没有知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也不动。人家把他翻过来,又翻过去,摇他,用火烧他,什么也不能令他动一点。用火烤也试不出他有什么生命的征象,人家认为他是死了。他是死了吗?不,这是加拉莫的教士的替身。“当他有兴致的时候,就模仿一种痛哭的人的声音,随即失去知觉,躺在那里像个死人一样,不但揪他、捏他毫无感觉,就是用火烧他,也不会让他有痛感,除非后来由于受了伤,他才觉得痛,等等。”(圣奥古斯丁:《神城论》第十四卷,第二十四章)

如果这事在今天被某些人碰到,他们倒可以因此大获其利了。人家将会让我们来看一个生命在一个受天命者的遗骸上复苏,那位冉森派大员的册子[19]中将充满了关于一次复活事件的记载,而那位立宪党人也许更加大脑混乱了。

五十二

波尔-罗雅尔的逻辑家[20]说,要相信圣奥古斯丁与柏拉图一致的主张,即对真理的判断和关于辨别的规则是不属于感觉而属于心智的,靠感觉无法判断真理。即便那种可以从感觉得到的确定性,也无法走得更远,并且有好些事物,人们以为是凭感觉的媒介而知道的,因而对它们根本没有一种充分的信心。因此,既然感觉的证据和理性的权威相冲突,或根本不能和理性的权威相匹敌,也就不存在抉择的理由:在正确的逻辑中,就必须坚持理性。

五十三

在某个郊区[21]充满了欢呼声,有一个受天命者[22]的遗骸在那里一天之中就所做的奇迹比耶稣基督一生的还多。人们向那里跑着,都拥到那地方去,我也随着人群去了。我还没有走到那里,就听到喊:“奇迹!奇迹!”我走到近处,仔细看了一看,只见一个跛脚人由三四个善男信女扶着在走来走去,人们发出惊叹之声,重复喊着:“奇迹!奇迹!”奇迹究竟在哪里呢?你们这些傻瓜!你不看见这骗局无非是换了几根拐杖吗?这里面有奇迹,就正如永远有鬼怪一样。我可以打赌,凡是那些看见了鬼怪的人,都是心里充满了对鬼怪的恐惧的,而这些在那里看到奇迹的人,也都是事先就打算一定要看到奇迹的。

五十四

关于这些所谓奇迹,我们有一部厚厚的册子记载,简直可以向最坚决不信的人挑战。作者是一个参议员,是一个冷静而严肃的人,也曾宣传过一种唯物主义,虽然他对所宣讲的东西也是一知半解的,但也没料到会有改变信仰的情况发生。他是他所记述的那些事实的见证人,而对于这些事他是能够毫无私见毫无利害关系地加以判断的,他的证据还有千百个旁人一起可以作证。所有的人都说他们是看见了,而且他们的见证是可靠到对天发誓的,原始的证明书都保存在公共的档案里。对此如何回答呢?如何回答?只要关于他的想法问题没有解决,这些奇迹就是对他毫无影响。

五十五

一切推理,如果可以证明相反的两个方面,那就是不论对这一方面或那一方面都不能证明。如果狂热主义有它的殉道者,就像真正的宗教有殉道者一样,如果在那些为真正的宗教而死的人之中,也曾有一些狂热者,那么,如果愿意,请你们就来数一数死者的数目,然后再相信,否则我们就去寻求别的可信的缘由。

五十六

使人坚决不信宗教的,莫过于那些虚伪的皈依宗教的缘由了。人们总是对那些不信教的人说:你是什么人,竟敢攻击一种被保罗们、台尔杜良们、阿塔纳细亚们、克立索斯顿们、奥古斯丁们、居卜良们[23]以及众多其他有名的人物这样勇敢地保卫过的宗教?难道你发现了这些伟大的天才没有发现的问题吗?那么你就向我们表明你比他们还知道得多吧!否则,如果你承认他们比你知道得多,你就为他们的决定牺牲你的怀疑吧!这样的推论太可笑了。教士们的聪明及感悟根本不是一种宗教的真理的证据。还有什么宗教崇拜比埃及人的更荒谬的?可是又有什么教士比埃及的教士更开明的?!……不,我不能崇拜这根葱,它比别的蔬菜有什么特权呢?我若把我的敬礼滥施之于本来给我吃的东西,才是大傻瓜呢!一棵由我浇灌并在我们菜园子里生长并死亡的植物,竟可笑地成了神灵!……

“住口!可怜的人,你的渎神的话真使我发抖,这难道是给你去推理的?你在这个问题上知道得比那神圣的红衣主教团还多吗?你是什么人,竟敢攻击你的神灵,并且给他们的教士来上课?你难道比这些全世界都来求教的神谕更明白道理吗?不论你怎么反驳,我将真佩服你的傲慢或你的冒昧……”(圣奥古斯丁:《神城论》)

基督徒们永远不知自己真正的力量,他们完全可以把这些不幸的诡辩让给那些以诡辩为唯一手段的人去做!

