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田园交响曲(2)
- 田园交响曲(诺贝尔文学奖作品)
- (法)纪德
- 4981字
- 2019-08-08 10:42:12
我在此必须承认,头几天我深感失望。我给热特律德设计了一大套教育方案,但事实却迫使我放弃了幻想。她那张迟钝的脸表情木然,确切地说毫无表情,使我的好心彻底冷了。她终日守着炉火,处于防卫状态,一听见我们的声音,尤其听见有人走近,她那张面孔似乎就露出凶相,也就是说一有表情,必定是敌意;只要有人稍微和她说话、沟通,她就像动物一样哼哼,嗷嗷叫起来。她这种气恼的态度,直到要吃饭的时候才停止。她扑向我亲自端给她的饭菜,形同牲口,贪吃的样子难看极了。常言道以心换心,我面对这颗顽固拒人的心灵,不自觉得萌生了厌恶之感。不错,老实说,开头十天我甚至大失所望,甚至对她失去了兴趣,后悔一时冲动,真不该把她带回家来。还有一个情况损伤我的面子:阿梅莉看见我难以掩饰的情绪,便有些得意之色,她感到热特律德成了我的包袱,在家里时时令我难堪,就越发关心照料这孩子了。
我正处于两难境况的时候,住在特拉维谷村的友人马丹大夫,借巡诊之机前来看我。他听了我的介绍,对热特律德的状态很感兴趣,开头十分惊讶,女孩仅仅双目失明,何以处于如此愚昧的状态。于是,我就向他解释,她本身有这种残疾,而唯一照管她的那个老太太又是个聋子,从来不跟她讲话,结果可怜的孩子一直处于无人过问的境地。马丹大夫便劝道,既然是这种情况,我就不该丧失希望,只是想干好而不得法而已。
“你还没有搞清地基牢不牢,就要动工盖房子,”马丹说道,“想想看,这颗灵魂还是一片混沌,连起码的轮廓都没有形成。先得把吃东西的几种感觉联系起来,就像贴标签那样,每种感觉配上一种声音、一个单词,你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对她说,然后设法让她重复。”
“千万不要操之过急,每天按时教她,每次不要拖长时间……”
他详详细细地向我介绍了这种方法,然后又说道:
“其实,这种方法一点也不神秘,绝不是我的发明,别人已经采用过了。你忘了吗?我们一起修哲学那时候,老师谈到孔狄亚克[2]和他那活动雕像,就说过一个类似的病例……”他沉吟一下又说道:“要么就是后来,我在一本心理杂志上看到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连名字我都还记得,那女孩比热特律德还要不幸,不但双目失明,还又聋又哑,不知由英国哪个郡的一位医生收养了,说起来那还是上个世纪中叶的事儿。她的名字叫劳拉·布里奇曼。那医生写了日记,记录了孩子的进步,至少记录了开始阶段,他教她学习的种种努力,你也应当写那样的日记。那医生让孩子轮番触摸两件小东西:一根别针和一支笔,就这样一连几天,几星期,然后拿来印有盲文的一张纸,让她摸纸上凸起的两个英语词:‘pin’和‘pen’。训练几周也没有一点儿收效。那躯体仿佛没有灵魂。然而,医生并没有丧失信心。他叙述道:‘我就像趴在井沿儿上的一个人,在黑洞洞的深井里拼命摇动一根绳子,希望井下迟早有一只手抓住。’因为,他一刻也不怀疑深井下有人,那人迟早会抓住绳子。果然有一天,他看见劳拉木然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敢说在那种时刻,医生眼里一定会涌出感激和爱的泪水,他一定会跪下来感谢上帝。劳拉猛然明白了医生对她的期望:她得救啦!从那天起,她专心致志地学习,进步特别快,不久就能自学了,后来还当上一所盲人学校的校长——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另外一个人……还有不少事例,近来报纸杂志连篇累牍地报道,都争相表示惊讶,说是这种人还能得到幸福,在我看来实在有点少见多怪。其实,生来与外界隔绝的人都是幸福的,他们一有了表达能力,当然要讲述他们的幸福了。记者们自然听得入了迷,便引出一条教训:那些五官功能‘健全’的人,居然还有脸抱怨……”
讲到这里,我就同马丹争论起来,反对他的悲观主义,绝不同意他似乎要表达的观点:归根结底,感官只能给人增添烦恼。
“绝没有这个意思,”他争辩说,“我只是想说明,人的灵魂更容易,也更愿意想象美好、悠然自在与和谐,而不去想象把人世搞得乌烟瘴气、百孔千疮的放荡和罪恶。正是这五种感官向我们提供情况,有助于我们放荡和作恶。因此我认为,维吉尔的话‘自知其善’不如改为‘不知其恶’,而‘其乐无穷’[3],这就教导我们:世人若是不知道罪恶,那该有多幸福啊!”
