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学考试两天都是阴天,我坐在教室填涂答题卡的心情就跟窗外黑压压一片的乌云一样,沉重得能拧出水。所有课程中我最怕的就是数学,数学对我来说跟大魔王没两样。
我晃着米菲的黑色签字笔,在答题卡上一笔一画地写上“解:设未知条件为X”……我单手支撑着脑袋抿嘴又把题目重看一遍,实在没想出下一个步骤该怎么走,索性撂下笔朝试卷干瞪眼。
座位与座位之间隔开了手臂宽的空间,但我一眼瞄过去还是大致能够看到简霓在一笔一画地把几个打乱的答案写在草稿纸上,嘴里正在念念有词,笔尖随着嘴巴里的念叨按顺序在答案上点来点去。
教室后面的秒针在飞速地做圆周运动,林安安垂着头在密密麻麻的草稿纸上耕耘,身后的丘程很安静,这会儿估计睡得正酣甜。不怪我多想,前几科结尾的半小时丘程都是这么干的,连语文都没放过,简直丧心病狂。
为期两天的开学考试,除了让我再一次认识到自己智商有限,成绩没办法起死回生之外,唯一的用处就是我能够借着没有笔芯的理由去买小卖部那一支胡萝卜签字笔。
周一,若河恢复了正常上课秩序,前两天的魔鬼测试像风一样快速消失在我的脑袋里,我甚至忘记了那个“X”后面自己有没有再七拼八凑地写下去,只顾着眼下站在饮水机前面慢悠悠地喝水。
身边突然站过来一名短发女生,她利索地从裤兜里掏出水卡往饮水机的感应区一放,愁眉苦脸地冲旁边人道:“我这次铁定考砸了!英语作文没写完,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只做了一半。”
数学大题连看都没看一眼的我,默不作声地往后一退。
“我也是,我妈还不知道会怎么训我呢……你说说,大家都是人怎么别人的脑袋长得跟联想电脑一样。”
我刚想绕过她们回教室就看见短发女生双眼发光,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说陆朝浥吧!哎,我听说他都不用做开学试卷,人家做的是衡水中学的卷子。”
衡中?那个魔鬼学校?
我心里忍受着暴击后的蜂飞蝶舞,表面上依旧淡定地拿着水杯回教室。
简霓刚好走出教室门,突然伸手一把拽住我:“你干吗去了?”
“打水啊。”我晃了晃手上的水杯,“这特大号保温杯还不够明显吗?”
“我还以为你被老黄训了,这小脸铁青的。”简霓拉着我回教室放下水杯就往小卖部走。
我垮下脸:“一会儿数学成绩出来,我估计连脸都没了。”
“有什么大不了!姐姐带你去买烤肠,别为区区的成绩折腰,我们的宗旨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气运,剩下一百四十分听天由命。”
我笑道:“你这150分就没一分靠自己。”
早读后的课间正是小卖部热闹的时候,放在货架上的三角蛋糕和软面包已经被一抢而光,为了果腹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走到零食区。
“你喝酸奶吧?”
“喝。”
简霓从货架上取下三瓶酸奶:“给安安也带一瓶。再来一包薯片……这鸡翅看着也挺好吃的……”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简霓在货架上左右衡量,嘴上又在念念有词。
“你的选择恐惧症是不是都靠谚语解决的?”我把鸡翅塞她怀里,“请你吃鸡翅。”
“夏橘,我果然没看错你!”