“我们不要去理那些一般的从两方面都可以说而其实从两方面都不能说的东西。”(圣奥古斯丁:《神城论》)

榜样、奇迹和权威可以造成一些受骗者或伪善者:只有理性才能造成信仰者。

五十七

人们同意,要用坚实可靠的理由保护宗教,但对于那勇于揭穿坏理由的人总是极尽迫害之事。好的理由还不足以让我们成为一个基督徒吗?为什么还要些坏的理由呢?虔信的人们,我告诉你们,我并不是因为圣奥古斯丁是基督徒才做基督徒,而是因为做基督徒是合理的,所以才做基督徒的。

五十八

我了解那些虔信的人,他们是很容易惊慌的。如果他们发现一篇文章中隐含着某种与他们观念相反的东西,那我就等着受那些受他们崇信的千百个比我好的人的一切诽谤吧!如果我只是一个自然神论者和一个大罪人,那我倒不会吃多大亏。很久以来他们就谴责过笛卡儿、蒙田、洛克和贝尔,我希望他们还会谴责许许多多别的人。可是我向他们宣布,我并不觉得我比这些哲学家中大部分的人更诚实,也没自夸是更好的基督徒。我生在罗马的、使徒的天主教会之中,并且我以我全部的力量服从着它的决定。我愿意死在我祖先们的宗教之中,我相信它对任何一个从来没有和上帝有过任何直接交往及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奇迹的人是一样好的。这就是我的信仰的告白,我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对这是会不满意的,虽然在他们之中可能没有一个能够给出一个更好的告白。

五十九

我有时也读阿巴第、于埃[24]及其他的人的作品。我对我所信仰宗教的那些证明是有着充分认识的,并且我承认它们是伟大的,但即使它们再伟大一百倍,基督教依然是没有证明的。那么为什么要强迫我像相信三角形三内角之和等于两直角一样来相信在上帝中有三个位格呢?一切证明对我应该能产生和它的力量程度成比例的一种确信。这跟几何学的、道德的和物理学的证明在我心中的作用应该是不同的,否则这种区别就没有什么意义。

六十

你为不信教的人打开一本书,你想凭借着这本书对他证明神性。但在开始考查你的那些证据之前,他一定会问你一些关于这本册子的问题。他将问你:这本书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为什么它的篇幅现在没有几世纪以前那样多了呢?人们有什么权利把为别的教派所尊敬的这个或那个作品去掉,又把别的教派所摒弃的这个或那个作品保留着呢?你是基于什么偏偏给我看这一本呢?是谁引导你在这许多不同的抄本中做了这个选择呢?正是有这许多不同的抄本,才证明了这些神圣作家的作品并不是照它们最初的纯粹的原本传到你们手中的。但如果正如你必须承认的那样,由于抄写者的无知,或由于异端的恶意,已把这些抄本弄缺失了,那么在证明神性以前,你就必须先把这些抄本还它个本来面目,因为你的证据总不会由一个残缺不全的册子来提供,我也不会靠这样的书册来建立我的信仰的。可是,你将要谁来做这种补充呢?教会吗?但是要我承认教会正确无误,只有给我证明了《圣经》上的神性才行。因此,你看,我就必须陷于怀疑论之中了。要克服这一困难,只有承认信仰的最初基础纯粹是人性的,承认稿本的选择,各段文字的订正,最后那册子的编成是照批评的规则行事的,而我也根本不拒绝照这些规则的可靠性的大小来对这些圣书上的神性增加某种程度的信仰。

六十一

正是在寻找证明时,我发现了一些困难。这些包含着让我崇信的最根本基础的书本,里面的一些内容让我有了不信的理由。那里有一个充满火药味的辩论现场。在那里,我看到了自然神论者武装起来反对无神论者;自然神论者和无神论者又和犹太人做斗争;无神论者、自然神论者和犹太人又联合起来反对基督徒;基督徒、犹太人、自然神论者和无神论者又跟伊斯兰教徒打架;无神论者、自然神论者、犹太人、伊斯兰教徒和基督教中的许多教派,又对基督徒群起而攻之,而怀疑论者又单独反对着所有这一切。我冷眼看着这些争斗,给出自己的判断:我拿着天平在这些争斗者之中衡量,天平的两臂随着加在它们上面的砝码或上升或下降。经过长久的摇摆之后,它倾向于基督徒这一边了。但它的重量只比相反一面超过了一点点。我自己是我的公正性的证人,在我看来,超过的重量非常小,这并不是我有意为之,我是真心诚意地在证明上帝存在的。

