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田园交响曲(3)

不过,我还是尽量向她解释:“白色,就是所有音调交融的最高极限;同样道理,黑色则是最低极限。”这种解释,别说是她,连我自己也不满意,同时我也注意到,无论木管乐器、铜管乐器还是提琴,从最低音到最高音,都能分辨出来。有多少回,我就像这样被问住,只好搜索枯肠,不知打什么比喻才能说清楚。

“这么说吧!”我终于对她说,“你就把白色想象成完全纯洁的东西,根本没有颜色了,只有光;反之,黑色,就像颜色积聚,直到一片模糊……”

我在此重提对话的片段不过是个例证,说明我经常碰到这类难题。热特律德这一点很好,从不不懂装懂,不像一般人那样,脑子里装满了不确切或错误的材料,以后一开口就出错。一个概念只要没弄明白,她就坐卧不安。

就我上面所讲的情况,光和热这两个概念,起初在她的头脑里紧密相连,这就增加了难度,后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

通过对她的教育,我不断有所体验:视觉世界和听觉世界相去多远,拿一个同另一个打比方,无论怎样都有欠缺。

二月二十九日

我只顾打比方,还只字未提纳沙泰尔音乐会,热特律德产生了极大的乐趣。那天的节目恰巧是《田园交响曲》。我说“恰巧”,这不难理解,因为我希望让她听,没有比这更理想的作品了。我们离开音乐厅之后,好长时间热特律德还心醉神迷。

“你们所看到的,真的那么美吗?”她终于问道。

“真的那么美呀,亲爱的。”

“真像《溪畔景色》那样?”

我没有立刻回答,心想这种难以描摹的和谐音乐,表现的并不是现实世界,而是可能没有邪恶和罪孽的理想世界。我还一直未敢向热特律德谈起邪恶、罪孽和死亡。

“眼睛能看见东西的人,并不懂得自己的幸福。”我终于说道。

“我眼睛倒是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立刻高声说,“但是我尝到了听得见的幸福。”

我们朝前走,她紧紧偎依着我,像孩子一样拽着我的胳膊。

“牧师,您能感觉到我有多么幸福吗?不,不,我这么说并不是要讨您喜欢。您瞧瞧我:不是能从脸上看出来吗?我呢,一听声音就能听出来。您还记得吧,有一天,阿姨(她这样称呼我太太)责备您什么事也不肯帮她做,过后我问您,您回答说没有哭,我马上嚷起来:‘牧师,您说谎!’唔!我从您的声音立即就听出来,您没有对我讲真话;我不用摸您的脸就知道您流过泪。”接着,她又高声重复:“是的,我用不着摸您的脸。”这话说得我脸红了,因为我们还在城里,行人纷纷回头瞧我们。然而,她还是照旧说下去:“喏,不应当存心骗我。一是欺骗盲人就太卑鄙了……二是这也骗不了人,”她笑着补充道。“告诉我,牧师,您还算幸福吧,对不对?”

我拉起她的手,放到我嘴唇上,仿佛避免向她承认,要让她发觉出我的一部分幸福来自她,随即又答道:

“不错,热特律德,我还算幸福。我怎么能说不幸呢?”

“可是,有时候您怎么哭呢?”

“有时候我哭过。”

“从我说的那次以后,再没有哭过?”

“没有,再也没有哭过。”

“您那是不想哭了吗?”

“对,热特律德。”

“您再说说……那次以后,您还有过想说谎的情况吗?”

“没有,亲爱的孩子。”

“您能向我保证,永远也不会骗我吗?”

“我向你保证。”

“那好!您这就告诉我:我长得美吗?”

问得突如其来,我一下就愣住了,况且,直到这天为止,我根本就不想留意热特律德无可否认的美貌;再说,我也认为毫无必要把这情况告诉她本人。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我随即反问一句。

“这是我一件心事,”她回答,“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您怎么说的?……我在交响曲中是不是太不和谐?牧师,除了您,这事儿我能问谁呢?”

“牧师无须考虑人的相貌美不美。”我还极力辩驳。

“为什么?”

“因为,对牧师来说,灵魂美就够了。”

“您这是让我相信我长得丑啦。”她说着,撒娇地噘了噘嘴。

见此情景,我憋不住了,便高声说道:“热特律德,您明明知道自己长得很美。”

她不再说了,神态变得十分庄重,一直到家还保持这种表情。

我们刚进屋,阿梅莉话里话外就让我明白,她不赞成我这样消磨一天时间。本可以事前跟我讲,可是她一言不发,放我和热特律德走了,先听之任之,但保留事后责备的权利。就是责备也不明言,而是用沉默表达出来。她既已知道我带热特律德去听音乐会了,见我们回来就问一问我们听了什么,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哪怕略表关怀,让这孩子感到别人关注她玩得开心不开心,不是让她更加高兴吗?况且,阿梅莉并不是真的沉默,而是有意只讲些无关痛痒的事。等晚上孩子们都睡下了,我就把她拉开,口气严厉地问她:“我带热特律德去听音乐会,你生气啦?”