马丹还对我提起狄更斯的一篇小说,他认为创造灵感直接来自劳拉·布里奇曼的事例,还答应立刻给我寄来一本。果然,四天之后,我收到了《炉边蟋蟀》一书,怀着浓厚的兴趣看了。这个故事偏长,但是有些段落很感人,主人公是个失明的姑娘,他父亲,一个穷苦的玩具制造商,竭力让她生活在舒适、富有和幸福的幻想中。狄更斯的艺术,就在于让人把虚假当成虔诚,谢天谢地!我对待热特律德大可不必如此。
马丹来看我的次日,我就开始实施他介绍的方法,做得十分精心。现在我后悔没有像他建议的那样,把热特律德的头几步记录下来:起初,我本人也是摸索着,领她走在这条昏黑的路上。头几周,要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因为,这种启蒙教育不仅费时间,还给我招来责备。说起来叫我心里难过,那些责备的话偏偏出自阿梅莉之口。不过,我在这里提及,心中未存半点怨恨之意——我郑重地表明这一点,以后她看了我这些记录便知。(基督不是在亡羊喻[4]之后,立刻教育我要宽恕别人的冒犯吗?)进而言之,我听了她的责备感到最难受的时候,也不能怪她不同意我在热特律德身上花那么长时间。我主要责怪她不相信我的努力能有收效。不错,这种缺乏信心的态度令我难受,然而并没有使我气馁。我经常听她唠叨:“你若是真能干出点名堂来……”她坚持认为我肯定徒劳无功;因此,她自然觉得我不值当为此消耗时间,还不如干点别的什么。每次我训练热特律德的时候,她总找借口来打扰我,不是有什么人等我去见,就是有什么事等我去办,说什么我该见别人的时间用在这女孩身上了。总之,我认为是母亲的嫉妒心在作怪,不止一次听她这样说:“你自己的孩子,哪个也没有这么精心教育过。”的确如此,我固然非常爱自己的孩子,但我一向认为他们用不着我多操心。
我常常感到,有些人以虔信的基督徒自诩,但是最难接受亡羊喻,他们始终不能领悟,每只羊单独离开羊群,在牧人看来,可能比整个羊群还要宝贵。请看这样的话:“一个人如有一百只羊,走失一只,他不是要将九十九只羊丢在山上,去寻找那只迷途的羊吗?”这样闪着慈悲光辉的话,那些所谓的基督徒如敢直言不讳,他们就肯定要断言是极不公正的。
热特律德脸上初绽的笑容,给我以极大的安慰,百倍地回报了我的苦心。因为,“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5]。对,我也要实话实说,一天早晨,我看见热特律德雕像般的脸上露出笑容,她似乎突然开了窍儿,对我多日用心教给她的东西开始产生兴趣,我的心立刻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这是我哪个孩子的笑容都从未产生的效果。
那天是三月五日,我当作一次生日记下了这个日期。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改容”。她的脸突然“活了”,仿佛豁然开朗,就好像拂晓前的紫红色曙光,将阿尔卑斯高山从黑夜里拉出来,映照得雪峰微微颤动,不啻一种神秘的色彩;我还联想到天使降临、唤醒死水的贝塞斯达水池[6]。看见热特律德有了天使般的表情,我一阵狂喜,觉得此刻降临到她身上的,恐难说不是爱而只是智慧。于是我万分感激,吻了一下她美丽的额头,心想,这是献给上帝的一吻。
这种教育起步难,只要初见成效,进步就特别快了。如今,我要用心回想一下我们走过的道路:有时我觉得热特律德在往前跳跃,好像不在乎什么方法了。还记得开头阶段,我注重物品的性质,轻视其种类,如冷热、苦甜、粗糙、柔软、轻重……继而是动作,如挪开、靠拢、抬起、交叉、放倒、捆结、分散、收拢等。过了不久,我就什么方法也不用了,干脆同她交谈,不大考虑她是不是总能跟上我的思路,只想慢慢诱导她随便问我什么。
毫无疑问,在我离开的时候,她的头脑还在继续活动,因为我每次再见到她都很惊讶,感到把她同我隔开的黑夜之墙变薄了。我想事情就应当这样:天气转暖,春天步步进逼,终要战胜冬季。积雪融化的情景,有多少回令我赞叹不已:看表面还是原样,而下面却消融了。每年冬天,阿梅莉总要产生错觉,明确对我说——积雪一直没什么变化;殊不知看着还很厚,下面已经化了,突然间会一处处崩坍,重又显露出生命。