六十二

这种意见的分歧曾使自然神论者想到一种推论,这种推论用“奇怪”这个词来形容可能比“可靠”这个词更恰当。西塞罗想证明罗马人是世界上最好战的民族时,就巧妙地从罗马人的敌人口中取得了这种评判。高卢人,如果你们在勇敢方面比谁稍差一点,那会是谁呢?是罗马人。巴尔特人稍次于你们。什么人是最勇敢的呢?罗马人。非洲人,如果你们要怕什么人的话,你们会怕谁呢?罗马人。自然神论者对你说,让我们如他一样来问问其余的宗教信徒吧。中国人,如果不是你们的宗教最好,那么是什么宗教最好呢?自然宗教。伊斯兰教徒,如果你们要背弃穆罕默德的话,你们崇拜哪种宗教呢?自然教。基督教徒们,如果真正的宗教不是基督教,是什么宗教?犹太人的宗教。可是你们,犹太人,如果犹太教是假的,那么什么教是真的?自然教。可是,西塞罗接着给出一个推论:那些被人一致公认为居于第二位,而自己又不把第一位让与任何人的人们,无可争辩地是应当居第一位的。

注释:

[1]巴诃莫,4世纪初时隐修士清规的创立者。

[2]古时有些隐修士,为了与世隔绝,就独自住在一根圆柱顶上修行。

[3]万尼尼(1585-1619),意大利无神论哲学家,以“无神论罪”于1619年被烧死。此处的柯氏和莎氏指英国的自然神论者柯特华兹和莎夫兹柏利。尼古拉(1628-1695),道德家及神学家,有名的《道德论》的作者。巴斯葛(1623-1662),有名的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著有为基督教辩护的《思想录》。

[4]布里坦尼克斯是罗马皇帝克劳狄的儿子,尼禄是克劳狄的养子,继他的位做了罗马皇帝。布里坦尼克斯是被尼禄毒死的。

[5]曼尼普,古希腊哲学家,公元前3世纪时人。

[6]加尔都士,18世纪时法国著名的强盗首领。

[7]马尔皮基(1628-1694),意大利生物学家和组织学家。

[8]穆什布洛克(1692-1761),荷兰数学家。

[9]哈特措克(1656-1725),荷兰哲学家。

[10]纽文蒂特(1654-1718),荷兰数学家。

[11]这里狄德罗是指勒内关于昆虫的生殖的实验,他在这里是想谈由于望远镜和显微镜这两种奇异的仪器的发明而获得的那些发现。

[12]“啊!无知和好奇,是一个多么柔软且舒服的枕头,可以来安置一个生得很好的头。”见蒙田《试笔》,第三卷,第十三章。

[13]指伏尔泰。

[14]以利亚,意即“耶和华是神”,他是忽然出现,不知从何处来,最后他没有经历死亡就直接被神接去,有人故谓之为活神的代表。

[15]朱瑞安,全名弗拉维尤斯·克劳狄亚斯·朱里亚努斯,是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家族时期最后一位奥古斯都(公元361-363年在位)。尽管他在位只有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但因其特殊的异教徒身份和努力恢复异教传统的行为受到后世基督教徒和历史学家的关注。

[16]杜那,拉丁文法学家。

[17]彼拉多,罗马帝国犹太行省总督,曾多次审问耶稣,原本不认为耶稣犯了什么罪,却在仇视耶稣的犹太宗教领袖的压力下,判处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18]即塔尔昆王朝的主体民族,公元前6世纪时,其都市文明达到顶峰。

[19]指议政院议员蒙日隆献给国王的一部记载奇迹的作品。

[20]波尔-罗雅尔是著名的冉森派修道院,编了许多教科书,其中就有《波尔-罗雅尔逻辑学》,逻辑家指亚尔诺和尼古拉。

[21]圣马赛尔郊区,为圣美达尔教堂所在地。

[22]助祭教士巴利,冉森派的狂热者都到他的坟上去求治病,蒙日隆把这些事迹记载成一个册子。

[23]保罗、台尔杜良、阿塔纳细亚、克立索斯顿、奥古斯丁、居卜良,这些是最初的基督教的奠基者、保卫者和传播者。

[24]阿巴第著有《论基督教的真理》;于埃著有《关于人类精神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