她转身抱着零食去收银台。我绕过小卖部中间的面包架,确定连牛角包的包装纸边角都没有才彻底死心。
我刚抬头就和排长队结账的丘程对上视线,他左手插着校服裤兜,右手拿着一瓶纸盒牛奶,正好整以暇地看我对着面包架咽口水。
“你喝什么?”我走近后他才问道。
我指了指简霓怀里的一堆零食:“酸奶。”
“你应该喝‘初元’。”他突然返回到货架前又拿了一瓶牛奶,并伸手把简霓怀里的零食接过去一并支付了。
“为什么要喝‘初元’?”简霓好学地问。
我一看见对方勾嘴角就知道他要使坏便没有应答,倒是简霓不争气地入套。
“初元核桃牛奶,补脑。”
果不其然,我瞪他一眼,刚想回击就被简霓拉住手肘。
“丘大少慷慨!”简霓转头冲我眨眼睛,“吃人嘴软,你先憋着。”
我呵呵两声走出大门。
小卖部里面的冷气很足,这会儿一走出门热浪就迎面而来,简霓急着去洗手间便把袋子塞进我怀里,我只能跟在丘程身后回教室。
我从袋子里掏出酸奶,还未拆下吸管就被丘程截和重新塞回袋子里。
“空腹别喝酸奶。”他动作自然地把手上的吸管穿透浅薄的锡纸封口递给我,“喏,甜的。”
我慢半拍接过,他已经自顾自喝另一瓶牛奶。
我晃着塑料袋走在他左侧问道:“语文老师刚才找你?看起来很着急。”
他咬着吸管想了想:“还是调班的事,(17)班的班主任,哦,就是上次我和你说过的,我初中的语文老师,让她来确定我的意思。”
“那你……”
“不调啊,(2)班挺好的,老黄人也好。”他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几层台阶,“况且,(2)班不是有你嘛。”
我一脚踩在下一层阶梯,闻言微微一愣,看着对方不慌不忙地下楼梯,转身把吸空的牛奶盒扔进两米远的垃圾桶里。
——你会回来找我吗?
——会,我发誓。
丘程扬着稚嫩的小脸信誓旦旦地把四指举过头顶发誓的模样仿佛就立在眼前,清晰到好像我一伸出手就能承接到自己年少时溢满眼眶的眼泪,滚烫的,小小一滴。
硕大的校服被风吹得微鼓,他正别扭地一边扯正校服一边往前走,我心里既开心又愧疚,我以为丘程和其他人一样,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在干着急。
原来他是真的不在意能不能进尖子班。
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我为这种结果感到庆幸,好像这样的丘程才能和我记忆里的丘程重合在一起。
这个世界在变,可他没有变。
我停在长梯中间,看着丘程晃在半空中的半边校服衣角终于消失在转角才扬起腿追上。
[2]
若河高中的改卷效率让我叹为观止,早上第二节课间操结束之后,各科老师就开始发放试卷。
课程表的第三节是英语课,黄建国老师刚踏进教室,(2)班便警铃一响,每个人都如临大敌。
简霓把三支签字笔依次摆放在桌面上,嘴里念念有词。
“你干吗呢?”我拿食指推了推离她最近的一支笔。
“别动!”简霓一把抓住我的手指,“这可是我考试用的三支笔,放尊重点。”
前面发放试卷的人已经走到眼前,隐约能够瞥见其中的红色字迹,我认命般趴在桌面上,伸手举过头顶接住试卷。
上天保佑。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角,往里看了眼。
只看一眼,我便“啪”的一声合上试卷,片刻又不死心地摊开再看一眼。
简霓刚把她自己的试卷一把塞进抽屉里,闻言慌里慌张地抻长脖子往我摊开的试卷上一看:“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妈呀!”
卷面右上角的“141”鲜红闪闪,我正僵着手不知所措就听见身后传来丘程的声音。
“你怎么考的,怎么才80分?”丘程左右翻了翻试卷,“完形填空15道你错了8道?你是闭着眼选的吗?”
我呼吸一窒,木着身子往试卷的左边名字那栏看了眼——
丘程。
我:“……”
“还你!”我转身把试卷扔回丘程桌面上,一把拉过自己的试卷,“我就说嘛,文曲星都不敢这么保佑我。”
简霓笑倒在一边:“还好发现及时,我差一点就不拜笔仙改供着你了。”
我恼羞成怒,一掌拍在她手臂上。
各科试卷很快都被发放下来,没有被安排到课程的老师甚至通知班长特地跑了一趟办公室拿试卷,如此迫切的心情被简霓形容为——推挤着他们上断头台。我当时正好从办公室出来,穿过走廊从三楼回教室的路上,耳朵里一直充盈着四周鬼哭狼嚎的回声。
我一踏进教室就看见讲台上聚集着一群人,他们头挨着头在看东西。
“干吗呢这是?”我坐回座位上,桌面上整整齐齐叠着白色答题卡,中间还细心地用我的笔袋压着。
“没想到你这么贴心呢。”我翻着答题卡冲简霓抛媚眼。
经过英语成绩的打击,我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努力充足但天赋有限的事实了,特别是数学。数学对于我来说,考差是常态,考好——是见鬼了。
我翻到数学答题卡……哦,还是没见鬼。
“不是我。”简霓侧身而坐,双脚踩在椅子下面的横栏上,“是大神。”
“谁?”