“你对家里哪个人,也不会像对她这样!”

看来,她心里总怀着同样的怨恨,始终不理解欢迎回头的浪子,而不款待在家的孩子的寓意。还令我难受的是,她根本不考虑热特律德是个有残疾的孩子,除了受点照顾,还能期望什么呢。平时我很忙,碰巧那天空闲,而阿梅莉明明知道我们孩子不是要做功课,就是有事脱不开身,她本人对音乐毫无兴趣,音乐纵然送上门来,她有多少时间,也想不到去听听,因此,她的责备尤为显得不公道。

阿梅莉居然当着热特律德的面讲这种话,就更令我伤心了;当时她虽然被我拉开了,但她故意提高嗓门儿,让热特律德听见。我感到伤心,更感到气愤。过了一会儿,等阿梅莉走了,我就近前,拉起热特律德的小手,贴到我的脸上:“你摸摸!这回我没有流泪。”

“没有,这回轮到我了。”她勉强一笑,说道。她朝我抬起那张清秀的脸,我猛然看见她泪流满面。

三月八日

我所能做的阿梅莉唯一喜欢的事,就是不干她不喜欢的事情。这种完全消极的爱情表示,是她唯一能接受的。她也不可能意识到,她把我的生活限制到何等狭窄的圈子里。噢!但愿她要我干一件难办的事;哪怕为她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然而,她似乎讨厌一切打破习惯的行为,因此在她看来,生活的进步,无非是雷同的一天天加到过去上。她不希望,甚至不接受我再有新的品德,也不接受已有的品德进而完善。她即便不表示反对,也是怀着不安的心情,注视灵魂力图从基督教教义中,看出驯化本能这一点之外的东西。

有件事我得承认,阿梅莉让我一到纳沙泰尔,就去缝纫用品商店结一下账,并给她带回一盒线,我却忘得一干二净。事后,我对自己比她的气还大,尤其我临走时还保证绝错不了,深知“小事办不好,大事也不可靠”的说法,就担心她从我的疏忽中得出这种结论来。毫无疑问,在这点上我该受责备,也宁愿她责备我几句。要知道,臆想的怨恨,往往超过明确的指责:噢!我们若能只看实际的痛苦,绝不倾听我们思想中幽灵和魔鬼的声音,那么生活该有多美好,苦难也容易忍受了……我信笔写来,这简直成了一场布道的主题了(《马太福音》第十二章二十九节“无须惴惴不安”)。而我在这里要记述的,是热特律德智力和思想的发展过程。我回到正题上来。

这一发展过程,我本想一步一步记述,而且开头已经讲得很细了;怎奈我没有时间,不能详详细细地记录每个阶段,现在回想也极难准确地将这过程贯穿起来。我顺着思路,先讲了热特律德的想法,以及我同她的谈话,这些情况都近得多,有人若是看了,无疑会奇怪时间不长,她竟表达得如此准确,说理如此头头是道。不过,她的进步也的确快得惊人:我经常赞叹她头脑敏捷,能领会我接近她的思路,而且什么也不放过,不断吸收消化各种知识。我这个学生往往想到前头,超越我的思想,着实令我惊讶,每次谈话下来,往往令我刮目相看。

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她的智力真不像沉睡了那么多年。她的智慧已经为大多数少女所不及,只因正常少女总为外界分心,主要精力消耗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此外,我认为她的实际年龄,比我们当初估计的要大。她似乎要把双目失明这一不利因素变为有利因素;于是,我产生一个疑问:在许多方面,她的残疾是不是会成为一个长处。我不免拿她同夏洛特相比,在我辅导学习的时候,只要飞过一只小苍蝇,夏洛特也要分神,我就要想:“她的眼睛若是也看不见,听我讲解肯定会专心多啦!”