我担心热特律德像老年人那样,终日守着炉火,身子会虚弱下去,就开始带她到户外走走。不过,只有扶着我的胳膊,她才肯出去散步。她一出屋就惊恐万状,在她能够向我说明之前,我就看出来她从未到过户外。我在那间茅舍碰见她时根本没人管,只给她点儿吃的,维持她不死,我还真不敢说是帮她活下去。她那昏暗的天地,只限于那间小屋的四壁,她从未出去过。夏天,房门敞着,外面是广阔的光明天地,她也只是偶尔到门口待一待。后来她告诉我,她听见鸟儿叫,还以为纯粹是光的作用,就像她感到脸和手暖乎乎的,也像光的爱抚一样,况且,她也没有细想,只觉得热空气暖人,就跟炉火能烧开水一样极其自然。
事实上,她根本就不理会,对什么也不关心,完全处于麻木状态,直到我开始照顾她为止。还记得她听我说那些轻柔的歌声是活物发出来的,简直兴奋不已,她认为那些活物的唯一功能,就是感受和抒发大自然的各种快乐。(从那天起,她就有了句口头语:我像鸟儿一样快乐。)然而,她一想到自己不能欣赏鸟儿歌唱的绚丽景象,就不免伤感起来。
“世间真的像鸟儿唱得那么美吗?”她问道,“为什么别人不说得再明白点儿呢?为什么您不对我说一说呢?您是想我看不见,怕让我难过吗?您这么想就错了。鸟儿的歌声,我听得很真切,觉得完全明白它们说的什么。”
“看得见的人,倒不如你听得那么明白,我的热特律德。”我对她这样讲是想安慰她。
“别的动物怎么不歌唱呢?”她又问道。她的问题有时出乎我的意料,一时难以回答,因为,她迫使我思考原先我不感到奇怪就接受的事理。于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越是贴近大地的动物越沉重,也越悲伤。我设法让她明白这一点,并向她提起松鼠及其嬉戏。
这又引起她发问:鸟儿是不是唯一会飞的动物?
“蝴蝶也会飞。”我回答。
“蝴蝶歌唱吗?”
“它们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快乐,”我又说道,“快乐用鲜艳的颜色写在彩翼上……”接着,我就向她描绘蝴蝶斑斓的色彩。
二月二十八日
为了教热特律德,我也不得不学盲文,但时过不久,她就学得比我快了,我觉得颇为吃力,总想用眼睛看,不习惯用手摸读。再说,又有了帮手,也不只是我一个人教她了。起初我很高兴,因为,本乡我有很多事务,而住户又极分散,访贫探病往往要长途跋涉。本来这期间,雅克又去洛桑进神学院,初修功课,圣诞节回家度假,不知怎么滑冰摔伤,胳膊骨折了。我立刻请来马丹先生,他认为伤势并不严重,没怎么费劲就给接上了,无须另请外科医生,但是雅克要在家待一段时间养伤。在这之前,雅克从未仔细端详过热特律德,现在他突然产生兴趣,要帮我教她学习,不过也只限于养伤期间,大约三周。可是就在这三周里,热特律德进步非常明显。她的智慧昨天还处于懵懂状态,现在刚刚学步,还不怎么会走就跑起来。真令我惊叹,她不大费劲就能设法表达思想,相当敏捷,也相当准确,绝没有孩子气,根据所学形象地表达出来,总能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利用我们教她辨识的物品,向她讲解和描绘那些不能直接触到的东西。
这种教育的最初几个阶段,我认为无须在这里一一记述,应是所有盲人教育的必经之路。我想每个教授盲人的老师,都要碰到颜色这个难题。(提起这一点,我要指出《圣经》里没有一处谈到颜色的问题。)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教的,我首先告诉她彩虹透过三棱镜所显示的七种颜色;不过这样一来,颜色和光亮又随即在她头脑里混淆了;我也意识到她单凭想象力,还难以区别色质和画家所说的“浓淡色度”。最难理解的是,每种颜色还可能有深有浅,不同颜色相混能调出无限多的颜色,她觉得这怪极了,动不动就扯到这个话题上。
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带她去纳沙泰尔听了一场音乐会。我借助每种乐器在交响曲中的作用,又回到颜色的问题,让热特律德注意铜管乐器、弦乐器和木管乐器的不同音色,注意每件乐器各自以或强或弱的方式,能发出从最低到最高的整个音阶。我让她也这样联想自然之物:红和橙色调类似圆号和长号的音色,黄和绿色调类似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音色,而紫和蓝色调则类似长笛、单簧管和双簧管的音色。她听了心中喜不自胜,疑云随之消散了。
“那该多美呀!”她一再这样说。
继而,她突然又问道:
“那么,白色呢?我这就不明白了,白色像什么……”
我立刻意识到,我这样比喻多么经不起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