“就是丘程。喏,他们正在欣赏开学考试成绩单上丘程的战绩,包揽语政史单科第一,单科分数在年级上都能挤进各科前十,特别是语文——全年级第一!”简霓竖起大拇指,“你这位小伙伴深藏不露啊。”
我微微惊愕:“其他呢?数学、物理和化学呢?”
“数学还好,其他两科跟前面比起来……不像是同一个人考的。”简霓双手搭在桌子上脚下微微用力使身体随着凳子前后晃动,她余光往教室门看过去,眼睛顿时一亮,“说曹操曹操到。”
丘程对一室的注目礼视若无睹,坦然地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发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刚从张世伟的抽屉里抽出纸巾擦汗,回头就看见我眼冒星星地看着他。
“怎么了?”
“原来你成绩这么厉害!”
他把纸巾揉团扔进垃圾桶里笑道:“还凑合吧。”
“同学,谦虚的时候就别笑得这么明显。”
他瞬间笑开眼,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的英语、数学和历史都不行,拉分太大了,发下来的英语习题册我看过了,章节总结后面的短文可以背一下,历史要理清时间点,数学……就算了,下次你有不会的直接问我。”
我一愣:“哦。”
“哦什么,听懂没有?”丘程伸手拨乱打湿在一块的刘海,皱眉看我。
“懂了。”我乖乖点头,“不会就问你。”
简霓在一旁咂舌,视线在我和丘程身上来回环绕,最终停留在我身上,语重心长道:“多好的一尊百度文库啊,你要好好利用。”
我笑着转过身翻试卷,丘程的点评一针见血,我的历史因为时间点记错的原因已经吃过不少亏,英语的阅读理解和完形填空也是因为基础不够又缺乏语感,频频失分。我从抽屉里抽出英语的优化训练,翻到章节后面,果然看到半页英语短文。
张世伟抱着篮球晃晃悠悠地从前门进来,走到座位上时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程哥,威风不减当年啊!”
丘程笑着和对方击掌:“阿彦和大暄呢?”
张世伟把篮球放在桌子底下拿脚尖顶着:“阿彦被老黄叫过去了,大暄帮他同桌去搬凳子,好像是凳子脚有点晃来着。”他支着脑袋不解地看丘程,“他的同桌是叫安安吗?她好像挺不待见我的,每次看到我都低着头不然就是视而不见,我有这么讨人厌吗?没有吧?”
“有。”丘程言简意赅,“十句里有八句都是骗女生的小花招。”
“我那是人格魅力!你看你妈就特别喜欢我。”张世伟站起身往我桌子上粘贴的课程表看了眼,“话说你这次成绩你妈要是知道,估计又会让你转回海城上高中,你这好不容易才脱离苦海可别又掉下去了。”
我低着头看短文,把不懂的词汇标记上符号,看似认真但因为张世伟聒噪的声音已经多次被打断思路。我憋着一股气,正想回头让他放低声音,突然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话。
我怔忡片刻转身望向张世伟:“你刚说什么?”
张世伟正低头在抽屉里找下节课的历史书,闻言如实道:“程哥中考的成绩原本是稳上海城重点高中的,但他妈妈在里面教语文攒着招压迫程哥学习呢,程哥就故意失误改了志愿随我们逃来这里了。”
张世伟拍着大腿笑:“是不是很帅!这世道有人冒着作弊的危险多考几分,他倒好,生怕自己考太好,这当时在我们初中群里可轰动了。”
丘程没理会对方的夸大其词,在一旁看书。
我垂下眼,手上还握着方才做标记的签字笔,笔尖正好压在中指的虎口处,带动整个手掌微微疼痛,一股无名火瞬间蹿上我的脑袋。
“你来若河……”我转头看向丘程,“是因为什么?”