不消说,热特律德非常渴望阅读,但是我要尽量伴随她的思想,宁愿她少读,至少我不在时少读一些,也主要让她读读《圣经》——这在新教徒看来有点反常。这一方面我要说明一下,不过在谈及这个重大问题之前,我想先说一件与音乐有关的小事,据我回想,这事发生在纳沙泰尔那场音乐会之后不久。

不错,那场音乐会,我想是在雅克回家度暑假的三周前。在那段时间,我不止一次带热特律德去我们小教堂,让她坐在小风琴前。这架风琴平时由路易丝弹奏,现在热特律德就住在这位老小姐家中。当时,路易丝还没有开始给她上音乐课。我虽喜爱音乐,但是懂得不多,同她并排坐到键盘前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教她什么。

“不,让我自己来吧,”她刚摸几下琴键,就对我说道,“我愿意自己试一试。”

我最好离开她,觉得同她单独关在小教堂里毕竟不妥,一来要敬重这个圣地,二来也怕惹起非议——尽管平常我根本不理睬那些流言蜚语,但这又牵连到她,而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每次巡视要到那里,就带她去,把她一个人丢在教堂里,往往几个小时之后,到了傍晚再去接她,只见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学琴,耐心地发现和声,面对一个和声久久沉浸在喜悦中。

距今半年多之前,在八月初的一天,我去慰问一位可怜的寡妇,不巧她不在家,我只好返回教堂去接热特律德。她没有料到我回去那么早,而我不胜诧异,发现雅克在她身边。他们俩谁也没有听见我进去的声音,因为我的脚步很轻,又被琴声所掩盖。我生来不愿窥探别人,但事关热特律德的事,我无不放在心上,因此,我悄悄地登上台阶,一直走到讲坛,那是观察的极好位置。老实说,我躲在那里好大工夫,也没有听见他们哪个讲一句不敢当我面讲的话。然而,雅克紧挨着她,好几次手把手教她按键。她先对我说不用指导,现在却接受雅克的指导,这事儿怪不怪呢?我心里有多惊讶,有多难过,都不敢向自己承认,我正要上前干预,忽见雅克掏出怀表。

“现在,我该走了,”他说道,“爸爸快回来了。”

这时,我看见热特律德任由他拉起手来吻了吻;等雅克走了有一会儿工夫,我才悄无声息地走下台阶,打开教堂的门,故意让她听见声响,好以为我刚进来。

“哎,热特律德!想回去了吗?琴练得好吗?”

“哦,好极了,”她声调极其自然地回答,“今天我真的有进步。”

我伤心透了,不过,我们谁也没有提到我刚才讲的场面。

我想尽快同雅克单独谈谈。一般吃完晚饭,我妻子、热特律德和孩子们早早就撤了,我和雅克留下来,看书要看到很晚。我等待着这一时刻。可是,在同雅克谈话之前,我心中十分难过,思绪异常纷乱,不知这话从何谈起,抑或没有勇气触及。倒是雅克突然打破了沉默,说他决定每逢放假都回家来过。然而就在前几天,他还对我和妻子说要去阿尔卑斯地区旅行,我们都一口答应了;我也知道他选定的旅伴,我的朋友T先生正等着他呢;因此,我明显感到,他突然改变主意同我白天撞见的场面不无关系。我先是心头火起,但是转念一想,我若是发作出来,只怕我儿子永远不会对我讲真话了,也怕自己只图一吐为快,事后又该后悔,于是,我极力控制住自己,口气尽量自然地说道:“我原以为T还指望与你同行呢。”

“哦!”他又说道,“也不是非我不成,再说,他也不难找个人替我。我在家休息挺好,不亚于去奥伯兰山区;真的,我认为在家里能更好地利用时间,总比到山里乱跑强。”

“看来,你在家里找到营生干啦?”我又问道。

他听出我话里带刺,但还不知其中缘故,他注视着我,满不在乎地又说道:

“您知道,我一直喜欢的是书,而不是登山杖。”

“不错,我的朋友,”我反过来盯着他说道,“可是,你不认为教琴比看书更有吸引力吗?”

想必他觉出自己脸红了,便把手放在前额,仿佛要避开灯光。但是,他马上又镇定下来,说话的声调那么坚定,也不是我所希望的:“不要过分指责我,爸爸。我无意向您隐瞒什么,我正要向您承认,却让您占先了。”

他说话一板一眼,就好像在念书本,每句话都那么平静,仿佛与己无关。他装出这种异常冷静的态度终于把我激怒了。他看出我要抢话,就抬起手,似乎向我表明:别打断我,让我先把话讲完,然后您再讲。我却不管那一套,抓住他的胳臂摇晃着,气冲冲地嚷道:

“就是不能坐视你扰乱热特律德的纯洁心灵!哼!我宁愿再也见不到你。用不着你来表白。你是欺负人家有残疾,欺负人家单纯无知,欺负人家老实;万万没有料到,你卑鄙无耻到了这种地步!居然像没事儿人似的来跟我说话,真是可恶透顶!……你听清楚了:我是热特律德的保护人,一天也不能容忍你再同她说话,再碰她,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