若河的体育室里有一批凳子附有椅背,座椅比一般的椅面宽大,丘程眼下的这一把正是开学时从体育室搬的。他舒适地靠在椅背上,双腿在桌子底下懒散地伸着,自在地晃着凳子腿。
“他刚不是说了吗,为了逃避我妈。”
一盆冷水直接把燃烧正旺的火盆浇成黑漆漆一片。
我抬脚推开椅子,跑出教室。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撞在丘程弯在桌底的膝盖上。
“神经病吧。”
我听见他蹙眉骂了一句。
大人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童言无忌”,小孩子说的话是做不得数的。没有分量,轻飘飘的,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起又飘落的蝉翼,那么薄的一层东西,指腹一捻就碎了,丘程怎么会记得呢?我又怎么会相信。
上课铃声一响,我站在中山楼的大厅,头顶的铃声震得我脑袋一阵共鸣。从操场匆匆赶回教室的人群步伐稳健地从我身边越过,我蹲下来狠狠闭了下眼睛。
真像傻子,不管不顾跑出来的样子肯定跟个神经病似的,丘程还指不定怎么嘲讽我,我揉了揉脸,踩着铃声回教室。
“夏橘。”
我抬起头,一眼就看见陆朝浥站在我回教室的过道上。他头发剪短了,光洁的额头露在外面,衬得他五官越发俊朗。他脸上是百年不变的淡然,目光却直直看进我心里。
“你怎么了?”他问。
我脚尖在地上点了点,傻笑着掩盖自己方才蹲在地上的窘状:“我锻炼呢。”
我作势挥了挥手又觉得这个动作暗含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顿时恹恹地收回手。
陆朝浥突然伸进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伸到我眼前,摊开手心。
“吃糖吗?我不爱吃甜的。”
我盯着他手心里的两颗大白兔奶糖看了看,心里顿时融成一摊水。我恨不得敲锣打鼓宣告一番,看看这才是学霸,丘程那就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那我帮你吃。”
“嗯。”
“谢谢。”
“嗯。”他笑了一下。
我眨眨眼,把糖揣进校服口袋里拔腿跑回教室,进门时眼神没敢在丘程身上停顿,倒是简霓冲我一阵挤眉弄眼。
“你眼睛痉挛了?”我把桌面上多余的课本整齐塞进抽屉里。
她凑近我小声道:“你是不是喜欢陆朝浥?”
我“唰”的一声站起身,膝盖撞在抽屉底下,顿时吃痛地躬下身子揉膝盖。
历史老师正好抱着教案进教室,见状莞尔一笑:“这位同学客气了,不用行如此大礼。”
教室里顿时一阵哄笑,我红着脸坐下,剜了简霓一眼。
“你自己不知道,你刚才和陆朝浥说话的时候嘴角都要挂上眉梢了,那叫一个开心。”
我垂眉回想:“有吗……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刚才遇到陆朝浥了?你看到了?”
简霓眼神往后一瞥:“不仅是我,还有你身后的那位……刚才你不管不顾地破门而出,丘程站起身追出去的时候,刚好遇到了陆朝浥。陆朝浥不愧是学霸,反应极快,紧跟着你身后就跑出去了。”简霓拿手掌拢在嘴边,压低声音,“他给你什么了?隔太远我没看清楚。”
校服口袋里刹那焦灼一片,我莫名心虚地移开视线:“没什么。”
“啧啧啧,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简霓锲而不舍地追问。
我立马义正词严地回答:“不是!”
“那就是了!”简霓一语定论,“当你面对一个问题迅速做出回答而不犹豫的时候,一般就是肯定答案了。”
我翻开课本一脸茫然:“这是什么歪理啊?”
简霓从笔袋里拿出荧光笔高深莫测道:“道理都是说来听的,往往事情的发展都不按道理来,歪理才管用。”
[3]
若河的每个语文老师上课必备环节就是抽查昨天学习的知识,好巧不巧,昨天学的是曹操的《短歌行》,我盯着课本后面的“朗读并背诵全文”七个字跟硬生生吞了一把黄连似的。
早读铃声响过,我翻开课本一字一句地读过去。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简霓在一旁补作业,闻言抬头问:“为什么是杜康?曹操跟杜康有什么奸情?”
我顿了顿,这稍一打岔我已经忘记下一句要背什么了。简霓合上英语作业,转身把本子还给丘程。
“谢了,不然一会儿老黄抽查我就死了。”
丘程没应声,我重新打开课本背书,突然听见简霓做作地大喊一声:“丘程,橘子问你杜康是谁?”
我合上书皮笑肉不笑:“我没问。”
自从昨天我跑出教室之后就再没和丘程说过话,不是刻意为之是因为真的没有必须要说的话。
丘程手指灵活地转着笔,眼神往我脸上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这里的‘杜康’代指的是美酒。”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背课本,简霓耸耸肩转回身。今天的早读课轮到语文课代表带读,丘程有气无力地拿着语文课本站在讲台中间。
“大家翻到87页,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我合上书跟着教室众人的朗读声默背课本,但早读课的朗读速度太快,我总是跟到一半就彻底被打乱步骤,更何况还有张世伟在身后捣蛋似的拖长音。我索性放弃早读,自己垂着头默背。等我磕磕绊绊地把整篇课本背下来的时候,教室里突然响起一阵哀号:
“怎么还是《短歌行》啊,这都第几遍了……”
“这你就不懂了,丘程还不是怕今天语文老师突然抽背……”
我在草稿纸上默写的笔尖一顿,白纸上很快便晕染出一小片黑点。我抬头看向丘程,他这会儿正摸着鼻尖安抚众怒,在撞上我的视线时尴尬地把课本一合。
“大家自行背书吧。”
简霓突然站起身绕到丘程的座位上冲对方使眼色。丘程局促地拿着卷成书筒的课本站在过道上。
“程哥,你站着干吗?”张世伟合上课本,狐疑地看着他。
我故作镇定地继续默写,硬是把《短歌行》默写出毛笔书法的节奏,刚想另起一行重新开始,余光便瞥见课本的边角出现一只手指头。
丘程拿食指和中指夹着一片绿箭口香糖从边角推到我手边。
“交个朋友吧。”
我盯着包装纸上面的句子愣了两秒才抬头看对方。
“什么意思?”
“伸出两国交好橄榄枝的意思。”丘程把脸贴在桌上从下往上看我,“你会背了吗?我都在上面带读好几遍了。”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忍着偷笑的冲动拆掉口香糖的包装纸扔进嘴里,接受了对方伸过来的橄榄枝并回赠一个笑脸。
“就是不知道老师今天会不会抽背。”我嚼着口香糖脑袋突然一闪,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松下一口气,起身和异常兴奋的简霓换回座位。
我吃口香糖的次数并不多,不仅是因为生物老师说过吃口香糖会让咬肌变大,还因为以前少不更事闹过笑话。
小时候我和丘程坐在小区的休息座椅上吃零食,我误把口香糖当软糖咽进肚子里,丘程目瞪口呆地说,口香糖咽下去会让肠子打结搅在一块。我被吓得号啕大哭,他却咬咬牙咽下另一块口香糖说要跟我一起等死。
“两个人一起死就不可怕了。”
我在恍惚间把这句话写在草稿纸的下方,回过神后才另起一页继续默写古诗。
当年说要跟我一起赴死的人,这会儿正在我身后玩“连连看”呢。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物理课,我在学习如何判断电流方向时,简霓已经合上课本盯着后黑板的时钟倒数下课。
“还有五分钟。”
“只剩四分钟了。”
“三分钟了。”
我垂下身子小声问她:“你这么着急干吗?”
“吃饭啊。”简霓理所当然地应道,“老师说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
“没让你别吃饭,我是问你今天干吗这么着急。”
她掰着手指头义正词严地数:“今天中午饭堂的荤菜有里脊肉、炸鸡翅、肉酿茄子……还有番茄炒蛋,不快点就没了。”
我拧开杯子喝了口水:“番茄炒蛋是凭借什么跻身荤菜世界的,它连点肉渣都没有。”
“大概是……子凭母贵?鸡蛋它妈不就是肉吗!”
中午,我在铁架上取饭盒时,简霓已经在漫长的队伍里如愿抢到满意的菜先行去找座位了。我一边刷饭卡一边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找简霓,抬脚往中间走的时候,刚好遇到捧着餐盘的陆朝浥,便顺理成章地和他坐在一桌。
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饭,我戳了戳饭盒里的白米饭,想说话又怕打扰对方吃饭,抬头时就看到简霓坐在不远处冲我挥手,她身边坐着林安安,对面是丘程和张世伟。
四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
陆朝浥把餐盘边的清汤推给我:“你要不要喝汤?”
我收回视线,傻兮兮地笑:“不用了,我喜欢吃饭。”
他应了声又低下头安静地吃饭,我顿时如坐针毡,感觉时间被延长了好几倍,以龟速一点一滴在流淌。
他突然伸手把口袋里的糖果递给我,我已经对他这个动作形成条件反射,不等他开口便自顾自拆开包装纸,把糖果扔进嘴里。
“嗯?今天不是奶糖。”
“奶糖卖完了,只有水果糖。”他收拾好餐具起身无奈道,“你还是要吃饭,不能总吃糖。”
“我知道。”我乖乖点头,“不过你身上怎么总有糖,你家不会是开糖果店的吧?”
我这句话显然是玩笑,没想到对方认真地停下回答。
“我家不开糖果店。”
嘴巴里的橘子味硬糖中间有夹心,甜腻腻的糖味裹着我的舌尖,没有抢到里脊肉的暴躁心情瞬间被安抚。
我刚想继续聊下去,眼角余光却瞥见简霓冲我摆手,动作夸张得跟雨刮器一样。
“我去找我朋友了。”我往简霓的方向指了指,见他点头才捧着饭盒离开。
简霓和林安安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一副从头到尾目睹了全过程后的八卦表情。我盯着简霓餐盘上的里脊肉一阵肉疼:“你打这么多里脊肉都不吃吗?暴殄天物是要遭天谴的!”
简霓拿筷子扒拉着餐盘:“这不是我打的,是丘程说他打多了分给我们的。”
丘程这会儿刚好从旁边的奶茶店出来,嘴里咬着一瓶维他奶。我一时还没从他为什么进奶茶店买维他奶的疑问里出来就见他冲我招手,简霓无言地和林安安对视一眼,拍拍我的肩膀就带着我的饭盒跑了。
这会儿正直正午,校道上的人很多,阳光热辣辣地笼罩着整个校园,我和丘程坐在球场旁边长长的石墩上看向远处篮球场上奔跑的男生。我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撑着脑袋故作认真地看球。
“你是不是对陆朝浥有企图?”他问。
我手肘一歪,脑袋差点磕膝盖上,幸好丘程眼疾手快伸手接住我往下砸的下巴。
“啊?”
我惊魂未定地坐直身子。简霓也问过这个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丘程嘴边溢出来的杀伤力比上一次还大。
丘程收回手没有说话,我们瞬间又回到一开始安静看球的状态。
相顾无言的寂静维持了很久,久到我撑着眼皮差点昏昏欲睡时,他突然侧头说:“哎,要不要我帮你?”
我眨眨眼,满眼疑惑,他眼睛闪了闪甚至带动嘴角笑了一声。
“与其放任你浑浑噩噩地学习,倒不如让你有明确的目标去学习。”他顿了顿,“我知道陆朝浥很努力,但我并不是不把成绩当一回事,中考只是迫不得已。”
我把视线投到远处跳起投篮的男生身上,有阳光从树梢顶上慢慢沿着草地晒上我的手肘,麻酥酥的像虫蚁啃噬又像是炙热的掌心伏在上方。
丘程以为我生气的原因,是因为陆朝浥,因为喜欢陆朝浥对学习认真,所以对他儿戏的行为感到愤懑。
我几度想开口解释,又觉得解释难免要把真正原因摆上台。
你小时候答应过要回来找我,可是你忘了。
我以为你回若河是因为我,原来不是。
这样羞耻的理由还不如不解释。
我低着头不吭声,心里既期待丘程像小时候一样对我好,又隐隐觉得我们错失的那三年就足够把感情打到冰点。
“说真的,我没想到会在若河遇见你。”丘程大大咧咧抻着长腿,手指搅着旁边冒出头的野花,“所以反倒很开心……就跟惊喜一样你知道吗?”
他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一下,摇曳的树影在他脸上轻轻晃动,光斑正好印在眉梢上——像缀着一颗星星。
“我也很开心。”我压低声音。
我的指尖在校服裤侧边的白色竖纹上一下一下地点着,脸上突然一凉,我侧头看过去,白色花瓣蹭着我的脸颊滑到鼻翼。
“我们和好吧。”
我的指腹狠狠擦过粗糙的校服布料。
他把拽下的白色小花束递到我面前,局促地摸了摸脖颈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和好吧,就像以前一样。”
我愣愣地抬头,他声音像一汪暖流,注入我原本空荡荡的心里,“咚咚咚”地敲出回音。
头顶的日光压在我眼睑上,我低头狠狠闭了闭眼才抑制住滚烫的热流。
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东西,万物的生长,记忆的深浅,情感的厚度,所以久别重逢时除了欣喜还有惴惴不安的试探和焦灼。
丘程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内心里面自怨自艾地天人交战,可是在这个炽热的午后,微醺的风,红着脸的少年用一朵简陋的花束就安抚了我一直以来躁动不安的心。
我们和好吧。
像以前一样好。
[4]
教室前方两个角落各有一个壁挂音响,平时都是用来课间广播和下达通知,早读课结束之后广播里有一段漫长的轻音乐,一直以来都充当着我课间的催眠曲,但今天的音乐声播放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在一阵电流杂音之后,响起的是方主任的声音。
他言辞狠厉地批评了今早一众迟到的同学,又对其他走读学生加以警告。我睡眼蒙眬地撑着下巴听以下长长的迟到名单,当教导主任念到张世伟的时候,我诧异地把视线投射在他身上。
“你不是一大早就在教室了吗?”
张世伟习以为常地往身旁的空座位一指:“早上程哥出去了。”
“他一直都这样吗,写你的名字?”
“那倒不是。”他认真地想了想,“他之前写的是三年(2)班周杰伦。”
林安安这会儿和简霓从小卖部回来,她从袋子里拿出牛奶递给我,视线往我身后一扫又从里面取出同样的牛奶递给张世伟,连带丘程的桌面上也放了一瓶。
张世伟拆着牛奶吸管冲她道谢,她笑了笑往后一退坐回座位。
简霓吸溜着牛奶坐下,把手中的橘子汽水推到我面前:“别说我不仗义,喏,给陆朝浥送过去。”
我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姐姐,你让我一大早给人家送汽水啊?安安都知道要送牛奶。”
简霓煞有介事地放下牛奶,拉着我出教室:“这才特别啊,别人送牛奶豆浆的,你送一瓶橘子汽水,他一看就知道是你。”
我避开走廊上嬉闹的同学,悄无声息地看向她,我这会被认为脑回路不正常吧?
“哪怕我送汽水,他也不见得会收啊。”
简霓大手一挥搭在我肩膀上:“语文必修一,《我很重要》你学哪儿去了?人要有点自信,那谁还写《北大是我美丽而羞涩的梦》呢,你也可以把陆朝浥当成你美丽而羞涩的梦。”
简霓风风火火地把我推到(17)班的教室门前,我稍一趔趄才站稳脚跟,抬头就看见(17)班一众视线齐刷刷地望过来。
“呵呵呵,我找陆朝浥。”我干巴巴地搓手,感觉手上冒着冷气的汽水都快被我焐热了。
陆朝浥坐在教室后面,听见声响望过来的时候正好和我四目相对。他脸色有点苍白,眼睑上有显而易见的青黑。
“你找我?”
“啊。”我这会儿才觉得词穷,我总不能说我就是来给他送汽水的吧,这也太明显了。
“我就是刚去了小卖部,不小心多买了一瓶汽水,刚好路过这里……所以送给你。”
我心里有点忐忑,特别是教室里众人十万伏特的目光围剿让我恨不得掘土遁逃。
“谢谢。”他接过汽水很浅地笑了一下,插进口袋的手微微一顿,“我不知道你会过来,身上没带糖。”
我瞬间笑出声:“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回教室了。”
“等一下。”陆朝浥从窗户边探进身子抽出一张纸巾塞入我手里,“你的手湿了。”
我踩着上课铃回教室,简霓一路啧啧称奇地在我身边感叹,见到安安时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装模作样地演绎无实物表演。
“你的手湿了……安安,我跟你说,陆朝浥简直就是贴心的暖宝宝啊。”
安安在一旁哭笑不得,我冲她翻了个白眼坐回位置上就看见桌面纸杯里的现磨豆浆。
丘程拿课本撞了撞我后背:“你刚去哪儿了?”
我答非所问:“豆浆你买的?”
“嗯,你昨天不还抱怨整天喝牛奶吗?”
张世伟在一旁造作地看着丘程垂眉抹泪:“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滚!”丘程笑骂一声,侧头重复问我,“你刚去哪儿了?”
我突然有点难以启齿,倒是简霓毫不掩饰地实话实说:“她去给陆朝浥送汽水了。”
丘程“啊”了一声,眼神意味不明地看向我:“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你不是很欣赏他吗,所以挺好的。”
我顿时哑然,局促不安地趴在对方桌面上小声道:“我下次给你买。”
“你想什么呢?”他笑了笑,“我又不是没喝过汽水。”
我心里依旧发慌,正一筹莫展地等着他说话,他却已经收回视线,安静地低头做作业。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忙着找课本上课,头顶老旧的风扇摆头时会发出轻微“嘎吱”的声响。
这节课是数学课,我用水杯盖住左上角的名字贴纸,以防老师一时兴起提问时瞥见我的名字,视线却瞥见角落里丘程送给我的那杯豆浆。
我顿了顿把它往身边移了移。